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省起的味道。
杨玉环轻抬皓腕,从身旁果碟中取过一枚荔枝,剥了入口。又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先是略点了点额上面上细细的珠汗,才拭了拭樱唇。
然后那只柔美无瑕的手,就那样定在了唇边,任丝帕从指尖飘落!
她樱唇半张,面白如雪,双眸中尽是震惊,骇然,定定地盯着纪若尘!
在她眼前,纪若尘全身衣衫尽消,现出匀称健壮的体魄。他胸口处挂着一方小小青石,正不住涌出浓稠得几乎流不动的鲜血,时而涓流,时而结滴滴落。浓浓的鲜血顺着纪若尘肌理纹路而下,至上腹时尚还分成数道血流,到下腹已是一片血海汪洋!且他置于膝上的双手中也染满鲜血,那血红得十分炽热,顺着他双腿无声无息地滚落!
纪若尘脚下,已是一汪浓血,且还在缓缓向四方蔓延!
杨玉环早已顾不得难以忍受的血气,只是骇然望着那方青石。她记得这方青石!
就在此时,青石忽然一阵模糊,匿去踪影,四溢横流的鲜血也消失不见。纪若尘青衫如洗,正襟危坐,殿外竹影疏落,殿中典雅沉凝,沉香隐隐,刚刚那如浪排空的血腥气已不知去向。
方才飘落于地的那一块丝帕名为破障巾,乃是妙玉所赠法宝,以之拭目可暂时提升天眼诸神通,正合杨玉环所用。此时破障巾效力已失,她只初窥慧眼堂奥,自然异相尽去。
可是她已认出了那方青石。
在那个晴日落雷的下午,这块青石终显出不凡,有如神物,当日还将她烫了一下。一念及此,她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刹那感觉,仿如昨日。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块青石是自出生时就与他相伴之物。
仍是那个下午,在他悟透前缘,挥袖而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一点音讯。
他要去的地方,名唤昆仑。
可是任她博览群书,甚而连此前从未碰过的道书都读了不知多少,仍是不知昆仑究竟在何方。其后她入了灵墟,本师妙玉只知昆仑乃是上古传说中的仙地,但是否真有此地,却是谁也不知。
三年艺成。
枉她修成慧眼,却仍不知昆仑在何处,他又在何方。
其后妙玉说她俗缘未了,着她出世了却因缘。她入了王府,又进了帝宫,不知见过多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不论是王候将相,还是高人修士,乃至于孙果或司马承祯这等化外高人,皆不晓昆仑。
如此辗转,又近三年。
如今青石再现,她却知道,纪若尘并不是他。
可是青石为何滴血,血气中又为何有如此熟悉的味道?她不敢再想。
杨玉环知道所谓慧眼能通过去未来事,实是可见一些征兆而已。这些征兆大多晦涩不明,难解其意,就如以先天卦象推算前后因果一般。慧眼所见征兆往往可有多重解释,如何理解,往往要视运法者本人而定。就如现于纪若尘身上的鲜血,自是至凶的血兆,且与她有关。可是究竟有多少干系,就不得而知了。这血兆可应在她身,可应于纪若尘,也可应与纪若尘过去未来所见所遇之人身上,这当中与杨玉环的关系,或许仅止于纪若尘现下坐于她对面而已。
天机难测,由此可见一斑。
“娘娘,您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纪若尘再次问道。
杨玉环这才从幻梦中醒来,她以手捧心,慢慢将疯狂跃动的心宁定下来。那纤长的玉指深深陷入凝若滑脂的胸肌中,凄清中又透着诱惑。
片刻之后,她才张目望向纪若尘,柔声道:“不打紧。哀家观少仙颈中有一根红绳,不知所佩是何宝物,可否借哀家一观?”
纪若尘一怔,知她说的是青石,于是摘下红绳,伸手入怀,再取出时掌心中已多了一块古意盎然的烟玉环龙佩,上前呈给了杨玉环。他戴着玄心扳指,玩这等偷梁换柱的小把戏自是易如反掌。青石乃是解离仙诀出处,他可不愿以之示人。
杨玉环轻抚着烟玉环龙佩,眼波迷离,不知在想着些什么。过得片刻,她眼神渐渐清明,微微一笑,将玉佩递回给了纪若尘,道:“打扰少仙了,昆仑之事,还请少仙代为留意。”
于是纪若尘起身离去,兀自不知今日午后这一场碰面所为何来。
他走后良久,杨玉环仍静坐不动。此时高力士轻手轻脚地从殿侧走进,低声道:“娘娘,万岁午歇将醒,您今晚晚宴要用的琵琶已经调好了。”
杨玉环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高公公,昨日殿前斗法道德宗大获全胜,可是威风得紧。看来过不了多久,护国国师就该换一换人了吧。”
高力士道:“禀娘娘,那也未必。老奴听说,道德宗好象夺了一件什么神物,据说与本朝气运有关。这一桩案子,可还没结呢。”
章三十四斗法下
月朗星稀,晚风微醺。
纪若尘辞别了云风与道德宗群道,孤身一人上了马车,在数名禁卫的护送下向南门行去。此时离订婚之日已是不远,他须得提早回山,以做准备。
马车在禁军的护送下飞速前行。纪若尘坐在车内,听着窗外遴遴的车轮声,耳中渐渐响起阵阵蜂鸣,顶心中又似有一根利针在搅动,越是接近城门,顶心的疼痛与耳中的蜂鸣就越愈发的厉害。纪若尘眉头皱起,只觉得顶心的疼痛虽然从未经历过,但也十分熟悉,似乎在哪里曾经知道过。
长安城外。
已静坐了五日五夜的云舞华双眼徐徐张开,双唇微开,吹出一缕淡至无色的火焰,道:“他快来了。”
同样静坐五日的苏苏也睁开双眼,转头望向了云舞华。
云舞华黑裙依旧,肌肤若雷,静坐五日后,气度如华,更显空灵之意,有如水墨绘成的精灵,通体上下惟有一点朱唇殷红如血。
中夜时分,夜风似水,然而云舞华身周十丈之内却是隐隐有热气升腾。
“舞华姐姐,你……”苏苏一双大眼中已泛起隐隐的水雾。
云舞华遥望着远方灯火煌煌的长安,淡道:“能手诛仇敌,我心愿已足。苏苏,动情乃是龙虎太玄经的大忌,你可别忘记了。”
苏苏嗯了一声,也望向长安方向,不再看云舞华。过不多时,忽有数点晶莹水滴在她前襟处溅开;化成无数细碎珠玉。
那一边,云舞华似是隐约地叹息一声。
将到南门时,纪若尘的马车忽然停下,车前传来阵阵喧哗。
纪若尘打开车窗一看,见出城的大路边摆了一桌两椅,堆了数坛好酒。前方一人站在路中央,拦住了马车去路。只看他那四品服色,以及似集天地钟灵才气于一人的气概,就知是那“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太白。
“这两句诗形容他倒也贴切。”望着中路拦车的李白,纪若尘如是想着。
不过他虽只在长安呆了数日,但也对朝廷庙堂中事了解了不少。这两句诗如此直白,怕就是这文道兼通的谪仙李白始终在仕途不得志的原因。由是看来,今后他多半也得不到什么升迁的机会,休说兼济天下,就是主政一方,造福乡里也办不到。若论政治党争,那好财贪吃的济天下可比李白强得太多了。
李白虽只是个清水翰林,但诗才早动天下,又刚得明皇杨妃欢心。是以那些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禁卫军也不敢轻易得罪,客客气气地说车上乃是高公公的贵宾,道德宗的少仙,事急赶路,请李翰林勿要为难。
李白一声长笑,不理那禁军头目,只是向着马车叫道:“纪小兄弟,我知你今夜要走,特意备了几坛酒在此等你,来未来,且饮过再走!”
纪若尘早知李白性情,不陪他喝干这几坛酒是绝对出不了长安城的一于是他下了马车,道:“既然李大人相邀,若尘敢不从命?”
李白道了声“爽快!”,就拉着纪若尘在桌边坐下,随手提起一个酒坛,满满地斟了两大碗酒。纪若尘此时头痛耳鸣仍未消去,又被酒气一冲,当即面色一白,差点就呕出来。但既然李白相邀,也无不喝之理,当下硬着头皮,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护送马车的几名禁卫见纪若尘如此,也就只能在旁侍立等待。
当!两只海碗重重地碰在一起,不光酒液四溢,而且碎瓷乱飞,打在众禁卫黑铁甲上,敲击声细碎如急雨。一众禁卫迫不得已,只得不住向远处退去。
以二人酒量,又是如此豪饮,别说只是几坛酒,就是几十坛也早该喝干了,只是那李白每喝一碗,必然慷慨激昂,指点江山一番,又或是豪兴大发,吟诗数句。纪若尘此来长安前早听济天下讲解过多日天下时局,故而对李白点评的时事颇为不以为然,然而对他随口而出的诗句却均惊为天人,越是细细品味,就越是钦佩不已。
如是,二人会劳叨叨,直喝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过才下了三四坛酒,倒把那几名重甲禁卫等得腿脚酸麻。
长安城外,茫茫夜色中总有一点火光亮起,旋又灭去。
云舞华闭目静坐,整个人都已浮上半空,双颊如火,全身颤抖不已,方圆数十丈内青草尽数桔黄,偶有枯草窜起一道火光,瞬间就化灰而去。
苏苏已立了起来,怔怔地看着空中苦苦支撑的云舞华,又回首望了一眼长安。
长安城内,灯如昼,人若潮,正是盛世繁华。
云舞华忽然叹一口气,身体舒展开来,若一片没有重量的凋零花瓣,飘荡而落。苏苏咬死下唇,抢上一步,接住了她。
云舞华双目紧闭,宛如睡去。
苏苏再次回首,最后望了一眼长安,泪眼朦胧中,惟见长安灯影迷离,繁华如梦。她终一声清啸,宛如龙吟,转身远去!
当!两只破烂不堪的海碰在一起,还未饮时,碗中酒就去了一半。
这已是最后两碗。
李白早已醉态可掬,抱着最后一个酒坛例来倒去,也不过倒出数滴酒来。他随手一抛,咣当一声,将酒坛掷得粉碎。纪若尘也有了几分酒意,当下长身而起,摇摇晃晃地向李白作了一礼,道了声‘前路方长,就此别过。”,就向南城门行去,连马车都不坐了。
纪若尘刚行至南城门门洞中,顶心处又是一阵针刺般的剧痛!这一记突如其来的剧痛刹那间驱散了他所有酒意,也如一道闪电,驱散了他心中的迷雾。
纪若尘明白为何会对这从未经历过的疼痛有如此熟悉的感觉了,那是极乐针的剧痛!他望了望长安城外茫茫的夜色,终于断定云舞华就在前方的黑暗中,等着他,而他更是知道,不管她是以什么方式压制住的极乐针,这极乐针及已接近了发作的边缘。
纪若尘土在城门正中央,回首长安宫城灯火映天,丝竹隐隐,显然夜宴方酣,只不知那以乐艺舞技冠绝天下的杨玉环此刻是在抚着琵琶,还是舞着一曲羽衣霓裳。而前方,惟有一片夜色茫茫,不知凶险几许。
他有些犹豫。
倒不是他畏惧凶险,只是他有些不知当不当这样做。就在他举棋不定时,耳中忽然嗡的一声,眼前幻境又起,环顾着四周血一般红的火焰,一缕杀意悄然自他心底泛起。
一阵夜风拂过,城门洞中已是空荡荡的一片,纪若尘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白正踉跄着走向自己府第,忽然站住,回首望向南门的方向,良久方才摇头叹道:“斩尽杀绝,这又是何苦?……或许,他这样做才可成得大事吧……唉!”
他摇了摇头,复又摇晃着向前走去。
夜幕之下,玉轮高悬,清淡月辉下,青墟宫中泛起淡淡雾霭,望之有如仙境。只是这人间仙山,不知为何总让人感觉到一阵浸骨寒意。
吱呀一声,青墟宫西北角一座偏殿木门打开,吟风从殿中步出。殿前庭院中,虚玄坐在松下石上,借着天上月辉,正自读着道书。见吟风出殿,虚玄当即起身迎上,微笑问道:“怎样?”
吟风紧皱双眉,道:“诸事不顺,心绪不宁。”
虚玄捻须道:“这也急不得,且随缘吧。此次下山际遇如何?”
吟风罕见地苦笑了一下,道:“当见的例是见到了,只是当杀的却杀不了。”
虚玄点了点头,道:“想必是机缘使然,也不必过于强求了。”
吟风行到殿前的荷池旁,凝望着一池的睡莲,沉吟良久,终于摇了摇头,道:“机缘并非如此。此次之所以会诸事不顺,该是因为我忘记了许多本不该忘记东西的缘故。可是究竟忘记了什么,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但那件事非常重要,我一定要想起来……”
?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