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
礼朝务,他几乎快憋疯了——习性不羁的他最受不了规则的限制,现在可变成一只逃出樊笼的小鸟。
可是“小鸟”的心情也跟轿子一样地起伏:他怎么也想不到襄晋公主要打听的人是他——明日!自己不过跟玉人儿在金兀术船上见过一面而已,对话不超过三句,而她竟留有印象,且念念不忘,看情形,玉人儿好像不太相信他是个坏人哩,真不负老子的一片痴心啊。
他当时一面按奏折如实回答,一面怦然心动:他一直将襄晋公主视作后世的梦中情人,可是从未起过得到她之念,在他眼中,玉人儿似那远离俗世红尘的圣洁仙子,只可远观而不可近亵,而自己能在跟前与她说说话,已是最大的满足;但仙子动了凡心又是另一番情形,他看出襄晋公主对自己仅止于好奇与好感而已,却绝不排除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天,他该怎么办?他不得不让芳踪飘渺的楚月从心底浮上来,他已越来越不敢想她了:首先以秦桧的身份,他不知跟楚月如何相见,若以秦桧的嘴脸跟可人儿亲热,简直是对她的侮辱;其次与王氏的再结体缘令他对楚月平添了无数愧疚,更生出怕见她的心理。而一想到出行时王氏依依难舍的泪脸——他就知道自己迟早要被这婆娘征服的。
在肉体背叛楚月的同时,襄晋公主的示好令他的精神也出现背叛的倾向。变成秦桧的他进退失据,不仅在做人原则上,连最坚守的爱情都出现滑入深渊的趋势,最可恨的是他明知这种变化,不仅无力阻止,却有越滑越深之势,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救命啊!
一股深不见底的惧意袭透身心,他本能地冒出一个想法:不若乘这个外差的机会逃走,这个秦桧不做也罢!随即想到如不定时服药,便面部溃烂而死,他又气馁而叹。
“大人,入临安府地界了。”已随他升至带刀护卫的高益恭在轿外报告。他猛省起这植脸异术出自高益恭,不知是否其独家所有,若有高明的医师能解,自己逃走也不怕了。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法子,就是将其制住,拷问出解药配方,便再不受王氏所挟,那时去留皆在我了,他面露喜色,复想到有王氏撑腰的高益恭乃高手一个,对他这个假老爷一向敬而远之,虽相处数月,未显丝毫底细,他按王氏意思上奏高益恭乃在海州收服的汉儿——当时将原辽朝统治区的汉人称“汉儿”,自然是假的来历,看来想下手也不易……
一块石碑跳入眼帘,上刻“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等字,这便是大宋官道的路标——石堠子,所谓堠子,筑土为堠,上插木牌、石刻之类,分里堠、界堠等,里堠一般为五里、十里立一堠,界堠则立于州府分界处。
马蹄声声,呼地一股尘沙卷过这杨柳相夹、麻石铺砌的官道,他的眼被迷了一下,忙放下窗布。这宋时的轿子又名肩舆、檐子、兜子等,凸盖无梁,以篾席为障,左右设窗牖,前施帘,以两根长竿舁抬,四个精壮的桥夫健步如飞,却如何比过那些骑者。
一阵放肆的笑声飘来,不用问,是内侍长杨公弼手下的千牛十八铜卫,他们这一行二十余人,除高益恭外,其余皆大内侍卫扮做的仆役谦人,身为执政高官,他的安全自然十分重要,而衙门里护卫少有高手,不过赵官家钦派大内侍卫只怕还有监视他的一层用意——小王八蛋的疑心病跟他一样重。
由于奉行密旨,不事张扬,所以他并未享受到古代大官鸣锣开道、清水净街的排场,而会暴露他身份的尊称亦改为大宋各级官员的统称——“大人”,这一行宛若一个赴某地上任的中下级官员的阵仗,且无女眷随行。
虽说此行机密,这十八铜卫并未收敛在天子身边养成的盛气之性,更兼于行在憋久的缘故,难得外差,便失去约束,也不管行人侧目,一个个策马急奔,较起骑术来。倒是他们的头目——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姓沙的都卫,以管事的身份与高益恭安分地跟在大轿前后。
进入广三百里、袤三百里,有“天堂”美誉之杭州所升的临安府地界,为免受注意,他们并未入府城,行至晚间,按当时士人行旅暮宿朝行的惯例,往驿馆投宿(大宋官道二十里置马铺,有歇马亭,六十里有驿,驿有饩给),沙都卫则去安排次日的行程。
用罢晚膳,精力旺盛的铜卫们又聚在院内较起武技,他也无困意,饶有兴趣地踱到室外赏观,思起楚月教自己学武的甜蜜往事与流亡搏命的峥嵘岁月,不由对刻下的安逸生出矛盾的满足,再想起与那班生死追随的女真兄弟们一年之期的约定,忙振奋精神自我激励……
这帮小子身手不错,他动了笼络之心,回头叫高益恭取出十八个每锭二十五两的雪花银,端在盘中送上,与他们做个彩头,铜卫们欢声向出手大方的秦相公致谢,练得愈发抖擞。
高益恭回到边上冷眼旁观,有了白天的念头,他心中一动,故意大声道:“高护卫,你武艺高超,可为这班兄弟指点一二。”
他这话明捧高益恭,实则挑动铜卫们向高益恭挑战,他从未真正看过高益恭的身手,正好借他人之手试探。果不其然,铜卫们闻声,俱不服气地转向高益恭,已有人高声叫阵。
“大人说笑了,小的三脚猫技艺怎是各位铜卫爷的对手!”高益恭很谦卑地抱拳环顾,先自认输。十八铜卫皆露出瞧不起的神态,他大没面子,一是高益恭当众忤意,二是铜卫们对高益恭的不屑也连带上他这个主人了,没趣地转身回房,正碰上不知何时回来的沙都卫立于门口,目露精光地盯着高益恭的侧影。
自临安府改行水路,在那著名的京杭大运河上航行不几日,便至运河与长江交汇的镇江地面,早派铜卫前去通报。
大宋浙西安抚大使、御前巡卫军都统制刘光世率部将并当地名流隆重出迎,到了目的地,他的身份自然在小范围内勿须隐瞒了。
中午的接风宴席设于镇江名山北固山的多景楼,北固山坐落于镇江府东北大江边,山壁陡峭,形势险固,与金山、焦山成犄角之势,好个冲要所在。
“秦相公请——”
“刘相公请——”
宣过密旨,正当壮年、相貌英挺、一身儒将打扮的刘光世与他彼此客套一番,哈哈大笑,“一见如故”地携手自北固山中峰南麓登山。他暗自嘀咕这家伙倒不像朝中所传的那般骄横,可惜了这一副好相貌,竟是个碌碌无能之辈。
一路不见游人,想是刘光世为迎接他而禁山,有点大人物的感觉了,他也喜得清净。
沿山脊北行至一铁塔,作陪的几位名士讲解此塔系唐卫公李德裕于宝历元年所建,故名卫公塔,原为石塔,后毁,大宋元丰元年,改建成九级铁塔。
自卫公塔往北,突起一块条石,上镌“天下第一江山”六个雄浑大字,相传为梁武帝所书。条石对面通往雄峰之巅的一座古刹,拱门霍然镌着“甘露寺”题额,在后世并未到过镇江的他不由好奇发问:“可是三国刘备招亲的甘露寺?”
果不其然,名士们又是一番口水横飞,私下皆想这秦相公也忒孤陋寡闻了点。
兴致勃勃地在寺后刘备、孙权同坐过的“狠石”坐会儿,他便登上北固山风景的最佳处——多景楼。刘光世亲自介绍,此楼名取自李德裕诗句“多景悬窗牖”,为长江三大名楼之一,与黄鹤楼、岳阳楼齐名。
他抬眼所至,一块“天下江山第一楼”的大匾,高悬在楼额之上,看其落款,乃是他“同乡兼同窗”段拂的岳丈大人——米芾所书。登上二层,凭栏远眺,山光水色,奇景异姿,尽收眼底,他雄心顿起,不愧“天下第一江山”也!
莺声燕语自身后响起,好家伙,十几个缤丽妖娆的女子拥上来,将他扯入席。沙都卫已坐下,刘光世与其部将王德、郦琼并名士相陪于主桌,高益恭与十八铜卫被安排在另外两桌。这些镇江名妓虽逊色于玉僧儿,也不差到哪里。
丰盛的酒菜以银器碧瓷盘盏上来,边上有乐工吹奏助兴,席间有姐儿伴餐,靡靡之风,比越州有过之而无不及,真真山高皇帝远,无拘无束,他大羡刘光世这官做得舒服。
开场一番祝酒辞,名士们自是对他一番恭维,对刘光世又是一番吹捧,什么“知兵者非好战”,刘相公知淮南金军久戍思归,乃铸金、银、铜三色为钱,曰“招纳信宝”,皆有使押字,以为信号。获戎人之解事者,贷而不杀,俾密示侪辈,有欲归附者,扣江执钱为信而纳之。自令金军人心瓦解,归者不绝,去腊至今,招到女真及签军共六百六十余人,创立奇兵、赤心两军,可谓“不战而屈其兵”。
此事他在朝中已闻,不过没有这般详细,此刻一思量,倒跟自己“不杀”的宗旨不谋而合,不由对刘光世的看法有所改变。
几杯酒下肚,刘光世愤愤然道:“那汪藻对圣上胡说我等武人骄横,秦相公可要主持公道!”
原来翰林学士汪藻近日上奏驭将三说:“一曰示之以法,二曰运之以权,三曰别之以分。”不外是削诸将之权、制诸将之横,皆因大宋在这生死存亡关头,肩负救国使命的武人地位渐起,一干文臣们感觉风光不在,发此不甘之言。正所谓:“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历史规律使然,赵构小儿也无法扭转。
名士们附和道:“今日误国者皆文臣。自蔡京坏乱纪纲之后,为王臣而弃地、弃民、误国、败事者,皆文臣也;间有竭节死难,当横溃之冲者,皆武臣也。又其甚者,张邦昌为伪楚,刘豫为伪齐,非文臣谁敢当之!”
“说得好!”他这个“秦桧”浑然忘了自己文臣的身份,击节大赞。刘光世至此才露出真心的笑容,双方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觥筹交错,一力避酒的他还算清醒,那几位名士早醉倒在姐儿怀里。少了这些酸丁,席间清净多了,那刘光世虽是将门之后,亦不能书,粗人一个,他不用掉文,大感舒适。刘光世与沙都卫等就更放肆了,各搂着一个姿色上佳的姐儿,一面调笑,一面大揩其油。
惟独陪他的姐儿失望之情形于色,他不能再对不起楚月了。人到中年的秦相公尚无子嗣又不纳妾,一直有“他”不好女色的传闻,倒也无人奇怪。既然不敢餐秀色,他只有专注于美食当中。
打个饱嗝,摸摸护身甲下胀起的肚皮,好像有点赘肉哩,当了秦桧后就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没空也没机会练武,不发福才怪。
他的眼忽然花了,原来最后一道菜是一大盘金银珠宝,刘光世怎肯放过这结交朝廷新贵的机会……
穿过一条暗黑湿冷的长长通道,一股难闻的秽味夹着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哀号、冤屈声在狱卒的强压下依然不绝,这就是这时代的大牢。一一审视过去的他面色渐渐难看起来,这些被当作明日入狱的大都连小毛贼也不是,分明乃无辜百姓,刘光世也太不象话了!
负责陪同他鉴认明日的王德察言观色,忙请他出去说话。眼睛一阵刺痛,下午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冷冷道:“将这些人全放了,皆非明日!”
王德面露难色:“我家都统费了不少心机方捉了这些疑犯,若秦相公一句话便放了,只怕与都统面上不好看。”
他与沙都卫对了一下眼神,其一副听从吩咐之态,若要以密旨强压施令也无不可,只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刘光世又伺候周到,没必要为几个小老百姓跟一镇大将翻脸,他皱眉道:“总不成押这些人去见圣上,只怕是欺君之罪。”
王德转了一下眼珠:“末将倒有一计,或可寻出真正的明日来。”
“老子就站在你面前哩,看你怎么引老子出来!”他心道,不免斜了身后一眼,这里只有高益恭晓得他的真实身份,又泛起那个一直挥不去的疑问:如今最有机会逼问和氏璧下落的可是王氏、高益恭这方面,但王氏仅于色陷那夜露出一丝口风,他仔细回想过,那大秘密应不曾泄露,而王婆娘到底有何图谋?什么他日救出父伯,自会放自己与郡主团聚,鬼才相信,这个秦桧一旦当上,岂是说走就能走的,到时自有种种理由阻止他,反正他的小命捏在人家手里,这个女人不简单!
在负有监督之则的沙都卫跟前,他不得不对王德的提议表现出极大的热心:“哦,王统制请讲。”
“此计末将思谋良久,自抓了这几百个疑犯来,每夜不知有多少江湖人来探,好在都统派重兵把守,并无人得逞,看来外界皆不知其中真假。近日要处决一批死囚,咱就在疑犯中挑一批出来,宣告将最具明日嫌疑者一并押去市曹斩首。一则到时自会有大批江湖人出现,不定带出真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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