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赵奢跟在纪若尘身后,看到遍野灭了魂识的阴卒,胸中冥炎不觉跳跃得稍稍急了一点。
纪若尘立刻有所察觉,淡淡道:“你现今足已可接我大将军之位,但如这样便动了本心,今后如何在魔神中占据一席之地?”
赵奢一凛,压伏了胸内起伏不定的溟炎。
纪若尘深深吸了一口苍野中饱含死气的罡风,眯起双眼,向远方那虽然破败,却依然矗立不倒的大营望去。只见大营上方,军旗依旧高高飘扬,旗上那个龙飞凤舞、狂放不羁的纪字,记载了曾经怎样肆无忌惮的岁月!
纪若尘只觉胸中深深埋藏着的烈火又一次熊熊燃起,便举步向大营行去。八百鬼骑跟在身后,依着他的步伐,整齐划一地前进。
纪若尘行进前,左手随意向侧方一点,五名相互缠战而死的阴卒全身剧震,缓缓张开了双眼,深深的瞳孔中,隐约可见幽幽蓝火。它们本是生死相搏的敌人,此番复苏后却不再相斗,而是拾起前生兵器,默默地跟在八百鬼骑身后前行,行动之严整,不下八百鬼骑。
纪若尘步伐不疾不徐,恍若落地生根,行得扎实无比,双手随意挥洒,所指处阴卒复起,鬼将重生。不出数里,纪若尘身后已多了一只浩汤大军。
然而他双眸中,只有那面飘扬不落的军旗,再也没有其它!
苍野路途茫茫,说远也远,说近也近,远近皆依人心。纪若尘在自己留在大营中央的太师椅中坐下时,鬼兵阴卒大军以大营为中心结成圆阵,一眼望去,黑压压的看不到尽头,数目何止十万?
回想当初,赵奢以区区万名阴卒,凭藉着这座并不如何坚固的大营,竟力抗十倍之敌而不倒,论智论勇,皆是罕见。
纪若尘端坐不动,闭目将息。十万阴兵皆默然肃立,纹丝不动。大营周围万籁俱寂,一时只闻战旗猎猎作响。
片刻,纪若尘双目徐开,双瞳中星光灿然,有若深藏了无尽星河。仿佛要与他瞳中星辉相映,整座大营忽然亮了许多,处处均被镀上了银芒星辉,空中更有无数不知从何而来的星屑,纷纷洒洒落而下。在场鬼兵阴卒何尝见过这等情景,均仰首望向天空,茫然不知所以。一张张或狰狞、或木然的面孔皆被星辉映得忽明忽暗,块块光斑游走不定。甚至有阴兵伸手试图去捉下一两点星辉来,然而星辉却穿掌而过,哪里能够实实在在地触到?
一时间,似乎星河决堤,将亿万星辰尽数倾泻而下。
纪若尘右手伸出,掌心向上,虚虚一握,空中飞舞的亿万星辰立如见了火光的飞蛾,争先恐后地飞来,汇聚在纪若尘掌心上成团融入。星辉看似无形无质,然而随着进入的光芒渐多,纪若尘身躯慢慢膨胀起来。待最后一颗星辰也被他吸入,纪若尘竟然化成端坐时也足有十丈高的巨人。玄妙的是,座下太师椅居然也随之变成恰合他身体的大小。
纪若尘长身而起,随手握住旗杆,向上一提,旗杆即连根而起,变成他掌中一根巨矛。
纪若尘平举旗矛,自左至右缓缓划过半场阴兵,旗上那个纪字狂舞飞扬,说不出的张狂嚣逸。随着他的动作,神识如潮向四面八方涌出,直覆盖了百里方圆,方才嘎然而止。神识所及范围内每名阴卒,都被悄然植入一点星屑。星屑入体,向来无知无识的阴兵鬼卒忽然胸中升腾起熊熊烈焰,只觉心潮澎湃,但想跃起杀敌!阴卒们此刻并不知道,他们胸中这股烈焰,名为战意!
纪若尘双目扫过苍野上肃然立着的十万鬼卒,道:“我今日赐你等神通,令你等知晓自己存在之义。从今以后,此旗所指,便是你等兵戈所向!苍野之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大旗飞卷,噼啪声中,直指鬼车巢穴。于是一队队阴兵在校尉将军的驱策下,依序向战旗所指处开拔。
鬼兵阴卒,无论排行几等几名,皆浑浑噩噩,只知依命行事,并无自己主张。极个别能够有自己意识的阴兵鬼卒,若能活过数场大战,吸收得数十名敌手的阴气,便有望成为校尉将军。而如统领一营鬼卒的大将军,若非纪若尘这等灵智尽开、凶厉无双之人,至少也须懂得运筹帷幄,方可在苍野中生存。赵奢前世即是名将,进入阴间后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居然留得独立的意识和前生军战记忆。虽然他本身战力即使是与前任大将军相比也嫌弱了,更无法同纪若尘相提并论,但统兵征战,却非寻常鬼族魔物可比。即使是鬼车、梼杌这样的魔神,也在他手上吃了大亏。两大魔神调集手下近十万鬼兵,群起而攻,居然没能攻下纪若尘留在苍野的大营。在纪若尘重归苍野后,它们战死于此的阴兵反而尽数成了纪若尘的部下。
鬼车梼杌成为魔神已不知几千几万年,甚至比焢还要久远得多。它们统率鬼卒阴兵本来远不止十万之数。然而苍野阴气有限,魔神更多时候是将鬼将阴兵视作进补之物,所以麾下兵卒绝不可能多到哪里去。鬼车部下屡屡在赵奢手下吃了大亏,非但攻不下大营,反而凭空送了许多阴气,令赵奢所率阴兵实力屡屡提升。痛定思痛,鬼车便停止进食阴卒,休养生息一段时日,又联络了梼杌,这才凑出十万阴兵,险些攻破了纪若尘大营。
苍野广袤无边,上有魔神无数,皆依实力,各据一方。实力强的占的地盘就大些,实力弱的占地就小些,实与人间啸据山林的猛兽无异。纪若尘以一介幽魂起步,至扫灭魔焢、纵横苍野,耗时不过十载。他对敌手段之狠、位阶提升之速,皆令周边魔神深为戒惧。好在他占据了焢的地盘后,便打破六界壁障,不知道去了哪里,还带走了两名得力手下。
焢原本所据之地,周围有六名魔神。在纪若尘离去之初,远近魔神得了消息,震惊于他的通天手段之余,一面暗自庆幸,一面纷纷猜测他去了哪里。有猜去人间界的,有猜他位阶提升,从而下了黄泉的,甚至还有猜他入了地府内城,上天登仙去的。众魔神各有心思,当然都不会与旁人说。
见纪若尘走后日久,周边六魔神中最为强大的鬼车终于活动了心思,垂涎起这片广大领地上丰饶的阴气来。为防止其余魔神插手,鬼车便找上了梼杌,准备联手瓜分纪若尘的领地。
茫茫苍野,千万年来也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说魔神只能与魔神相斗,不能直接越界向阴兵出手。又比如说两名魔神相斗时,其它魔神不得插手。这些规矩,有些是千万年来众魔神间自发形成的,还有些是冥凤成为酆都南方之主后定下的。阴兵鬼将,甚至于赵奢这样的大将军,在魔神眼中皆是进补之物。如若魔神可越界向他们出手,只怕一口便吸干万名阴卒,那样的话,其它魔神抢夺这片失了阴气的地方还有何意义?这些魔神皆有万年以上的长生,细水长流的道理,已是本能。因此,鬼车和梼杌虽然联手纠集了十万部众,却也在赵奢手下吃了大亏,盖因魔神本身必须遵守规则,不得直接出战,否则便是十个百个赵奢也抵挡不住。
纪若尘化身十丈魔神,点罢十万阴兵,便率领大军向鬼车领地进发。他赐给十万阴兵星力,实际上等如是为它们开启了灵识。本来纪若尘如此做自有深意。以星力为引,便可将阴兵与自己联成一体,借三清眞诀中的转え阵法之助,在与鬼车相斗时,他举手投足,皆可融汇十万阴兵之力,威力至少可增大一半。这转え阵,纪若尘倒是用得极熟,早在与焢相斗时,便曾用过。今日大战鬼车,还需防着梼杌,十万阴兵并不算多。
在吞噬魔焢之后,纪若尘便对荒野的形势略知一二。但他当时便将这些规矩都扔在了脑后,此刻更不会放在心上。别说他不知集阴兵之力斗魔神是坏了冥凤的规矩,就算知道了也根本不去理会。
然而纪若尘并未想到,他为阴兵开启灵识,等若是在苍野留下了十万有了自我意识的鬼将。十万有了意识的将军会做出些什么来,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
鬼车居所,是一座方圆十里,高数千丈的突兀绝峰。在万里苍野中,这座绝峰显得极为显目。绝峰几乎笔直向上,山势如刀削,下段深灰,顶端则是漆黑如墨。峰顶无数百丈尖利石筝向四面伸展开来,远远看去,但似一根巨大无比的狼牙棒。绝峰之顶,便是鬼车的居处。
遥遥望去,绝峰周围冷冷清清,荒凉无比。除了峰腰偶尔可见绕峰而飞的魔物外,活动的便是有地隙中时时喷出的阴雾死气了。绝峰周围本不该如此冷清,但是鬼车下属大多在纪若尘的营外战死,才会使得堂堂魔神几乎无魔可唤,无兵可使。
距离绝峰十里,纪若尘手一抬,将战旗在身边地上插下,数以千计的鬼卒发一声喝,将肩上扛着的纪若尘连着太师椅一并放下。纪若尘安然坐定时,十万阴卒已各按位置列好阵势。赐与十万阴卒星屑虽将纪若尘这些日子来积聚的九天星力消耗一空,但好处也很明显,这些阴卒皆可按纪若尘心意而动,如臂使指,比什么传令兵丁、旗号、金鼓都要管用的多。
十里不远不近,纪若尘安坐不动,略一抬头便可看到绝峰,毫无仰望感觉。
纪若尘不发号令,十万阴兵便肃立不动,然那肃杀气势,却是直冲天际,激得鬼车也渐渐沉不住气。
天地之间,忽听到一阵巨大之极、似狮似虎、如鹰若象的咆哮,直震得绝峰上石笋微微断裂,如雨落下,将盘绕绝峰飞旋的异型巨鸟也刺下来不少。随后绝峰之顶浮起一片巨大的黑影,在响彻云宵的咆哮声中,自绝峰飞下,倏忽间已到了纪若尘大军头顶。
众阴卒这才看清,空中飞着的是一头极为诡异的巨鸟,双翼展开几达千丈,身躯如蟒,上面覆盖着片片藏青色巨鳞,身下生有四爪,爪尖闪着森森乌光,怕是有丈许长。巨鸟生有九头,九头各不相同,或类狮,或似虎,或若鹰,或如龟,更有痴男怨女、林魈精魅,居中则是一颗怒目贲张的麒麟首。
这只九首异鸟,便是魔神鬼车的本来面目。
鬼车双翼拍动,登时掀起阵阵狂风,将数以百计的阴卒卷到天上。高空中,鬼车飞旋而来,双翼振动间带动气流,早在空中暗布无数湍流涡刃,阴卒一到天上,登时如被千刀斩过,身躯碎成千百碎块,哗哗洒下。纵是纪若尘再有神通,也无力回天。
“纪若尘!你越界而来,冒犯于我,是何道理?”鬼车厉声叫着。它每叫一声,必是九首同时发声,虎啸鹰鸣,交相应和,汇聚成洪涛般的音流,听在耳中说不出的难受。
若是换了去人间之前的纪若尘,听到鬼车如此发问,此刻必杀气勃发,挺矛上天,与它决一死战。然而重归苍野的纪若尘却端坐不动,毫不动气,既不与鬼车对骂,也不解释来意,只淡定道:“鬼车,你现在落地臣伏,发誓效忠,便可免一死。”
十万阴兵并不足惧,纪若尘含而不发的气势却令鬼车暗生惧意。它虽自傲,自问却也做不到破开六界壁障、跨空而去后,还能安然返回。只不过纪若尘大军杀到了家门口,它虽有心退让,但也不得不展示一下威风,免得纪若尘趁火打劫,提出太过苛刻的条件来。可谁成想这纪若尘居然全不顾忌苍野规矩,开口便不留余地。鬼车好歹也是活了数万年的魔神,怎可屈就其它魔神之下?冥凤乃是黄泉之魔,方可雄踞南方,压服众多魔神。这纪若尘虽然高深莫测,可怎能与冥凤相比?
鬼车凶性顿起,狮首咆哮道:“纪若尘!休要猖狂……”
鬼车话未说完,纪若尘随手向赵奢一点,赵奢身躯登时膨胀起来,转眼间便长至二丈高下,将身上黑铁厚甲生生撑裂!
赵奢身躯长大之势终于缓了缓,他只觉得体内充斥着完全无法承担的大力,当下分毫不敢停留,一声长啸,扬手间凌空抓出一根淡银色星辉短矛,向鬼车狮首狠狠掷去!矛去如电,与其凌厉去势不符的是悄无声息,只在灰暗空中留下一道灿烂星辉轨迹。
星矛一出,瞬间已至鬼车眼前!它又惊又怒,一个翻身,狮首堪堪避过星矛。但星矛还是擦过脖颈,撕下数片丈许长的铁羽来。
纪若尘从容道:“我再说最后一次,落地臣伏,可免一死。”
鬼车九首一齐咆哮:“吾也是魔神,纪若尘!你休要过分。”
纪若尘长身而起,仰望鬼车,淡道:“连我手下也能伤你,居然还不肯降,这便是你自寻死路了。”
他拔起战旗,随手一抖,战旗旗面展得笔直,鬼车看得分明,旗面上那个不羁的纪字,竟是幽幽蓝焰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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