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
冒寒气,有一种看到生平最憎恶生物之感,难道这就是江湖上最见不得人的职业杀手?他本能地将手探在了怀里。
一道毫无人类感情的目光直射过来,一把漆黑短剑扬起,若非在太阳下,根本看不到这把剑。他打个寒噤,便看到鬼魅儿凌空跃起,直扑向自己,吓得想也不想,手赶忙一扬,一蓬红粉儿往后散去,他已先打个喷嚏。那鬼魅儿迎面见这东西,惟恐是什么毒物,身形一滞,竟生生地在空中停住,落下来,一口真气用老,再也追不上了。原来这是一包至辣的朝天椒粉,他跟移刺古军中的火头要的,此刻总算派上了用场。他未及喘口气的功夫,一阵熟悉的马嘶声在侧面响起,他循声一看,一匹眼熟而亲切的白马狂奔而来,妈呀,是小飞!俺的娘,有故人来了。
马上的骑士果然是君不见君,其余六侠骑着各自特色的坐骑相继出现,他对这七个对自己呵护有加的前辈有种莫名的敬畏,尤其是貌美温柔的君不见凤,总让他想起后世疼爱他的一个表姐,然而与女真人交织莫辩的背景令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惟有敲锣催艾里孙加速。
奈何八匹马已狂奔了一个多时辰,虽然是上等的骏马,却比不上小飞这类神驹,眼看君不见君越追越近,威严的声音在嘈乱的追兵中清晰传来:“明日,还不悬崖勒马,给我停下!”
听到君不见君一语双关之话,他转过头,不敢接触君不见君的目光,故意装作没听见,说到底,还是心虚,谁教他作了献计老鹳河的汉奸?心里话:悬崖勒马——回头向善?只怕老子回头便没了头哩。
他咬咬牙,一拉篷顶上的一根绳儿,大篷车后盖忽地打开,浓烟滚滚冒出,顿时将君不见七侠罩在其中,呛咳不止,落在后了。这就是他特地吩咐艾里孙装备的秘密武器,其实制作很简单:在车内的一个防火大罐里放入大量燃烟物,出发前点燃,再将车厢密封就成了。却没想到竟用在君不见七侠身上,实非情愿,他心下歉然:“得罪了,君先生;对不起,凤姐姐……”
在三面的追兵下,大篷车只有向前一条路,驶入一片河谷平原,前方已无烟尘,包抄的追兵不见了,他心中升起些许的希望来。不想平行的河面上忽冒出一条小舢板儿,一个大光头在阳光下锃锃闪亮,一高大僧人以一禅杖为桨,顺流而下,如飞般追来,声若洪钟地暴喝:“贼子休走,我和尚来也!”
声音是如此的耳熟,他脑筋飞转,省过来:不是那个诛食人宋兵、又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大和尚么。哇,自己真是撞到“头彩”了,见过的、没见过的高手一个个都来了,而法宝已用尽,若给大和尚这类绝顶高手靠近十步之内,就可以将他轻易擒住,一念至此,他如同老鼠见了恶猫,没命地敲起锣来,却听“咚咔”一声,锣竟被他敲破了,呜呼,不祥之兆啊。
好个艾里孙,此刻显出高超的驾技来,挥动长鞭,一连串的吆喝,大篷车突然来个九十度的大拐弯。没奈何扔了破锣的他不经意抬头一看,不由打心眼里笑起来,原来前面出现一片丘陵,将河流与平原的走向就此叉开,分道扬镳了。大和尚本领再大,总不成在如此远的距离徒步赶上来。
眼看那大和尚与自己越叉越远,出现在与自己平行的丘陵后面,忽然划舟拐个直角往岸上冲来,干嘛,陆地行舟?他才不相信,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和尚到底要干什么。只见那舢板儿如脱弦之箭,简直要离水而飞了,可想大和尚臂力端的惊人,近得岸边,大和尚突然将禅杖往下一撑,大喝一声“起”,禅杖竟大半没入河滩上,舢板儿借着惯性和撑力斜飞向上,越过丘陵,似变成了后世的冲浪板儿,嗖地破空射来,大和尚有如天神般地立在其上,他已看得呆了。
舢板儿飞势将尽之时,大和尚脚下一点,再纵身而起,已掠在了大篷车的上空,他不由魂飞魄散,等待命运的裁决。大和尚却并未落在篷顶,而是在旗杆头上一踏,再往前飞去,看不出其身形粗壮,这一飞煞是飘逸,掠至艾里孙头顶一个千斤坠落下,生生抢过其手中缰绳一勒,八马长嘶,前蹄高扬,尘埃落地,狂奔的大篷车终于停了下来。
一瞬间的惯性使然,被他紧抱的旗杆咔嚓断裂,他和着红字白旗向前翻落,犹不明白发生何事的艾里孙也从驾座跌下,两兄弟一起滚落在地。艾里孙方才明白是抢了他驾座的大和尚干的好事,弹身而起,拔出腰刀,扑向大和尚,同时喊了一声:“哥哥快逃!”
“不——”声带已失去功能,晓得大和尚厉害的他阻拦不及,万分情急之际,他的精神突然融入了二人的战团中间,慢镜头的情景再次出现,他看到大和尚一脚踢飞了艾里孙的腰刀,扬起了手,气流卷起,往艾里孙脑门印下,如何忍心看着艾里孙为自己而死,他沙哑的嗓子突然发出嘶吼:“不要——”
大约被他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哀叫所感动,大和尚的动作顿了一下,化掌为指,点倒了艾里孙,留其小命。他随即委顿在地,有如自己刚跟大和尚对了一阵,才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感应到跟自身无关的生死场面,好生奇怪,这种超越灵肉临界点的能力似乎正在进化,真是人类的本能么。
马蹄声如暴雨般而至,他不用回头,便知道大队追兵到了,索性闭上了双眼喘息,这一翻奔命可把他累坏了,耳听得周围“捉住了明日”的欢呼声不绝,心道:“给老子个理由先。”却感觉身子一轻,他已在半空中。显然想不到他就是曾“毙命”于自己掌下的那个淫贼,大和尚第二次将他拎了起来,跳上大篷车顶,面向密麻麻围成一个大圈的各路义军、江湖豪杰道:“大伙儿看清楚,可是这小子?”
但见骑群黑压压地扩散出去,不下上万骑吧,数“张”、“李”二军人马最众。他眯着双眼,偷看每一方的神色,除了君不见七侠面不改色之外,其余各色人等都兴奋得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恨不得将他一口独吞下去,好像色鬼见到了裸女、酒鬼见到了老窖、赌鬼见到了天胡……但这些都不足以形容面前的这些人,他们却显然又忌惮大和尚,皆引而不发,这里分明成了一个火药桶,而他就是导火线。
他愈发头大,现在就是到了大西洋底也还不明白自己惹了什么大祸,总不会是后世的武侠小说描写的那样:一个武林地位至高无上的绝色美女看上了自己,发布江湖通缉令,以前所未有的赏金缉拿自己归洞房。
君不见君翻身下马,越众而出,向大和尚拱了了拱手:“想不到五台山真宝和尚竟未义死,大师在代州抗金壮举,我等敬仰不已。”
那被称作真宝的大和尚哈哈大笑:“阿弥陀佛,西天我佛尚不肯收留我和尚,留下这副皮囊在尘世中降魔伏妖。当日我突围而出,义死者乃我师弟真玉,君先生安好?哈,李成、张荣两个也来了,尔等不去杀鞑子,来这掺和甚么?”
刚刚鹬蚌相争、便宜了真宝这个渔夫的两个义军头领李成、张荣各自冷哼一声,倒也在马上行了礼,尊一声:“大师。”
又有不少人向真宝行礼,显见其江湖威望甚高,看情形,大和尚对君不见君还算客气,而君不见君亦是有资格发言之人。
君不见君接着道:“这小子与我七兄弟有活命之恩,请大师放下他,我有几句话要问。”
真宝通情达理地依言放下他,在旁监控,君不见君走到大篷车三丈开外停下,目光电射而上:“明日,你可是汉人?”
他像被审判的罪犯一样侧过脸:“然也!”
“你投靠了金人?”
“没有!”他答得理直气壮,心里回道:曾经而已,但老子早已反出大金。“那你怎会在金营里出现?”
他一时语塞,这其中的瓜葛如何明言?下意识地为自己狡辩:“我乃被俘。”“放屁,大放狗屁,小贼,可认识我?”从张荣身后的骑士中转出一人,看那胖胖的脸蛋,不是陈规是谁,“在下亲眼目睹,这小贼是金狗的官儿。”
好个恩将仇报的死胖子,原来泄露自己行踪的是这家伙,罢罢,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索性胡搅蛮缠:“我不认识他!你们既不信我,缘何信他?”
陈规被他的睁眼说白话气得口无遮拦起来:“咄!小贼怎会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屁股上有块桃花斑,可敢脱裤验证!”
满场顿时轰笑起来,靠前的君不见凤等几个女侠早已羞啐一口,将脸别过,生怕他脱裤给大伙儿瞧瞧。他有种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之感,心中早将陈规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又很奇怪:这家伙怎知道自己的胎记的,是了,那日火海逃生后自己是露了一回屁股。
“脱裤!脱裤……”已有人在起哄,君不见君微皱眉头,显然不打算揪住他的桃花斑不放,向陈规发问:“这位兄台又是何人,如何与明日相识?”
“在下陈规,乃韩世忠将军属下,我与明日贼子是如此如此……”陈规将他被韩军俘获的经过讲了一遍,细节详尽,已无人怀疑陈规所言。立在篷顶上的他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被人当面戳穿谎言这还是头一遭。
真宝忽然插言道:“未知陈施主与那德安知府陈规大人有何关系?”
陈规脸色微有些不自然:“正是家兄。”
在场众人俱露出怀疑神色,须知同名同姓者自古有之,但兄弟二人共用一名实乃罕见,君不见君不由据此怀疑起眼前的陈规来:“陈规大人哪个不晓,他以文官之职守德安数年,九攻九拓,应敌无穷,乃中原各城唯一未遭兵祸、匪祸者,大宋百姓莫不敬仰,为我朝文官建战功者第一人也!却从未听闻他有个同名弟弟……”陈规勃然变色:“我即是我,他即是他,谁要跟他有干系!”
真宝竟代陈规答道:“我和尚与陈大人为抗金大业相识数年,遮莫算个知交,他确提过有个同名的幼弟,适才见陈施主模样,一如陈大人所述,故发此问,其实他兄弟二人共个名字,倒有个来历,我知之不详,不提也罢。”
真宝的出面作证,打消了众人的疑虑,君不见君向陈规施个礼:“陈兄,多有冒犯。”
陈规拂袖不理,打马返回张荣军中。
“明日,还有何话讲?”君不见君转向他,见他哑口无言,露出失望的眼神,“莫怪你当日可以救下我等,我只问最后一句,望你诚实作答。”
全场突然安静下来,竟似都知道君不见君这最后一问才是最重要的,他甚感奇怪,已经证明了老子是汉奸了,还有什么好问的,莫不是这最后的问题就是在自己心头盘桓已久的所有问题的答案?
“那复出于世的传国玉玺和氏璧,可在你手上?”
他瞠然木立,有如在无穷的黑暗里跋涉已久突然见到了光明,他一时适应不过来,原来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理由如此简单,原来所有的一切都起源于它——“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原来他成了那条鹿了,确切地说,各路豪杰以为那条鹿在他身上。自秦始皇传下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玺,千百年来一直是帝位的象征,那伴随它的神秘传说可以左右民心所向,在乱世的时势中可以造就一番英雄霸业,难怪这些人为之而疯狂了,原来个个都想当皇帝!哈,赵宋官家要头疼了!但他们怎么知道和氏璧的下落跟他有关系?
他的思路飞快地将各条线索联系起来:君不见七侠知道他落在兀术军中——三相公和公主知道了和氏璧的存在——然后派他去盗宝——兀术失宝——蒲卢浑等目击——陈规网上了他……一切环节都扣上了,只要兀术失宝的事一传开,而且看来已经传开了,那他这个来自后世的小子——明日就是那盗宝的头号嫌犯!原来“匹夫何罪——怀璧其罪也”,他在心底既想大哭一场又想大笑一场:他们是为那已沉入江底的和氏璧而来的,他们就因为一块石头而破坏了他与心上人见面的计划……现在天底下只有他和艾里孙知道和氏璧在哪,确切地说,天底下只有他们俩不知道和氏璧在哪,而其余的人以为在他身上。
君不见君见他满脸古怪之色,不禁催问:“在你手上否?”
此刻的情景可以用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来形容,无数期待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奇妙地听到了无数的心跳声,他知道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的大脑从未像这刻高速运转过,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开口,中国的历史、至少这一段的历史就将改写;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道选择题,造化弄人,上天选择了他来答这道题,他应该选择“是”还是“否”;其实他也知道,此刻这里所有人心中的答案都是“是”,但这个“是”要经他的口说出才能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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