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
疑犯中挑一批出来,宣告将最具明日嫌疑者一并押去市曹斩首。一则到时自会有大批江湖人出现,不定带出真明日消息,咱在旅舍、茶酒楼等处伏下暗探,仔细监听;再则这小贼如今大都打着侠义旗号,若不忍心殃及无辜,或会露面相救,到时再于法场四周设伏……”
听得沙都卫点头赞许,他大骂王德这厮卑鄙,想出这条毒计,他总不能说明日才不会出现,好在主事权在他,当下拍板:“那些假明日可不是真处决,只做个样子过场罢。”
只好委屈这些无辜百姓受一场惊吓了,当日“孙村一战”后,明日的武功与狡猾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谁会相信他这般不济落入刘光世手中?夜探牢房的江湖人或许只为证实一下吧。
这日,镇江府最繁华的十字街口,人山人海,压肩叠背。在旧中国往前的时代,每逢执行死刑的日子,都像过节一样热闹,可谓中国特色之一大奇观。
四、五个死囚各抠扎一团,胶水刷了头发,绾个鹅梨角儿,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面北背南跪作一行;另有斩牌上朱笔写着明日的七、八个疑犯俱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面南背北跪作一行,共两行候斩人犯一字排开,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报时开刀。
这十字街口两旁的茶酒楼都被看客们包了,一边吃喝一边看死刑,让老板们大发死囚财,小二们则忙得不亦乐乎。
距法场最近的一座茶坊二楼,士人装束的他与沙都卫、王德三个占据了视角最佳的桌位,家丁模样的高益恭立于侧后,其余的座中客俱十八铜卫与王德的亲兵所扮,这茶坊被他们全包了,而善于“避战”的刘光世一听法场可能生事,自然不会露面。
街上处处可见江湖人的面孔,王德早安排妥当,不怕有人生事,就怕没人接招。法场中间,监斩官已经落座,两下刀棒手已经给人犯开枷,十余个刽子正磨法刀。
信奉“乱世须用重典”的大宋官府对内镇压一向不手软,利用各种公开执行的极刑对百姓杀一儆百,这斩首还是轻的,其他如五马分尸的“磔刑”、3357刀方才毙命的“凌迟”……不胜枚举,端的矫枉宁可过正。
军事上亦是如此,连从江北撤回驻守宋金江防前线——江阴军的岳飞部也被调往江南西路、淮西路的内战战场,那里,自“孙村之战”铩羽而归的李成军重振旗鼓,连兵十数万,先后攻下江淮十个州军,形成“席卷东南”的割据势力,张俊受命为江、淮招讨使,率神武右军及拨归其指挥的神武前军、神武后军、岳飞等部前往讨伐。
离行刑的午时三刻还有段时间,王德紧张地四处张望,作为现场总指挥,计又出自其手,若有差错可难以交代。只负责认人的他悠闲地品茶,暗哂王德如何收场,后世的影视作品中总是在即将问斩的最后关头才出现救星,现实中会不会这么富有戏剧性?
当然不会!
忽闻远远传来一声清啸,一个黑点自西南的天际出现,在屋檐楼顶之间越来越大,恍如一只大蝴蝶般飘忽而来,几个起纵,已落于临法场的一高楼顶上——正是他所在茶坊的对面,一个面蒙白巾的灰袍书生翩然立定于逆光之中,清越的声音传下来:“明日在此,放了无辜,有胆拿我!”
“这个就是明日?原来法场上的是假的!”人群大哗,此子惊世骇俗的轻功与传说中的明日十分吻合,任谁皆几分相信,早有不少江湖人潜过去。
他端详着那熟悉的灰袍打扮,虽看不清这人面孔,却一下子听出她的声音,再次被这个极具正义感的姑娘感动了,心中直叫:臭丫头,这是圈套,快走……这个冒充他的人可不正是三相公!不知自己指认她是否明日的后果将如何,他无奈地示意王德无法辨认,听天由命了。
反正有人出头就好,王德面露喜色,正要发令伏兵出击,却又闻远处一片惊声:但见东城门口扬起一股尘烟,激烈的蹄声、马嘶自远攸近,东西长街上冒出数十匹不戴鞍辔的无人马群,仿佛哪个马场炸群的惊马,有如后世脱轨的火车头一般,来势疾凶!
行人与摊贩吓得亡命走避,地面的看客们也炸群了,小命要紧,顿时奔散,一时有人跌倒,有人叫骂,场面一片混乱,倒是楼上的看客们看得嘻嘻哈哈。
就在接近法场的当儿,领头的红马上倏地钻出一个骑士,却是马背民族的绝活——身藏马肚,竟又是一个白巾蒙面灰袍书生,手中擎起一面雪白大旗,上面红笔写着两个笆斗大字——“明日”,霍然与他在“大篷车”一役的行径同出一辙。
楼上的看客们都傻眼了,怎地又冒出一个明日?他也傻眼了,这一位又是谁?王德更傻眼了,看看楼顶的“明日”,又看看骑马的“明日”,不知该下令捉哪一个?
惨叫立起,人犯边上的刀棒手、刽子纷纷倒地,这骑马的“明日”乃是神箭手,以擎旗的手同时握弓,连珠箭儿一无虚发。这时大半人皆想:这两个“明日”八成是一伙的,来劫法场。
法场上已乱成一锅粥,由于伏兵没动,那监斩官一头钻进大案下,刀棒手与刽子死的死、伤得伤,地面上只剩下几个被人群践踏不起的伤者躺倒呻吟。
骑马的“明日”再一声呼哨,这些马儿比后世的马戏团的马儿还要厉害,围住法场打起转来,形成一道屏障以挡住外围救援的衙差,而接下来的举动更让人惊奇了,骑马的“明日”发出因急切而变调的喊声:“明日你在哪?”
人犯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吱唔,原来个个嘴中塞着一枚铁核桃——大宋牢狱用以阻止犯人说出不该说之话的刑具。
他彻底糊涂了,这人到底是谁,竟以为他真的夹在这些人犯当中,这么浅显的圈套很容易识破的,所以三相公才敢于冒充他在高处现身,拯救无辜。
楼顶的三相公也疑惑地看着下面的假明日跳下马,飞快地查看各人犯的面目,显然在辨认。这人一定认识明日,而且关系非同一般,否则以并不高明的武艺怎敢来救人?
一流高手的她看出这人战技不错,武技却一般。
他仔细分辨着这人变调的声音,心脏猛地一颤,再猛地一缩:若有人相信自己很可能被捉住的,必须是知道他武功其实很滥(这一点天下只有挞懒、王氏等有限几人和他的女真兄弟们知道)、却又不知他行踪的人(挞懒、王氏等可以排除——王氏当有办法通知挞懒),并能这么不顾生死地来救他,除了忽里赤、艾里孙这些弟兄外(他们不会只出现一人,而且应该正在执行第一个布囊安排的任务),那么,只有一个人了!
“楚月,是你!”他终于辨出她的声音了,他的眼前迷糊了,他的世界落雨了,“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这么傻,以你的聪明怎会看不出这是个圈套,难道这就是关己则乱么?还是你连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肯放弃……”
他看着可人儿清瘦的身影,含着泪读着她的一颗真心——一颗真爱的心:她打出明日的旗号是担心一旦冲不进法场,就以此证明明日并没有被捉住而令那些人犯得以保命,虽然她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在人犯当中,然而,就如当初他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在花轿中一样,他俩都选择了义无返顾……他想象着这半年来可人儿找寻自己的辛苦,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就要跳下去与她相认。
“抓活的!一个都不准放走!”王德终于发令,其想明白了,这二人即便都不是明日,也一定跟明日大有干系,生擒住便可追寻明日的线索。
锣鼓四起,呐喊震天,在令旗指挥下,埋伏于百姓家、铺坊、巷陌等处的数千官兵一齐杀出,兵分两路,一路包围楚月,一路包围三相公。那些江湖人见有大量官兵出现,顿作鸟兽散,茶酒楼并商家、民户则关紧门窗,方才热闹的十字大街变成了演武场。
箭雨横飞,四周的马儿被一一射倒,没找出明日的楚月在面巾下笑了,全不在意自己处在危险的漩涡中,舞起刀花护住坐骑,欲冲出去,身后的惨呼不绝,那是被殃及池鱼的人犯们。而高处的三相公就轻松多了,一柄剑舞得水泄不通,至少在官兵们架起上房的梯子前可以从容离去,然而看着下面渐渐不支的楚月,三相公终于放弃了离去的机会,纵身下去。
“啊!”一个照面之间,美目相对的三相公与楚月皆发觉对方亦是女扮男装,同时娇呼一声,不约而同想:她是谁?怎地识得明日?但已顾不得疑问,三相公的加入,使楚月的压力顿减,而王德却得以集中全部兵力对付二人。
她俩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彼此掩护着往外突围。三相公只伤不杀,楚月就没这么好相与,夺过一杆长枪,每刺一枪必杀一人,这沙场对敌的原则取决于武艺的高下,三相公晓得此理,仍大为不忍,只好尽力冲在前头,奈何官兵们越聚越多,若非想捉活的,她俩早已死了几回了。
沙都卫率领十八铜卫似敏捷的野猫一般在官兵中散开,无声地向她俩接近,他半个身子都倾在护栏上,暗叫:“完了,完了,这帮大内高手们可比官兵们厉害!”
这两个女孩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他都无法原谅自己!他惶急地回头张望,自己与王德周围只剩下高益恭与几个亲兵,那高益恭一反常态地与他对视,眼光闪烁不定
第四十一章我的野蛮女友
他以旁人很难觉察的动作冲高益恭做了一个小手势:在自己的胸口一点,再往楼下不远处的包围圈一指。暗暗祈祷高益恭不仅能领会他的意图,还要有能力实现这意图——将他送进包围圈里。大前提须是高益恭亦认出了楚月郡主,他直觉其作为挞懒特别委任的神秘卧底,不会不顾主子爱女的性命?
这就是他为打破眼前危局——保护这两个牵心连肉的女孩——在最短时间内想出的上策:让她俩挟住一个重要人质,毫发无损地离去,而他——就是最好的人选!关键是他如何变成她俩的人质,这么远的距离,他自问没本事飞过去,此时此地能帮他的,只有高益恭了。
高益恭面无表情地与他足足对视了半晌,就在他几乎失望而另想办法之际,高益恭蓦地惊呼:“相公小心——有刺客!”
伴随着这一嗓子,周围的墙板发出“咔嚓”一声巨响,没看清高益恭如何出手,他只觉一股凌厉的气流狂袭过来,身体像被一只巨手猛拍一下,撞破护栏,飞上半空。
沙都卫等十八铜卫与部分官兵闻声愕然回首,正见充作指挥所的茶坊二楼栏裂窗破,碎木横飞,秦相公、王统制连同高益恭等护卫亲兵俱跌出楼外,后院起火!难道还有高手偷袭?
“保护秦相公……”他飞得最高、最远,沙都卫回救不及,魂飞魄散地下令,若他遭遇不测,可是大内侍卫们天大的失职!
这一幕同样被包围圈内的三相公与楚月看得清楚,眼见得几个家伙自天而降,而一干官兵们阵脚大乱,甚为紧张地抢上接应,已猜知是首脑人物,不知被哪路拔刀相助的英雄袭了后路。“嘭!”其中一个刚好死猪般地落在她俩身边,激起一泼尘土,正苦苦支撑的两个女孩立刻晓得该如何做了。
“王德救我!”一柄剑架住脖子,一杆枪抵住后心,摔得七荤八素的他赶紧一副怕死鬼模样地呼救,以防官兵们的刀枪不长眼伤了自己。
不明他真实身份的官兵们见他直呼主将大号,面面相觑,不敢贸然攻击,狼狈地自地上爬起的王统制大喝:“统统住手!”
他“面无人色”地半躺半坐在地上,“吓”得一动不动,内心的惊骇与欢喜同在:高益恭的机智与武功一样莫测,没露一丝破绽地帮了他,有这样一个对手可非幸事;三相公凤步于身边,没照上面的楚月立马于身后,那冰冷的剑锋与枪尖传来的竟是浓浓的暖意,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官兵们后退了,枪林刀阵消却了,三相公与楚月对视一眼,目露喜色……
夕阳映红的大江上,芦苇中惊起一群野鸭,一叶扁舟载着三相公、楚月、两匹战马和他这个“人质”驶向对岸,岸边是无数“送行”的大宋官兵。这是她俩跟官兵谈判的结果:对方先派小船送她俩到大宋控制区外的江北,再放“人质”回来。
“秦相公小心!”王德与沙都卫无奈地目送着他,与高益恭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外表冷漠的黑面大汉蛮可爱。
“多有得罪,大人放心,靠岸便放你。”三相公令人意外地相当客气,轻点他穴道,将他扶进两匹马占满大半的露舱,便立于船头,艄公在船尾掌舵,小船靠江水的流力航行。
“秦相公?看来你步步高升哩……”楚月已认出“故人秦桧”,亦看见高益恭,隐隐猜到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