大宋日月记
这大篷车是移刺古为他特制的,外面跟辎重车一般,里面却是宽敞,既可以养病,又防止走露风声,他吃喝拉撒全在车上,只有扮成辎重兵的艾里孙不时地向他通报行程。移刺古他们为了隐蔽起见,几乎不接近这夹于辎重队中的大车。
走了五、六天了,他明显地感觉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扎营的时间越来越长,夜晚的警戒也在增多,好几次他都听到了打斗声,一定有什么情况发生,他找艾里孙询问,其只支吾道:“好像是宋的义军骚扰,哥哥只管安心养病,自有人应付。”
终有一日,正在白日行军的部队忽然停了下来,顺风儿传来隐约的呼声:“交出明日贼子、交出明日……”
他打个激灵,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竖耳细听,没错,那“明日”二字甚是清晰,不知多少人齐声喊出,出了什么状况,事临到自己头上了?行踪既已暴露,如何再避,他挥了几下胳膊,虽然仍觉虚弱,但较前好多了,早有军医暗地里看过他的病情,只说无大碍,但需要静养。
他突然出现在大篷车外,才发现这里是一片小平原地区,他所在的移刺古军停在一座低岗上,正在结成圆形的防御阵势,周围是漫地遍野的点点红巾——天,足有数万人!
怎么被义军包围了?他已知道这红巾乃是大宋民间抗金武装的常用标识。这一切到底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带着被蒙在鼓里的责怪迎着来自正前方的喊声走去,去寻移刺古,艾里孙怎么拦也拦不住,只好跟在后面。
周围风尘仆仆的兵士诧异地看着仿佛平空冒出的他,已有人认出他来,交头接耳道:“真的是明日哩……是明日大人……难怪这么多宋人天天来寻他……他怎会在这……”
他看到一路上的女真兵掩饰不住眼中崇敬的光芒,方晓得自己的影响力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听着他们的议论,他有些明白了,难怪夜里有打斗声,原来有人在搜寻自己,而自己在金营之事十分隐秘,那些人即便抓了个把金兵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谁会寻找自己,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重要,难道是君不见七侠他们,不对,又怎会喊自己贼子,难道是献计老鹳河之事暴露了,也不可能啊,那金兀术总不会将那不光彩的败逃到处宣扬。到底是谁?谁会知道自己在移刺古军里,内奸不大可能,外人呢,除非是陈规,但他一个宋军小头目哪有这么大的神通,调动如此之众的人马,再说也犯不着啊,抓个小金贼怎会如此兴师动众?
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其中的关节,便看到了正指挥布防的移刺古。见他到来,知道瞒不住的移刺古跳下马迎上前,苦笑道:“兄弟,你可大大有名哩,一路上不知多少宋人指明要你,连夜里都不停歇,本不想惊动你养病,现在既然出来了,就告诉大哥,他们为什么找你?”
原来都是一头雾水,他气馁地坐在了一块大石上,还给移刺古一个苦笑:“我正想问你哩……”
虽说数量对比悬殊,但显然已见识过移刺古军战斗力的义军并未轻举妄动,只是围而不战,不时派人在阵前呐喊——只要明日贼子一人。
义军的敌对行为无形中帮了他和移刺古一个大忙,毕竟他曾是大金的叛逃者,在移刺古军中出现对其决非益事,而此刻却有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明日一定做了大大不利于宋之事才引此干戈,何况他还有“不杀女真一人”的誓言,决不会出卖朋友的女真人当然不会交出他来。
已公开露面的他索性披挂上阵,跟移刺古一起指挥防御,毕竟眼前的麻烦全因他一个人而起,虽然他不知从何而起,想想月前还跟随义军袭击金军,现在却又帮着金军抵御义军,自己的角色转换之快已非“世事难料”四字可以形容。
两兄弟再次并肩作战,心态已不同以往,他只想少生杀戮,不战为上,而移刺古也没有强行突围之意,毕竟这三千人马占着地利防守有余,突围则显不足,且代价一定惨重。他看到了昔日只知冲锋陷阵的兄弟已隐隐有大将之风,暗暗为其高兴。
晚间便有不少夜行人前来探营,其中不乏武林高手,好在移刺古军早有准备,全军分成两班,一班睡觉时,总有一班警戒,对方讨不了好去,但兵员损耗在所难免。
老虎也需要打盹的空儿,看看到了被围的第五日,移刺古军上下皆现出疲态,而义军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反而看到不断有新的人马加入,并在白天开始了小规模的试探性进攻。
虽说移刺古军给养充足,这低岗上也有足够的天然水源,但箭矢却得不到补充,这是最令人担心之事,一旦箭矢耗尽,失去最大威胁的义军展开白刃战,低岗将指日可克。
军情正往最坏的方面转变,被围初期尚有突围的一线希望,眼下却是想都不敢想之事,变成孤师的移刺古军只有固守待援一条路了,然而派出的送信死士总是将人头留在了义军阵前的大旗下。
看来对方决非普通的义军那般简单,一定有精于猎人的江湖顶级杀手在内;而从旗帜和营列上看这些义军又非属于同一支部队,亦大违其各占山头、各自为战的一贯作风。而他们的聚集好像仅仅是一个理由:为了一个叫“明日”的无名小卒。
这些天他大多苦恼地站在低岗上的最高处,设想无数个理由来证明自己值得对方这样做,却又被自己无数次推翻,难道做一件事,真的不需要理由吗?当然需要!只是当事人自己不知道而已。
上天再次将他推向了女真人一方,他看着对方密布的营寨,苦苦思索着解围的良策,东面、西面义军的营寨间空挡足够大,一支轻骑兵应可以冲出去求援,但防守兵力已显不足的移刺古军一旦分兵,剩下的士兵等不及回援便将覆灭,女真人是不会舍弃自己的兄弟的,他说服不了移刺古这样做,该怎么办?即便是诸葛再世也无法全军而出。
真不知道对方还在等什么,若换了自己来指挥,只怕不用一时三刻便踏平这座低岗。想到此处,他翻然醒悟,难道真等着对方来踏平这里么?难道真的要移刺古全军因自己一人覆没于此么?
他立刻喊了一直紧随他的艾里孙过来,正视着这个认识还不满一月的小伙子:“兄弟,你不怕死,是不是?”
艾里孙没有一丝犹疑地迎住他的目光:“是!”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我却怕死,但有些事确实需要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你能跟我一起么?”
艾里孙目光坚毅地回道:“哥哥看得起我,尽管直说!”
“好兄弟!”他感动地抱住艾里孙,如此这般地耳语一通,最后叮嘱一句:“万不可让他们知道,只委屈你了。”
“我佩服哥哥!”艾里孙掷下一句,便匆匆离去。
次日正午,艳阳当顶,移刺古正在大帐用膳的当儿,忽里赤面色惨白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将军,明日哥哥不见了,这是他留下的。”
移刺古抢过纸条,是明日的汉字笔迹,忙叫过一个文书翻译,那文书念到:“往西突围。”
忽然帐外响起了“咣……咣……”的锣声和一阵喧哗,移刺古与忽里赤忙跳将出去,便听见东面的守军在喊:“明日大人……”
在两方军队的无数双目光中,一人驾着八匹马拉的大篷车从低岗上疾驰而下,拖起一条滚尘长龙直冲向东面的义军营寨,车篷顶上立着一面雪白大旗,大旗上红笔写着两个一里开外都可看清的隶书笆斗大字——“明日”,一个灰袍少年夹着旗杆坐在篷顶上,敲一声手里的锣儿,吼一声:“老子就是明日!明日在此……”
第二十三章喜剧之王
“咣——咣——老子马踏连营来了!明日在此……”
大篷车像根大楔子插入东面的营寨,冲营而入。好长的大营,但见帐挨着帐、旗连着旗,延伸到看不到头的远处,炊烟袅袅无边,若非他在低岗上看到这方位有空挡儿,此刻早已失去了向前冲的信心。
有如一块石子落入静止的池塘湖面,一圈圈的涟漪以大篷车为中心扩散出去:呼吆声声,前后左右先跳出无数的义军步卒,看到仿佛后世刹不住的脱轨火车头一般冲来的大篷车,再纷纷逃也似地跳开躲避;号角连连,两侧快速倒退的营寨里接着奔出一拨拨的骑兵,大部分来自近处,显然远方的义军尚未反应过来。
八匹马的脚力确实非同小可,在艾里孙的驾驭下如星驰电掣一般,将先追出的骑兵抛下老远,新出现的骑兵又迭上来,一波一波地涌来,虽然越聚越多,踏得绿草皮上都黄尘滚滚,却尽在大篷车身后。篷顶上的他像一个后世的钢管秀女郎抱旗杆儿站起来,向追兵们骚首弄姿地敲锣狂喊,以便让他们看清自己的面目,心道:“你们口口声声找老子,总不会不认得老子吧?赶快追来,都来啊……”
他并不奢望自己能逃出这海啸山洪般的追逐,只希望义军遵守只要他一人的言信,离低岗越远越好。而且,既然对方这么紧张自己,大概不会发一通乱箭取了他小命,要捉活的才对,自己得好好进行这场老鼠戏猫的游戏。果然,虽已在迫近的追骑射程之内,对方却并不发箭攻击,有如吃了一粒定心丸,他的锣敲得愈发起劲。低岗上的移刺古军上下看着大篷车在东面的义军营寨里拖尘远去,周围的营寨则旗帜攒动,兵嚷马嘶,像一大群发现蜜糖的蚂蚁,以大篷车的方向为中心,黑压压地集结过去,同时有断断续续的声浪传过来:“果是明日贼子……追啊……”
只见声浪过处,南、北、西各路义军纷纷拔营起寨,加入追逐的行列,不消半刻钟,方才围得铁桶似的义军阵地,只剩下一座座的空营和稀稀落落的滞后步卒,这一点不仅大出移刺古等意外,显然亦大出明日意外,已根本无须突围,因为围困自解,被这一情景惊得目瞪口呆的金兵们,望着明日消失的方向,兀自不敢相信。
身后的忽里赤忽然单膝向移刺古跪倒:“将军,小人有个请求……”
移刺古目光炯炯地看向东面,没有回头,竟似知道忽里赤要讲什么:“只管去做,我什么也不知道……记住,一定要救出他来!”
忽里赤露出感激的眼神,向移刺古行个大礼,便径直奔回,去集合自己的百人队。扫视着列队候令的部下们,忽里赤大声道:“你们都看到了,知道该做些什么吗?”“救明日大人!”这支自明日手里带出的百人队没有辜负忽里赤的期望,其眼中闪着泪光,再吼一声:“家中独子者站出来!”
看着李巨等八人步出了行列,忽里赤背起明日遗下的小铁箱,下达了最后命令:“其余人上马,随我救明日大人!”
身后的追兵锲而不舍,两侧的小平原上升起了无数条尘烟,往这里蔓延,显然正从近路包抄,一旦两头合拢,便是自己束手就擒之时……逃啊逃,他在慌不择路的大篷车上颠得晕头转向,嗓子已喊哑,只能敲锣给艾里孙打气,反正能拖一刻是一刻,吸引追兵当然是越多越好,总教移刺古军安全突围才是。
眼前的场面有点似曾相识,好像应了一句著名的古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情形,他心中一动,隐隐捕捉到了什么,却不暇思索,便听一声梆子响,从左侧的凹地冒出一骑义军,为首一人黑盔黑甲,一副黄面皮,一扇圈胡须,胯下黑马,身后黑色大旗上写个白色的“李”字,手中两柄大刀舞得如花一般,斜刺里冲来。再听一声鼓响,又一骑义军从右侧小岗上借地势狂扑而下,领头的一名骑黄马披青铜甲大汉,面如红枣,头盔上一颗大红缨分外夺目,手中兵器却是根鱼叉,身后红色大旗上写个黄色的“张”字,后发先至。
这两支完成合围的生力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来,与大篷车形成一个瘪状等边三角,两个等边距越缩越短,即将把大篷车淹没。看来要动用秘密武器了!他心中哀叹,正欲动作。
谁知,情况突变:眼看“张”号义军即将超过自己,“李”号义军的头领忽然一挥刀,竟麾军向“张”号义军冲去,两军混战起来,顿时滞后,大篷车渐又远去,倒把篷顶上的他惊出一身冷汗,却也好笑:这不是典型的“宁我毋人”的小人心态么。忽见一条黑影从混战中脱身而出,竟舍马不骑,以鬼魅般的速度追来,隐约见其一身灰绿短打扮,竟看不清其面孔,仿佛后世电影《木乃伊归来》中的那些幽灵鬼兵。那鬼魅儿已愈发接近,轻功较三相公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三相公的身法在寒风恶水中也令人赏心悦目,而这家伙的身法在晴空骄阳下只令他打心底直冒寒气,有一种看到生平最憎恶生物之感,难道这就是江湖上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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