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
一双双皂靴踏着正衙的青玉板鱼贯而入,穿班穿仗,进入阁门,排在末尾的他有模有样地按朝仪昂首挺胸,双手成拱形,端持玉笏,一面眼珠子乱转,新奇地打量四周,比他想象中简陋多了,不过气氛还行:但见四名金甲武士——左右千牛卫立于殿阶之角,文武百官按东文西武分列两旁,却文多武少——值乱世诸将散守各路,殿内庄严肃穆,吏进序班立毕,当殿内侍在上方厉声喝问:“班齐未?”
当值内侍随班奏曰:“班齐!”
便见一个头戴长脚幞头、身穿黄袍的年轻帝王从殿后缓缓步出,登上面南背北的金銮宝座,履行坐殿视朝听政的天子之责。万乘临轩,千官就列,宰相、枢密、三司,历阶而进,率领群臣一齐拜倒,山呼“万岁!”
“冲啊——”城墙就在眼前,搭个人梯便可登上,大金步兵们仿佛胜利在望,整齐的方阵队型呼地散开,呈扇状冲上来,而大金骑兵的箭矢刚刚放尽,时间掐得真准,从这点看,曾经卤犷的移刺古已具备独领一军的大将条件。
“统制,放箭么?”
“不!弃盾!”岳飞看着冲到城脚的大金步兵,下了相反的命令,他不能将所剩不多的箭矢浪费在敌人的盾牌上。岳飞扔掉手中小盾,从背后抽出一把大刀,迎向金军最突前的一个旗头——军中执旗、麾众当先者。
没有滚石檑木,也没有云梯城车……短兵相接的攻坚战拉开了序幕,东方露出血色的朝阳。
一片温暖的阳光照进大殿,每日例行的常朝正在进行,先宰相奏事,次枢密,次三司,依次群臣。
第一次身临古代的最高级场合,要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他屏气卑躬,不敢仰视,全身只剩下眼睛在动,看着御前奏事的诸位大臣,好像后世科幻片中的智能机器人,他脑海里闪过一组数字:范宗尹,字觉民,尚书右仆射——大宋宰相的称谓,兼知枢密院事——大宋中央军事长官,仅而立之年,面如冠玉,喜揽镜自照,人称“三照相公”。范宗尹为秦桧的旧同僚,交情非浅,他早已拜见过,对他“秦桧”的身份毫不起疑,昨日他先受到政事堂(宰相办公室,又称东府)的召见,才有今日上朝之事,范宗尹早对他面授机宜:圣上想见他。
依次排下来,他认得的有:李回——同知枢密院事,谢克家——参知政事,富直柔——现任御史中丞……
“宣朝请郎、试御史中丞致仕秦桧入见——”致仕即后世的退休,他浑身肌肉一紧,口舌发干,终于轮到自己了,他自我缓解地双手扶帽,正正衣冠。
一颗不知是金兵还是宋兵的头颅飞上天空,金军的三鼓响起,一直游弋在外围的大金骑兵终于加入攻击部队。
浴血奋战的宋军已将这一波的大金步兵攻势抑制住,而一旦作为生力军的大金骑兵冲到城下,必打破宋军的微弱优势,城将危矣。
“好!”回到巨石上指挥全局的岳飞暗赞了对手一声,便向身后紧随的令校发令,“背嵬军动!”
背嵬军乃岳飞亲军,皆优选勇士,号“马战无俦”,为精锐中的精锐。“背嵬”之名,乃岳飞效韩世忠而取,北人呼酒瓶为嵬,大将之酒瓶,必令亲信人负之,故取为亲随军之名。令校举起一面大鹏旗向城后摇动,顿时硝烟四起。
越逼越近的大金骑兵们挥舞着手中兵器,寒光闪烁,只待冲过那被金军尸首填平的护城壕,便可冲到城下,立于马背便可跃上城墙。
移刺古挥舞狼牙棒怒吼着,那马蹄如飞,越奔越近。忽闻“扑通”一片,最前列的大金骑兵们纷纷连人带马栽倒在地。
“扑通!”他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撑在地上,然后,缓缓叩首到地,稽留多时,手在膝前,头在手后,对那不顾父兄死活的小王八蛋行三叩九拜大礼。
“秦卿平身。”听到赵构尚算和蔼的开封官话,他方敢起身抬头,与其打个照面,赵官家就是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个纨绔子弟,他一时发呆,竟忘了不得仰视圣颜的朝仪。
听到范宗尹轻咳一声,他省起秦桧当初可是正百官礼仪的殿中侍御史,这个差错可不小,他有些慌了,以至忘了原先编排好的朝见步骤,却见赵构眼中含泪,他心中一动:这小王八蛋难道触人伤情,想起身陷北国的亲族了?
他当机立断,伏地大哭起来,倒要一半是吓的,一面拼命回忆背熟的台词:“臣桧终见陛下矣,飘零四载,落叶归根,全赖皇恩感召,苍天垂怜……”
大宋当今天子赵构见“秦桧”如此真情流露、善解圣意,如何不留下极佳的第一印象!日后更因此盛赞他“朴忠过人”。
一番唱做俱佳的表演之后,他进入状态,先汇报“二帝”及宗室在北国的情况,再纵析大金目前的政治与军事形势,听得赵构颔首不已、群臣聚精会神。这些流畅成文的朝词,尽为王氏所拟,其少女时可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哩。
言罢归班,赵构龙颜大悦:“众卿家,秦卿南归,乃天赐我朝良臣,当予以何任?”
范宗尹奏道:“礼部尚书有缺。”
现任御史中丞富直柔上前一步:“陛下,臣以为不可!秦中丞南归事宜尚待察议。其与何、孙傅等同被拘执,而其独还;又自燕至楚二千八百里,逾河越淮,岂无讥诃之者,安得杀监而南行!就令挞懒纵之,必质妻属,安得与王氏俱归!俟察明之后委任不迟。”
好个诤言直谏的富直柔,句句切中要害,也是,他遵王氏而编的南归陈述漏洞太多,连他这个当事人都不信,何况旁人乎?他不由心惊胆战,两腿发软,不知该恨还是该敬富直柔。
与范宗尹同一阵线的同知枢密院事李回也出列启奏:“陛下,秦中丞存忠帝室,天下共闻,身在胡地,如苏武守节,今冒死南归,反遭如此猜忌,岂不教世人寒心……”
又有大臣走出,加入辩论的行列,或曰其疑、或辩其忠,朝会成了辩论会,大概这是政治场所的独有特色吧,无论哪朝哪代。看着群臣嘈嘈不绝、赵构皱眉难决的各态,他知道自己再不出场就欲盖弥彰了,可是天生不是政治材料的他该说些什么,王氏也没有教他如何应付这类突发事件。
他留意到赵构的眼神已瞟了他几次,他的额头冒出细汗,不能再犹豫了,“秦桧”可不是官场上的逃兵,从另一个角度说,大汉奸秦桧与大英雄岳飞都是常胜将军,只不过一个在官场,一个在战场。
蓦地,思维跳出了历史,他恢复初时的镇定,预支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消除了怯场,他一步迈出班列,这一步,绝对是撼动历史的一步,一个脱胎换骨的秦桧诞生了……
“生了!”一个医婆欢喜地宣布,“岳夫人生个男娃!”
江中的一条大船上,响起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嘹啼,满船的妇孺老幼皆露出笑脸。大船的前后浮满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满载的南去,空载的北回,穿梭不停,蔽江遮日。
江北岸,无数的大宋兵士整齐有序地上船,远处的喊杀声不绝于耳,此情此景,若给二十一世纪的人看到,定会联想起另一场著名的战役——二次大战时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退朝!”当殿内侍宣布。时至中午,赵构退至后殿用膳,下午不朝,只在后殿阅批公事,称“后殿再坐”。而百官笔直身立,俟本班之班首先行,随之依次迤俪而退,称“卷班”,下午各回本衙办公。
百官廊食——朝廷午餐时,范宗尹唤他过来,他喏喏至前,范宗尹低声语他:“会之,圣上对你方才答辩十分满意,拜礼部尚书既定矣,你所草国书我已上呈,助你南归之人各有封赏,这是草目。”
虽然他早有预知,但看到那升官的名目还是满心窃喜,这一哭一辩就得个从二品的礼部尚书,那救了秦桧一家的酸生王安道跟着沾光,赐同进士出身,补迪功郎,寻并改京秩,连梢工孙静亦补承信郎,真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官也忒容易当了。
他所不知的是,正在千里之外拼死冲杀的大英雄,从军八载,百战九死,不过刚升到从五品的武功大夫、昌州防御使、并通、泰州镇抚使。
“大宋通、泰州镇抚使岳飞在此!”自柴墟镇退到南霸塘的岳飞,命令大军随军属渡江,自率二百背嵬兵断后。岳飞教精骑埋伏于桥后的松林,自个横枪立马于南霸桥上,面对蜂拥而至的大金追兵,学那三国故事里的张飞大吼一声。
“是岳爷爷!岳爷爷……”岳飞的名字如同惊雷直劈下来,顿时万马齐嘶,大金骑兵们得令般齐刷刷勒住战马,看着天神般单枪匹马立于桥上的岳飞,面面相觑,再不敢前进一步。
金兵中间分出一条道来,血染身骑的移刺古在部下们的敬畏目光里越列而出,已树立绝对威信的移刺古可惜地看着岳飞,认定对方即将丧生于大金的铁骑之下,能让悍勇天下的女真战士驻足不前的除了那已死的赵立,就是眼前的岳飞了。移刺古绝想不到的是,自己竟成为大金历史上唯一战胜过独立成军后的岳飞之人。
移刺古举起狼牙棒,指向岳飞:“杀!”
在主将的激励下,潮水般的金军铁骑向南霸桥涌去……昏天黑日。
是役,岳飞以二百背嵬兵阻击万余大金骑兵,激战一个时辰,身中两枪,杀敌无数,南霸桥下河流为丹,飞属仅存十数骑而退。
江心的最后一条大船,岳飞抱住一个胸骨尽碎的背嵬兵,虎目含泪:“你叫什么名字。”
“卫——林,要——打——回……”卫林一句话未说完,已然断气。
令校站到岳飞的身后,轻声道:“夫人生了三公子,请统制起名。”
“就叫霖儿吧。”岳飞看着江北的失地,反思着生平第二次败绩。几个月前收复健康之际,他气吞万里、猛志倾天,以为光复故土乃举手之劳。经此役后,岳飞终于摆脱了不切实际的轻敌思想,踏上了百战百胜的万丈光芒之路。
“我即回来!”岳飞看着天边的晚霞。
他看着同一片晚霞,这一日总算过去了!若说此前的他只是以虚拟的身份介入历史的话,那么,自今日起,他将以一个完全真实的身份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为了全身心投入这真实的角色中,他将永远封闭后世的个人身份记忆,再也不掘起后世的“他”了!
这一日,将载入史册。
后世史载:大宋建炎四年·大金天会八年,十一月,丙午(初六),秦桧入见。是日,通、泰镇抚使岳飞自柴墟镇渡江。
第三十七章沉默的羔羊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这边走,那边走,莫厌金杯酒……”他身着白凉衫,襆头上簪一条嫩柳枝儿,哼着五代十国前蜀亡国君主王衍的《醉妆词》,身后跟着随从打扮的高益恭,一头闯将进来,打个哈哈,“桧来迟、来迟!”
“会之、秦兄、秦相公、参政大人……”酒舫上一舱的白凉衫士人纷纷起座,依各自关系的远近热络地向他招呼。
三月小阳春,越州城外,一轮西垂的红日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水势浩淼,远处青山墨染,近处画舫彩溢,耳畔笙竹悠悠,好一个“人在镜中游,舟于画里行”的百里鉴湖。
“择善、去尘、子先、仲晖、原仲……”他挤着标准的政客笑容,同“他”的老同窗、旧同榜们一一见礼。
寒暄一阵后,他“勉为其难”地被众人推到了上座。陪于主座的一儒雅长脸文士露出不协调的媚态:“择善与众兄贺会之迁参政之喜,酒席未上,先尝个富贵果罢。”
怪道被呼参政大人,原来他刚升了官哩。绍兴元年二月辛巳,礼部尚书兼侍读“秦桧”除参知政事,“除”即升迁,其时距他入见不过三月。
去年即建炎四年末,改元绍兴,朝廷诏曰:“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爰因正岁,肇易嘉名。发涣号于治朝,霈鸿恩于寰宇。其建炎五年,可改为绍兴元年。”
真个一日富贵朋满堂,这些秦桧的旧相识中除了范同他先见过的,其余一个个找上门来,倒去了他一桩心事,在王氏指点下,一一记住对方,不怕日后见面不认得,道他贵人多忘而露出马脚。
这主座之人便是“他”的三同之谊(同乡、同窗兼同榜)范同,表字择善。偏旁座一似睡不醒的大眼泡士人鼓掌道:“择善当日不是谓会之‘这长脚汉也会做两府’?那头陀可说对哩。”
此人名叫段拂,字去尘,乃书画大家米芾之快婿,亦是“他”同乡兼同窗,以口无遮拦出名。众人相顾讶然,大多不知“长脚汉”乃秦相公读书时的诨号——宋人呼高官为“相公”,惟前加上排行则为戏语;而谓贱丈夫曰“汉”,这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