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
他像个植物人似的躺在床上,真是度日如年啊。
板门终于又“吱呀”一声打开了,一身素雅长裙的王氏,由端着一个青瓷小碗的兴儿伴同,进得屋来,洒进一缕阳光,好像是早上。
兴儿小脸红扑扑地将小碗端到他的嘴边,眼神儿跟他一触即逃,想是被他春风几度的威猛征服了。他嗅到一股药味,紧抿双唇,担心王氏进一步下药相害。
立于边上的王氏声音异样地温柔:“吃了这茶便可说话。”
这话儿比说什么都灵,他立刻张口,咕咚地咽下这苦涩的“茶”,几滴褐液溅到他赤裸的胸膛上,看得兴儿的双眼也似要滴出水来,这小贱人动情哩。
王氏声音一沉:“兴儿可退下了。”
兴儿不敢造次,诺一声“夫人”,便告退,带上了房门,光线暗下来。那王氏挨床边坐下,飞个媚眼,腻声道:“郎君——”
“呸,我怎是你的郎君。”一种无比怪异的感觉笼罩他的全身,他脱口而出,嘿,终于又说话了,他圆目怒睁,顾不得这个疑问,赶紧问了他最迫切想知道的一个问题,“郡主在哪?”
王氏妩然一笑:“她三日前业已离开。”
“你这个……”他发现自己对着王氏的迷人笑脸竟然骂不出来,恨恨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咦,身体也能动了,他下意识地双手一撑,跳了起来,要去追可人儿。
“啊欠!”他响亮地打了喷嚏,王氏的脸一红,眼晴却一亮,原来冬天的空气包围着一丝不挂的他,一方面是冷,一方面是出于男性的自尊,他缩回了被子,“给我衣服!”
王氏递给他的不是衣服,而是一面铜镜:“郎君,先看看自己在说。”
这婆娘,想男人想疯了,管谁都叫郎君。看什么,不就是把老子易了容么,老子早猜出来了,先合作合作,然后找机会脱身。
他拿起了那面铜镜,然后他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那镜中人也是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他看到了一张一辈子不愿见到、八辈子也想不到的面孔——秦桧的面孔。
他无法相信地呻吟一声,仔细看去,这面孔是如此的逼真,简直就是秦桧本人,不可能!他从不信世上有这样的易容术——以假乱真的易容术。他认为通过化妆可以将一个人变成一个陌生人、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陌生人,却不可能将一个人变成一个大家都认识的人。除非是孪生关系的人,再除非有后世的整容手术?
“咣当!”他见鬼似地扔掉铜镜,双手在脸上一搓,也没见搓下什么易容物来,不由声音发颤:“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手脚?”
王氏闻言垂睑落泪:“明日,你杀了奴家的夫君,当然要赔还一个给奴家。”
他在被中一震,万分诧异道:“秦桧不是没死么,你亲口说的,搞什么鬼?”
王氏勃然变色:“老娘搞什么鬼,你这小贼又搞什么鬼?当日占尽老娘便宜,今又杀了老娘的老汉,到底我秦家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竟下此毒手?现给你两条路行,一条是乖乖听老娘吩咐,一条是送官查办,小贼,你斟酌吧!”
这婆娘说哭便哭,说怒便怒,一会儿奴家一会儿老娘,软硬兼施,表情端的丰富,连后世的电影明星也拍马难及,再闻其唤秦桧叫老汉,又令人忍俊不禁。这一副雨打梨花、哀哀切切、死了老公的模样,倒也不像装的。
他又惊又喜:秦桧大概是伤重不治而死吧,自己终改变了历史。他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因为他破茧而出了,这个茧就是——“不杀”。
秦桧死了,秦桧之死的意义在于:不仅圆了一个后世小子的伟大梦想,更成为人类史上一次未有过的蝶变的里程碑。踏着秦桧的尸体,他艰难地走过了一个“杀”——
“不杀”——“杀”的轮回,如同佛家的“出世”再“入世”。就像一个人走了一个圈,又回到相同的起点,但这个起点又绝对跟第一个起点不同,是一个更高的起点。
他成了那只刚摆脱了佛祖五指山的猴子,随即戴上金刚圈,再踏上更加艰苦更加漫长的西天取经之路——真正的“不杀”之路。
这个曲折突起的大件事犹胜过楚月的芳踪,他放软声调,最后证实地反问一句:“你说秦桧活便活,死便死,鬼才信你!”
王氏愈发悲啼起来,凄凄惨惨道:“老爷的面皮都到了你脸上,还能活么?”
“人皮面具!”他想起那个梦,猛打个激灵,下意识地往脸上扯去,想将这后世武打小说中常提及的劳什子扯下,却连皮带肉地拉起,生疼。他赶紧前后摸了一圈,很光滑,没有缝隙,再拧一把,照旧,他由喜转恐:“怎么拉不下来?”
王氏侧过头,似乎不忍道:“那日老爷早已气绝,奴家本应以死相殉,可是我父及大伯皆因失守待罪,需老爷归宋疏通救应,是以老爷死不得也。奴家记起高益恭有植脸异术,可为活人易脸。当下想到船上只有明日可以替代,因你是外人,不见了无人怀疑,身材面形又跟老爷最接近,可以李代桃僵。便佯称老爷未死,着高益恭将你制下,趁着老爷血气未冷揭下面皮,植到你脸上。由于干系重大,只奴家、高益恭和兴儿三人知晓,而郡主与你感情深厚,一旦知情,必露出马脚,是以奴家用计诓走郡主。明日不必担心,高益恭尾缀而去,暗中保护郡主,他日救出我父及大伯,自会放你与郡主团聚。只是这植脸异术佐以药物,一旦植好便在受者脸上生根,血肉相连,至死不休,而且须定时服用药物,否则面部溃烂而死。虽属奴家不义,也是明日不仁在先。”
他越听心越凉,乃相信秦桧真的死了,这婆娘的演技当真高超,一船人都被其瞒过,及至听到秦桧的面皮在自己脸上生根至死不休、还须定时服用药物时,他的心彻底凉了,情知被这婆娘捏在手掌心,想逃也没门,什么放自己与郡主团聚,都是骗小孩子
的鬼话,到时哪由得他。最惨的是若王氏所言非虚,自己这辈子都将以秦桧的面目示人,怎么见楚月事小,变成自己最痛恨不齿的千古汉奸事大!方才的喜悦化为泡影,他绝没想到杀死秦桧的直接后果会是这样,越想越惨,悲从中来,不禁嚎啕大哭。
王氏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已知妙计得逞,眼下的明日只有乖乖合作的份儿。
这十几日,“秦桧”一家人缩在这所租下的农家大院内,自是安候秦大人“养伤”,伤好后才能赴行在朝见官家。他中门不出,其他人一概不见,只有王氏与兴儿服侍他这个老爷。
高益恭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是郡主过了江,进入大金控制区。他略有些放心,楚月去那无名小岛找不到人自是回挞懒大营,途中纵有危险也可以找金兵帮忙。
江南的冬天很少下雪,这日竟飘起了小雪,他走到院中,在雪里踱着秦桧的方步,背诵着秦桧的家谱:江宁人氏,曾祖父秦知古、祖父秦仲淹——皆落第秀才,一事无成;父秦敏学总算中了进士,任过湖州安吉县丞、信州玉山县令、静江府县令,已过世;大哥秦植,二哥秦梓,皆是秦敏学发妻强氏所生,与续弦所生的老三秦桧并不和睦。
桧——常绿乔木,坚实、芳香、耐腐,寓意不俗,如人之高节者,然自宋后,再无以桧为名者。秦桧,字会之,生于元佑五年;政和五年,进士及第,补密州教授,考核州学;宣和五年,中词学兼茂科试,任京都太学居正,掌太学学规;靖康元年,连升四级,先任兵部方员外郎,管全国疆图;再授殿中侍御史,正百官礼仪;又升门下省左司谏;最后坐上御史中丞的交椅,为监察百官机构之长,御史自古称为诤臣,司规谏朝廷之责。
他蹲下来,拣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秦桧的拿手好字——据王氏说乃秦桧首创,他当时看到这汉奸遗墨大为惊奇,明明是他自幼所习的宋体,难道宋体竟是秦桧所创?不管如何,反正便宜了他,他写这时代的隶书、楷书、草书、行书、篆书都很吃力,惟独对这宋体驾轻就熟,一蹴而就,写得几可乱真,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王氏与兴儿在一旁直吐舌,皆说老爷附体,天意叫他冒充老爷。他曾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总不成这宋体由秦桧发明,他在后世学会,又回到宋代将它发扬广大……哈,又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
“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他用秦桧家乡——后世南京口音的官话背着这首诗——秦桧的口头禅之一,猢狲乃自古学生的代名词,猢狲王便是教书先生了,出处是:秦桧在乡里做过私塾先生,中进士后任密州教授,回京后任太学居正,都是教书的差事。学秦桧讲话也不难,因为南京是他后世故乡的省会。
最难记的是秦桧的族亲旧朋们,有一些他不可不识,否则一见面就会露出马脚,还好舌瓣生花的王氏描绘极其生动,他勉强记住了一些最重要人物的特征,比如秦桧的死党王次翁,同窗范同,以往同僚现当权的范宗伊、李回等。
最重要的当然是身陷北国的两位昏君——被金人封为昏德公、重昏侯的近况了,以及帝室、还有跟秦桧一同被拘北上的大臣何、张叔夜、孙傅、司马朴等人的生死情况等,这些都是朝廷关心的大事。
最头疼的却是繁琐的官场、上朝礼仪……
王氏与兴儿两个贱人难得地没有骚扰他,自是晓得他所做的一切关系到她俩的将来,真真造化弄人,他的命运决定着秦家人的命运。
是起程的时候了,他与王氏、兴儿坐于一辆雇来的骡车上,身前一骑是探路的高益恭,身后的骡车坐着翁顺与砚童,负责押守箱笼。
这是一个晴冷的初冬上午,官道上积雪犹存,人迹稀少,一派荒凉萧条的乱世之景,透过篷帘的空隙,他看到前方一个残破的驿厅外,竖着一阴阳卦幡,这荒郊野外竟有算命先生摆摊?
他心中一动,也不跟王氏商量,便叫车夫停在那里。在王氏游疑的目光里,他施施然跳下马车,第一次以秦桧的身份出现在翁顺等人的面前,这是一次小小的预演,他要确定自己的信心。
他学足秦桧的形态,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那个懒坐破凳的灰衣相士——一个委琐老头。他揖了一礼:“老丈,算卦。”
相士并没有因顾客上门而现出些许热情,白眼一翻,乃是个瞎子,沙声道:“十两银子一卦,先付后算!”
喝!当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了,难怪这瞎老头在这种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摆摊,一个月接一次买卖就够吃了。好在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爽快地掏出秦桧的银子——他当然不心疼,递于对方手中。相士捏一捏成色,坦然收于袖中,问:“问何卦?”
他一楞,油然心生:“问聚合。”
“说个字!”
他毫不迟疑道:“月,月亮之月。”
相士手指拈动,口中念念有词了半晌,道出八个字:“好事多磨,见明则合。”
原本是游戏态度的他闻言大震,相士这看似简单难懂的话竟一语道破天机:见明则合,他与楚月团聚不就凑出个“明”字么!好事多磨,就是喜剧结尾了。这相士是真有一套,还是瞎蒙的?他一向对中华的神秘文化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托个好口福,他希望相士是真本事,好奇的兴趣也上来了,他又掏出一锭银子,也没掂量就递上:“烦老丈再算一卦,问前程。”
“请说字。”遇到大方的顾客,相士也客气了。
他脑海里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字,都塞满秦桧的破事,他只好随意说了一个:
“猢,猢狲的猢。”
“拿左手来!”这次多了一个程序,还要摸手。
相士捏住他的左手,照旧神鬼一番,蓦地表情数变,似控制不住地开口念道,却不是八个字,而是一大串三字箴言:“波澜叠、数奇变、风波息、临万难、越死线、奏大功、力不足、逐波流、不世出……胡地王、齐天圣!”
念到此,相士受惊般地甩开他的手,连呼“怪!怪!怪……”,竟不理他,赶忙儿收摊便走,看其健步如飞,也不用竹竿,哪像个瞎子。
他也一肚子“怪、怪、怪”地回到了车上,脑海里盘旋着那最后两句话:“胡地王、齐天圣!难道老子在现在的情形下还能称王称圣?”
他才注意到一直挑帘观察的王氏与兴儿松了口气,而翁顺、砚童好像也没看出什么,要知道这两人可是一直朝夕跟随在秦桧身边的亲信,看来他的功夫没有白费,当然,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但他的整个心情顿然轻松起来,不知是否受到相士之言的影响。
他惬意地躺在摇晃的车厢里,闭上眼,开始了变成秦桧之后的第一次自我长思。他忽然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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