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不知是第几次驱退扑上的饿鬼和死魂,云舞华持剑而立,举目四顾,只见远方弱水茫茫,前后左右围拢上来的饿鬼,岂止数以百计?一张张或血污披面或丑恶无比或狰狞乖张的鬼面在视野里晃来晃去。
云舞华面色惨白,不敢再看,挥剑埋身冲向众饿鬼。她惟恐多看一眼形势,就会失去了最后的勇气。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郁如雷的蹄声,蹄声中蕴含的威压令她心头轻轻一颤。蹄声传来,众饿鬼立刻如遇天敌,潮水般向后退去,至于死魂逃得更快,全部涌回渡口,老老实实地恢复成先前的队列。
云舞华提剑凝立,抬首望去,只见一头全身披深蓝重甲的异型角兽自远处雾中奔出,向这方冲来。
这头角兽身高二丈,四蹄粗如水桶,周身天布满天然铁鳞,每片皆有尺许方圆。角兽头顶一列生着七八枝大小不顶的尖角,其中最长一只足有三尺余,两只血红的小眼睛生于头侧,正死死地盯着云舞华。
角兽鼻息如雷,发力奔腾而来,四蹄每一次落地,都刨起大堆黑土,在身后留下一道滚滚黑龙!看它前冲力道足有万钧之势,绝非人力所能稍阻。
角兽背上端坐着一名高达丈二的骑士,他身披深黑铁甲,生有四臂,双手横端一枝四丈钢枪,另有一手擎缰,一手持旗。那面飘扬的战旗上绣着一张狰狞的鬼面。
那骑士面容全被一张镔铁鬼面盖住,只在鬼面两颊开孔处不住喷薄出白雾。遥遥望见云舞华,他一抖缰绳,角兽咆哮一声,更加速冲来!
角兽铁骑尚在数十丈外,铁蹄已震得大地不住颤抖。云舞华手中巨剑缓缓扬起,面色苍白,咬紧了下唇。她一无道术,二无神兵,面对厚甲持锐的角兽铁骑几乎全无办法,惟有倚仗身法灵活周旋,多撑得一刻算一刻。
还有三十丈!
她已看清角兽口中不住流涎的獠牙,看清了直指自己面门的枪尖,更看清战旗上栩栩如生的鬼面。云舞华对阴间所知不多,并不知道这面战旗代表着酆都巡城甲马。不过就算她知道来者身份,也别无他法。
还有二十丈!
云舞华一双赤足微微提起,只以足尖点地,欲在最后一刻方闪向一旁。然而她心中忽然看到那骑士眼中有嘲弄之意,似乎己方一举一动皆在其掌握之中,心中不由得一冷!但以她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不战而弃,即使这时的她已疲惫得几欲倒地。
她握紧剑柄,严阵以待。
大地震颤得更厉害了,轰雷般的蹄声陡然响了何止十倍!
这蹄声却非是发自面前的巡城甲马,而是传自远方。那骑士听得蹄声,猛然用尽全力一提缰绳,角兽巨头被生生拉得向上扬起,发出一声震天狂吼!它四蹄死死立住,然而庞然无匹的冲势仍使它那庞大身躯不住向云舞华冲来,直至数丈之外,方才止了去势。
四只铁蹄,早在地上留下数道深沟。
骑士一声怒喝,竟然将近在眼前的云舞华扔下,调转角兽,转向远方蹄声传来处迎去。
云舞华举剑立着,已然呆住。她实有些无法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既有些庆幸,又有些隐约的懊恼。
“难道……我就这样被忽视了?”素来心高气傲的她,实是对这一结果有些难以置信。
她望向远方,见漫天黑雾翻涌中,忽然冲出一个极淡的身影。那身影来得好快,她要运足目力才能勉强分辨出他的行迹,这还是因为他所过之处皆留下一道淡墨色尾迹的缘故。原本要斩杀云舞华的那骑巡城甲马绕了一个弧线,向那身影截击而去。
此时远方云雾中冲出一骑巡城甲马,转眼又是一骑,顷刻功夫,已有百骑巡城甲马现身!百骑甲马奋力前冲,大地震动如高山崩裂,马潮涌动,骑队席卷着越滚越高的黑色烟尘,气势可谓滔天!
只是他们的速度都嫌慢了些,远不及前方遥遥前冲身影的轻灵迅捷。那身影随风而动,宛如飘浮般,飘飘荡荡间就会跨越百丈距离,行进间全无规律可言。云舞华只觉得那身影的行动方式实是充满了森森鬼气,仅是遥遥看着,就已令她身有寒意。
转眼间那巡城甲马已迎上了那身影,马上骑士一声惊天暴吼,四丈铁枪上爆出熊熊阴火,一枪向那身影刺去!
云舞华只觉眼前一花,只见那身影忽然留下无数残影,瞬间已绕着那巡城甲马转了一周,手中四尺铁棍连击四记,角兽四只铁腿顿象泥封土塑般被一击而碎!那身影随后在那骑士背后如鬼魅般升起,直至与那骑士平齐时,方一棍横挥!
扑的一声闷响,骑士硕大头颅冲天而起,直飞出百丈才掉落在地!他庞大而沉重的身躯缓缓向前倾倒,四肢尽断的角兽却还未死,庞大的身躯重重坠落黑土中不能动弹,只是痛得仰天惨号。吼声凄厉,声传四野!
云舞华早已呆在原地。
在那一瞬间,那个身影速度何止倍增,根本已看不清楚他奔行的轨迹,然而无论是断角兽四蹄,还是击飞骑士头颅,每一下挥棍都是如此清楚明白,犹如暗夜闪电,纵是云舞华闭上双眼,刚刚那五棍也是仍挥之不去。
那身影意犹未尽,回首望望身后追近的百骑巡城甲马,忽然自原地消失,数个闪现间,他竟迎头冲进甲马队中!
甲马群中忽然升起一片黑雾,将百骑巡城甲马都笼于其中,再也看不清雾中详情,惟听得角兽吼声连连,甲士怒喝震天!
几乎是黑雾才爆开的功夫,那身影已自雾中穿出,在云舞华面前数百丈外掠过,向远方奔去。百骑甲马一一从黑雾中驰出,战旗烈烈,再次疾追下去。
阴间冥风旋即吹散了黑雾,露出三头瘫在地上,痛得狂吼不停的角兽。角兽上的铁甲四臂骑士伏上自己座骑旁边,却是动都不动。一名甲士仍死死握着战旗,旗杆深插土中,高高竖起。但护旗甲士的头颅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挂在颈边。
狂风中的战旗烈烈作响,不知在为谁作挽。
直到一只冰凉湿腻,散发着难忍臭气的大手抓上肩膀,云舞华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可不是能够轻轻松松看热闹的。她也不回头,前冲一步,巨剑反手在背后扫过,破革声中又响起一记痛吼。
云舞华这才回头,果不其然,见巡城甲马远去,那些原本躲到远处的饿鬼又重新围了上来。而她因为看得太入神,完全没有注意这边,竟然又被合围。
云舞华轻咬樱唇,巨剑轻颤,带起道道如水波般的剑光,温柔地自最先冲上来的三头饿鬼颈间划过,然后轻轻让过喷过来的惨绿体液。看了那身影惊心动魄的一战后,她又重拾战心。只是那人无论身法还是棍术都是如此熟悉,令她心中隐隐有些不舒服。
尽管轻松料理了三个敌人,然而看着周围数以百计的饿鬼,云舞华仍知此战生死难料。
她刚斩倒数头饿鬼,所有的饿鬼似乎都感应到了什么,呆立原地,同时转头向远方望去。云舞华轻而易举地砍翻十几头饿鬼,自己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大地再次震颤,远方那身影从云雾中冲出,身后依然跟着大队巡城甲马,不过看数量似乎又少了几匹,这一次他也望见了云舞华,忽然加速,竟笔直向她冲来!他这一加速,直奔得如流星地火,倾刻间就将众甲马远远甩在身后。
千丈转瞬即过,那人已立在云舞华面前,手中飞旋如风的四尺铁棍渐渐缓了下来。
扑扑扑扑闷响接连响起,在他十丈之内所有饿鬼头颅纷纷爆裂,摇晃着倒地。
云舞华此时惊愕远甚于刚见他之时。竟是纪若尘!怎么会?
立于面前的他也有片刻犹豫,这更加证实的云舞华的判断。他显然是认识她的。断不会错了,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也来到这阴间地府,但这人的确是纪若尘没错。
就是那个给她钉入极乐针,就是那个对她轻薄,任她如何哀求,也不肯停手的纪若尘……
大地震颤得越来越厉害,巡城甲马正迅速接近。纪若尘毫不理会声势浩大的追兵,向云舞华行来,一边伸出左手道:“跟我走。”
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指掌柔韧,坚强有力。云舞华一颗心忽然越跳越快,她手中巨剑微微一颤,突然一剑向纪若尘咽喉削去!
虽然纪若尘身法迅如鬼魅,然而他万料不到云舞华会突然动手,措不及防之下骤然立定脚步,巨剑剑尖几乎是贴着他咽喉肌肤掠过!
纪若尘愕然望着云舞华,咽喉处慢慢泛起一道黑线。云舞华双手颤抖,猛一咬牙,巨剑又向他当头斩下,一边喝道:“无耻淫徒,我与你誓不两立!”
纪若尘惊讶之色旋即从脸上隐去,冷笑一声,一步已绕到了云舞华身后,轻轻在她后颈拍了一记,又一步重回到她的身前,几乎与她贴面而立。此刻辰光似已变慢,云舞华巨剑已在外围,根本无法对纪若尘产生威胁,本是当头斩落的一剑仍悬在半空,缓缓下落。
纪若尘伸指划过她的唇,温暖而柔软,与这冰冷、黑暗、潮湿的阴间格格不入。
他淡然一笑,身形化作一缕轻烟,瞬息间远去,没入远方的黑雾之中。一众巡城甲马摇动战旗,蹄声震天,呼啸着追去。
扑的一声,云舞华斩空了的一剑,这时才没入地面。
眼见纪若尘绝尘而去,云舞华方才想起自己仍是身处绝地。她一咬牙,趁着一众饿鬼还未围上来时冲出重围,向着与纪若尘相反的方向奔去。
章三十七茫茫中
纪若尘越奔越是畅快,刚才那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早就被他抛到了脑后。本来追在身后的一百余骑巡城甲马如今只余八十余骑。再在这辽阔平原来回奔上几圈,他身后就再不会有什么追兵了。
此刻他内视胸中,只见心房中燃着一朵湛蓝火苗。这丝蓝炎虽小,然而却炙得他全身发势,幸好一丝丝阴气从四肢百骸渗入体内,带来缕缕冰寒,方才抑住了这道火气。每一道阴气入体,纪若尘就觉得无论是动作还是神识都进步了一分,越来越有得心应手、如鱼得水之感。
他甚至开始有些喜欢阴间了。
身后蹄声如雷传来,纪若尘不用回头,已知八十余骑巡城甲马又已拉成了长长一列。再前冲十余里,巡城甲马之间的距离就足够他从从容容地收拾掉最先数匹了。地府巡城甲马悍勇无伦,不畏艰险,可是脑筋却不大灵光,已经被纪若尘用同样的手法给收拾了数十匹,竟还不汲取教训,依然前赴后继的赶来送死。
纪若尘当然不介意再拿他们练练手。每杀一个巡城甲马,他胸中的蓝炎就会旺盛一点,吸取地府阴气也就会更快一些。
摆渡人的临终告诫言犹在耳,是以纪若尘在发现胸中生成一朵蓝炎之后,索性带着这一群巡城甲马大绕圈子。他不愿离开弱水太远,既然地府鬼卒阴兵都不愿招惹南方妖魔,那他在实力足够强横之前也不愿去招惹南方之主冥凤的手下。何况洛阳一役中他已见过了东方之主篁蛇,虽然那仅是由黄泉秽气形成的一介分身,但其逼天焚城之威已令纪若尘根本无法仰视。
他并不知道篁蛇与冥凤是何关系,但既然一个为东方之主,一个为南方之主,想必威能也是半斤八两。况且此刻身在阴间,面对的恐将是冥凤真身,纪若尘就是再不知天高地厚,也绝不敢去招惹冥凤。
只是回返阳间之法看来惟有到南方才能寻得,这又如何是好?
纪若尘正举棋不定间,身后忽然传来角兽的声声嘶吼,震天蹄声渐渐消失。他还以为巡城甲马终于学得聪明了,回首一望,才见巡城甲马面向侧方列成了一列横阵,铁枪指天,正严阵以待。
纪若尘不知他们在等些什么,一时好奇,也就停下了脚步。反正这些巡城甲马不怕的妖魔,他也不会怕。
直等了片刻功夫,远方云层中才传来一片沙哑的叫声,听上去就似无数老女人在一同尖叫。紧接着一头异鸟在云中现身。这头异鸟体形巨大,中为女子身体,从头至脚足有一丈有余,双腿上覆着细密的鳞甲,胸腹间则是光洁赤裸的肌肤,隐秘处纤毫毕露,一如人间女子。她没有双臂,而是生着三对羽翼,身后是十余根长达数丈、飘浮不定的尾羽。
这头异鸟一见平原上列阵以待的巡城甲马,双瞳立刻由碧转黑,仰首向天,奋力尖叫,叫声遥遥传了开去。云中鸣叫不断,一头又一头异鸟不断现身,转眼间已聚了四十余只异鸟。最先那只异鸟又是一声长鸣,领头向巡城甲马冲去!
巡城甲马一声呼喝,策动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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