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_派派小说
说话间,一匹枣红战马旋风般跑过来停下,紫袍铁甲的骑士跳下马来,并不理会王太傅,对公子拱一拱手:“公子。”
公子怀璧看他面有难色,笑道:“什么事难倒了奚将军?”
奚子楚贴近公子耳侧,有些尴尬地小声说:“末将抓到了……一些女人。”
“女人?”公子挑一挑眉:“玉将军对女人不是很有一套么,来问我做什么?”
虽然公子府中女乐姬妾多绝色,但公子怀璧对女色从不沉溺,征战之时俘虏的女子,也都任由属下处置。现在刚拿下梁国,公子怀璧心情显然大好,居然调侃起这个孤傲自持的将军来。
奚子楚眉目秀雅、白皙的脸皮纵横大漠多年硬是晒不黑,在河西被好事者戏称为“玉将军”。多少名媛淑女对他趋之若鹜,可惜此人脾气冷硬而且自视甚高,除了公子府琅嬛阁的江女史外,很少把女人放在眼里,对这个诨号更是深恶痛绝。
奚子楚看到王览脸上憋不住的笑意,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这句话如果不是公子怀璧说的,怕是一定要扑上去拼个你死我活。
就在这时远处一阵骚乱,公子皱眉:“怎么回事?”
旁边一名全副铠甲的武士飞奔过来报告:“公子,是梁大夫简歌来见,被一群俘虏围上叫骂。”梁国人唾弃简歌献关投敌,他一出现,那些俘虏的士兵便怒发冲冠,拼命挣扎着企图冲上去,言语唾骂不堪入耳。
公子一挑眉:“哦?带他过来,子瞻,你也见识见识你这位献关投降的对手。”
公子语气之间颇有不屑。在阳谷关时简歌投降,他已对此人惊鸿一瞥,只觉得苍白阴郁,面容太过美丽,不像个男人;而且主动献关投敌,更不是豪士所为。
公子三人看着那沉默寡言的谋士一身素衣,慢慢走上前来,拱手一拜,却不行跪礼:“梁天策军一品文书大夫简歌,见过公子。”
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好像一轮明月浮出了乌云。他的面容如同毫无瑕疵的白玉,那双忧郁沉静的眸子静如深水;左侧眼角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打破了几乎完美的均衡,却平添一份凄艳的气息。
奚子楚与王览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睛里都看到了惊艳。
公子高高在马上,不置可否道:“哦,是简大夫。不知这一身素衣,是为何啊?”
“国破家亡,”苍白的谋臣一字一顿道:“这一身素衣,为国,为民,为简歌,为黍离之悲!”
王览闻言一怔,骤然盯着他;奚子楚已忍不住冷笑:“好一个黍离之悲,简大夫就用一个阳谷关来表达你的黍离之悲?”那弃关逃走的梁国名将秦焕,还真是铁血丹心了。
“简歌!你这不得好死的懦夫!”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冲了出来,举着一把琴向简歌砸了过去,事发突然,简歌举起手臂格挡,“咔嚓”的骨头碎裂声清楚地传了过来,厚重的桐木琴居然击碎。两人一齐摔倒在地上,那人死死掐住了简歌的脖子,眼睛里野兽般疯狂的光像要把他撕碎:“你这不得好死的懦夫!懦夫!”
旁边的铁甲武士已经扑了上去,一把将那人拽了起来,那人疯狂地用破碎的琴向武士砸过去,武士手中的弯刀闪电般一闪,那人脑袋的一半霎时飞了出去,脑浆迸射、血光飞溅。他瘦弱的身体轰然倒地,剩下的一半脸上血肉模糊,那只眼睛里赤红的光却像怒亮的星,久久不灭。
“是梁国的一个宫廷琴师,”武士羞愧地向公子汇报:“属下疏忽,这狗贼昨夜逃跑不知藏到了何处,居然现在蹦出来。属下这就去把他挂在城墙上曝尸!”
公子问道:“他叫什么名字?”那武士惭愧地摇头。
“把他厚葬了。”公子看一眼地上的谋臣,慢慢道:“一个琴师尚如此刚烈,若是梁国公卿有此一半风骨,梁国也不至于此了。”
“他叫施夜白。”尘土里的谋臣慢慢爬起来,他的一只手臂被砸断,额角出了血,脸色更加苍白;这个亡国之臣狼狈地站在高大骏马下,在一片意味不明的围观的眼光里,却依然平静得像深海静波,一字一顿道:“请公子为他的墓上刻上他的名字,施夜白——梁国宫廷琴师施夜白,子夜的夜,洁白的白。”
公子眼光一闪,看着他,慢慢说:“好。”
“简歌前来,是请公子看在简歌献关的微薄功劳,有事请求公子。”谋臣抬起头来,灼灼的眼睛直直盯着公子怀璧:“请公子约束虎贲武士,放了那些被俘虏的平民和女子,安抚梁国百姓;再请公子放过斩首的梁国士兵。如果梁国民心动荡,对公子百害而无一利,请公子三思!”
“你倒是处处为梁国着想。”公子眼中陡然锋芒凌厉,慢慢凝聚杀机:“那你献关投敌,是为了什么?”
“为了梁国。”谋臣声音平静,似无所觉:“公子东海一计妙绝,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虎贲铁骑势如风雷不可阻挡,梁国本已腐朽不堪,哪里是公子对手。我若拼命抵抗,也无非是白白送掉梁国士兵的性命。公子强行破关之后,清坚壁野或者屠城,城中百姓更是如同水火。不如献关投诚,梁国士兵和百姓也可以稍得保障。”
“公子,”公子身边的白衣谋士拱手道:“简大夫言之有理,公子志存高远,试想若是梁国十室九空,公子得了一个空壳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将梁国百姓按区域赏赐给诸位将士做采邑;那些梁国军队,将士兵中是家中独子的放回,兄弟数人皆从军的、少子放回,家中无人的、也请放回。让他们休养生息,为公子种粮采桑以提供财力、婚姻繁衍以壮大军队。公子以为如何?”
苍白的谋臣陡然抬头,看向面前的白衣人——
白衣洞箫,河西凤雏;那是与他齐名的“双凤雏”中的河西王太傅,王览!
双凤雏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王览对他温文有礼地拱一拱手,目光交错之间,似乎有彼此的锋芒一闪而逝。
公子深深注视马那前瘦削的谋臣,他一身狼狈、手臂断裂,忍着无比的屈辱与惨痛,不言不语却坚定地站在那里,脸色越苍白,那双眼睛里的火光就越明亮——恍惚间,让他想起曾经那个倔强的少年,忍受着饥饿、屈辱与酷寒,五日五夜不眠不休,坚守在一扇永不向他打开的门前。
——和他在心脏的位置小心藏好的,染血的嫁衣。
他的手蓦地按住心脏。
为什么还会痛,那沉沉的钝痛,丝丝缕缕渗入他的心脏、他的血脉,一刀一刀缓慢地凌迟着他的整个身体,让人无法呼吸?
好像,心脏位置的那处重创,永远无法痊愈。
那边,一名武士策马过来,在奚子楚耳边一阵嘀咕,紫衣将军的脸色更加难看。
“公子,公子!”
公子怀璧蓦地回神,看到身边白衣谋士关切的眼神。他的脸色还是苍白,却微微闭了眼睛,将几乎汹涌而出的情绪尽数敛去。
“公子,”紫袍将军凑近公子的耳朵:“末将把那群女人安置在了关押梁侯的巽雪阁外,刚才看管她们的百夫长来报,说她们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属下实在难以处置。”
公子睁开眼睛,冷冷一笑,神色间已是一派睥睨:“哦?难以处置?不如这样,如果是姬妾侍女,奚将军就赏赐给自己的属下;如果是公主命妇,奚将军喜欢,就自己留下。如果她们执意为梁国守节,就让她们殉国好了。”
奚子楚为难道:“公子,里面有梁侯夜泓的女儿,刚烈得很,夺了武士的刀,非要见她的父侯。”
白衣谋士笑着接口:“公子,梁侯夜泓唯一的女儿鸾姬公主,小字阿鸾,可是北方诸侯的公主中出了名的美人,一把五弦琴名震公卿,有‘清音阿鸾’的美誉。”
谁也没有注意到,身边梁国谋臣猛然抬头,脸色刷地惨白下来。
“清音阿鸾……”公子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重复。
就在这时,东南方向一片火光冲天而起,一名百夫长飞马急驰过来:“公子!巽雪阁烧起来了,梁侯自焚了!”
第八章 清鸾音
这座巽雪阁,是丹阳君入成为梁国新君的第二个年头、他的女儿鸾姬公主及笄时,新君送给公主的礼物。
“月下人似月,雪中人如雪。泠泠五指抚,清音寂长夜。”
这是梁国乐师歌唱鸾姬公主的歌谣。梁侯姬妾众多,偏偏子息极少。两位世子一嫡出一庶出,嫡出的长子十七岁上便与世家子弟争风吃醋的斗殴中身死;少子夜煜年方十五便以刀剑搏杀之术名震梁国,年少英武,兄长死后被立为世子,可惜却是庶出。唯有鸾姬公主不仅是嫡出,而且高贵美丽;传说在她十五岁及笄晚宴上,公主于一袭帘幕之弹奏一曲古调《雪月四弄》,梁国第一琴师施夜白听到,叹为“清音皓质,羞惭霜雪”,从此不碰五弦琴,只弄七弦;也是从这个时候,“清音阿鸾”的美名便传播开来。
鸾姬公主自十五岁及笄,便有无数王孙公子登门求亲,甚至中山国的中山侯都慕名派使节前来为世子表达通好之意。鸾姬公主闭门不出、拒绝饮食,几乎香消玉殒,梁侯爱女心切,加之梁国有女子晚嫁的风俗,就只好由她,一拖居然拖到至今。
公子怀璧和他的两位心腹部下策马赶到的时候,冲天的烈焰正在凶狠地吞噬着这座壮丽的宫阁。
“妈的,这梁侯疯了!”一名千夫长刚刚指挥他的武士们把一片骚乱安定下来,他的满脸的虬髯胡须被烧焦几块,显得格外滑稽。他气急败坏地喘着气擦了一把脸,回头便看到几匹奔驰过来的骏马,急忙行礼:“公子!”
“怎么回事?”公子勒住马缰,勃然大怒:“为什么没有人拦住他?一群废物!”
那武士羞愧不能言。
他皱一皱眉:“梁国世子和梁园客呢,有没有消息?”
武士更是羞愧:“末将无能,没有夜煜的任何消息。”
“哦?”公子冷笑:“把你们找女人的功夫用在找世子上,十个也找回来了!”
梁国世子夜煜,少年英武,师从名将秦焕,十八岁起,这位世子就和秦焕一起掌握着梁侯的秘密暗卫“梁园客”。“梁园二十四客”都是从天策军将士中千挑万选而来,搏杀之术名震北方诸侯;大梁城破的时候,梁侯被俘,世子夜煜被“梁园客”护卫着不知所终。有一种说法“梁园有客二十四,一人可敌百万兵”,虽不无夸张,但公子怀璧也不得不忌惮几分。
王览连忙道:“公子息怒,必然是梁侯把自己锁在阁中,将士们也毫无办法。此事也不是无法挽回,只要把消息压下来,在梁侯的弟兄中找一个与他肖似的,穿上国君的服饰坐在马车里在梁国街市上走一圈,然后带回河西寻个时机杀了,过几年就说梁侯病逝,足以对列国诸侯和梁国百姓交代了。好歹奚将军找到了梁侯的女儿,至于世子,二十四名梁园客能有多大能耐,蚍蜉撼树而已;搜城十日,掘地三尺,总会找到他!”
公子叹口气:“只能如此了。”
奚子楚蹭地跳下马,急道:“那群女人呢?”
千夫长指向一处墙角:“都在那,这群娘们儿都吓傻了。”
那是一群无比狼狈的女人,年龄都在十八岁左右的样子,做女官或侍女的打扮。她们紧紧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像绷到极限的弦,仿佛稍加触动就会砰然断裂。她们的脸上都涂得乌黑,身上的衣服破碎肮脏,破布下却露出凝脂般晶莹丰润的肌肤;有一些已经近乎□,长裙被撕成碎布挂在白玉般的胸口和大腿。
奚子楚冠玉般的脸再次红了起来,对公子解释:“末将找到她们之前,她们就是这个样子了。犯禁者,属下会查出来,军法处置!”
火光的影子在她们身上跳跃,火势越来越大,她们缩成一团,因为长久的恐惧和紧绷而显得有些呆呆地望着前面火光里哀号的宫室。
她们也许昨夜还在为心上人绣着一枝并蒂莲花,也许还在花园里抚琴弄箫嬉戏;也许还在烛光下为遥远的年迈父母慢慢写着一纸家书,算着阔别的日子:离别时尚且年幼的兄弟是不是该娶亲了,说的是谁家的女儿……上面突然几行字被晕染开来,那是一颗思乡的眼泪。
她们的青春被埋葬王侯深院,而她们的生命被摧毁在烽火狼烟。所有的美丽都是脆弱的,那样的无助,只能任人践踏;在这沧海横流的乱世,这些细碎的落花随波逐流,一不小心,就被巨浪吞噬、撕碎。
两名武士大步踏过去把她们推开,把中间被紧紧拥簇着的女子拖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粗壮的女人哀号着向武士冲上去,被武士随便一脚踢翻。
清音阿鸾。
公子怀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