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云霓竟屡攻不下,束手无策。
太隐真人看似处处平平,实也是聪明绝伦的人物。云中雾岚近年来在云中居身居高位,深居简出,数十年前可也是个到处杀人放火、惹事生非的狠角色。这两人火候何等老辣,吃了一次闷亏,被云霓甩开,猛攻云风,就不会再给云霓同样机会。正好云霓狂攻云风不下,太隐真人便与云中雾岚分占鼎足之位,先围定云霓,再运坚实道法,慢慢地攻了上去。
如此一来,云霓顿失地势,飘忽不定的身法再也施展不出,不得不与三人硬碰硬拼斗道法,就此陷入苦战。
云中雾岚铿锵长笑数声,向太隐真人道:“这云风实是不错,我们云中居小一辈弟子可没一个比得上。咦,下边那个沈伯阳怎么好象还占了点上风?你们道德宗倒真是藏龙卧虎呀,几个老杂毛倒是瞒得够好!”
太隐真人看着空中纵横来去的黄龙,气势如名岳大海、渐渐生发的云风,心中也是暗惊,道:“你云中居不是还有个顾清?想来也快飞升了吧!”
提到顾清,云中雾岚笑声顿止,寒声道:“她可是大人物,我们小小云中居哪里高攀得起?”
此际围攻之势已成,云霓渐渐感到施展不开,趋退余地渐小。然她毕竟是数百年道行,纵是以已之短,击敌之长,记记硬拼,也不落下风。
漫天火雨纷飞,电光错乱间,一道微不可察的锐风破空而来,悄然袭向太隐真人后背。太隐真人冥冥中似有所觉,忽然吐气开声,巨戟回击,但听当的一声巨响,一柄凶气四溢的古剑自夜色中现身,与巨戟交击一记,又向夜天中飞回。
此剑一入眼,太隐真人眼皮即是一跳,沉声喝道:“古剑天权!忘尘你这老而不死的东西,倒是越活越下作了,连暗中偷袭这等事都做得出来!”
远方一声长笑,忘尘先生须发飘飘,一袭牙白龙纹织锦袍,洒洒然而有出尘之意,挥手间招回天权剑,朗声道:“只消能将道德宗连根拔起,我倒是不在乎用什么手段的。”
太隐真人哼了一声,森然道:“我宗过往宽大为怀,这才放任你不管。没想到你倒还有如此雄心壮志,贫道佩服。此间事了,贫道倒是要与宗内道友到无垢山庄走上一趟,少不得杀杀人,放放火。”
忘尘先生含笑道:“你等妄自与真仙为敌,却是自寻死路,须怪不得我。你莫非以为,今晚还能活着离开青城山吗?”
说话间,忘尘先生抬手一指,古剑天权再次呼啸而出,越空百丈,向太隐真人击来!太隐真人虽是不愿,但只得运起巨戟,挡开天权。忘尘先生如闲庭信步般,一步百丈,接过天权时,已在太隐真人身边,而后运剑如风,又向太隐真人肋下点去。
太隐真人为忘尘先生牵制,云中雾岚与云风立时陷入苦战。
战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忘尘先生一出,修为至真人之境的几乎均是立刻知晓。顾守真与紫云真人互望一眼,紫云真人即脱离战圈,瞬息间越数千丈,加入围攻云霓之列。紫云真人一到,云风、太隐真人立时变动方位,与紫云真人结成阵势,云中雾岚即行加入,形成四人共抗云霓与忘尘先生的混战之局。
那边留下顾守真独战虚玄,片刻间便尽落下风,只余死守之力,却一时尚不得落败。
值此微妙之时,除云天之上的苏姀、吟风、纪若尘三人外,所有真人心中忽然一凛,皆感到一丝不知来处的危险气息极快地蔓延开来。
章一奈何途七
茫茫夜天忽然泛起层惨淡的白,空中郁积的云层微微发亮。那片光粘稠、厚重,竟自云中脱离,缓缓向青城山飘来!
直至此时,诸真人方才看清,这一大片的白不是什么光,而是惨淡苍火。火并不炙热,甚而还有些阴冷,然而却令云霓、忘尘、太隐等大能之士心中暗生戒惧。以他们的眼光,却看不尽穿这突降的天火,自要先退避一下,以静观其变。事有反常,能令他们也看不穿的诡异天火,即使是这些真人,也不愿贸然出手。
这片火云自云中而生,不管威力如何,云端上激战不休的苏姀、吟风与纪若尘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云层之下,诸真人或已停手罢斗,或是默契地将战圈平移千丈,离开了那片火云覆盖的范围。只有那些激战中的弟子宾客一无所觉,依旧在舍生忘死地斗个不休。
火云渐行渐快,到后来便迅如疾风。山下不知何处骤然响起一声锐利哨音,真刺得人骨节发酸,说不出的难听。道德宗为首道人听得哨音,面色一变,大声呼喝,指挥同门且战且退,一路溃逃,直到数十里外才算稳住阵脚。这么突然一逃,便有名弟子防护不善,不小心被青墟宫射出一枝寒铁青玉箭穿胸而过!
见道德宗突然败退,青墟宫诸弟子多是有些错愕不解,宾客中却已有不少欢呼起来。有人飞在高处,正在纵声高呼,忽觉得眼前有些过于亮了,抬头望时,才愕然发现大片火云已在自己头顶!
“什么玩意,故弄玄虚!”他骂了句,手中三尺混天黄绢向苍火兜去,想要将这火包起压灭。这幅黄绢擅发火收火,也是修道界小有名气的一件法宝,正是寻常火焰的克星。
哪知黄绢入苍炎,竟就此无声无息地消融,连半点灰烬都未曾留下。那人未及从震惊中醒来,便已被苍炎淹没!
青墟宫门人及众宾客此时才知道害怕,乱呼声中,空中出现数十道电光火迹,众人各凭法宝,四下乱窜。百来人中,只有十余名道行最高、见机明白的及时逃到火云之外,另有近百人躲进青墟宫护宫大阵之内,二十来个道行最浅的则未能逃脱,不及发一声喊,便已被越落越快的火云裹了进去。
最后百丈,火云几乎是瞬息而下,无声无息地覆盖在整个青墟宫护宫大阵之上。青墟宫上那道明晃晃、金灿灿的光穹上,登时被漫漫苍炎淹没。这些惨白火炎虽有些凉意,然而粘性极重,一触到光穹便牢牢粘住,贴紧了猛烧。光穹就如暴风雪夜中一座单薄草屋,根本撑不住骤至的厚重雪层,几乎是倾刻间就轰然坍塌!
蚀穿光穹后,片片零落苍炎继续落下,青墟宫大片大片或清幽、或华美的宫室殿堂轰然倒塌,多少奇花异树、名兽珍禽,皆就此化灰而去。那些躲在殿中的青墟门人,本以为太平无事,谁知大祸当空而下,大多目瞪口呆,呆呆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炎落在头上,再没过眼帘……
没有惨叫,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柱断砖落的声音,便在这奇异的寂静中,已有千年传承的青墟宫,化成了一片废墟瓦砾。寥寥一二栋宫殿侥幸逃过一劫,在这瓦砾场中,显得极是乍眼。
大明宫上,姬冰仙面色苍白如纸,大汗淋漓,直透重衣。她缓缓自空中落下,着地时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她挣扎着站定,进了偏殿,吱嘎声中,两扇熟铜殿门极缓慢地合拢。广场上数万妖卒,此刻人人虚弱之极,东倒西歪,小半已魂游地府,还能坐得的,不过二三成而已。
千里之外,青城峰顶那片苍炎火云,便是姬冰仙集数万妖卒之力,倾力一击之作。她道心境界虽高,然而毕竟限于年纪,道行火候仍是差了些,强行运使如此强力阵法的结果,便是她纯净如冰的道心已处处裂痕,若不能及时处理,怕是今生道果,就此毁了。
这千钧一击,本来说好用的是三万妖卒,然而众人走后,姬冰仙自又给加了两万人。如此一来,苍炎火云的确是威力大增,毁去青墟千年宫室之时,却几乎把她自己也给毁了。
黑沉沉的偏殿中,开始漫延起淡淡的血腥气,浓浓的鲜血,一滴滴自姬冰仙晶莹透明的肌肤下渗了出来。她却全然不与理会,只依宗内传承秘法,一点点收束着已碎裂成无数片的道心。不破不立,如她能过得此关,道心便可再进一境。如是过不了,便当立刻转世轮回去了。
然而临入死关之前,她却不是一无牵挂。
“上一次又输了给他,赌注却是欠下了。说起来,这个身子已该是他的了,嗯,如果我这一关过不了,便算他运气不好罢了。唉,真想不到,临去前还要欠这样一笔债,若是走了,也不得心安……不过我如此还他,勉强说得过去吧……”
姬冰仙双目缓缓垂落,眼角鼻端处流下数道细细血线。
青城峰顶,万籁俱寂。诸人早已停手,呆呆地望着已成瓦砾场的千年青墟,许多人还未能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苍炎火云威力绝大,远非看上去的那般寻常柔弱。道德宗太隐真人等是知晓苍炎来历的,却未曾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智慧如太隐真人,已隐隐感到不妙:“怎会有这般大威力?难道,冰仙她……”
青墟一方,虚玄、虚罔面色铁青,望着青墟旧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们道行深湛,甚至在道德宗几位真人之上,自然知晓苍炎的威力,可是人力岂能抗天,他们就是知道了,也无法可想,更不能以一已之力硬撼苍炎火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年青墟毁于已手。
自安禄山起兵之初,济天下便致力于集普通修士之力,或于两军对阵之际破城杀敌,或倾千万之力,一击而杀修为深湛之士。至今夜天降苍炎火云,始为大成。这实为逆天之道,过往数千年,也无人深研过。那些道行深湛之人,谁又会研究这个,若是研究有成,岂不是授千百弱小之人以锁链,将自己牢牢缚起吗?而那千千万万普通修士,心向往之的,只是如何提升已身道行,好为后世轮回积下点东西。就算有人想到这一节,等他们道行深湛了,却又不愿研究这些了。
以济天下某日酒后胡言所云,称这便叫做屁股指挥脑袋。道德宗多是雅人高士,这话粗俗不堪,他们听后不以为然,也就一笑致之。龙象、白虎二天君,以及纪若尘、苏姀之类的妖魔外道,倒是听得颇有所悟。
其实此道着实不难,只要知道要做些什么,如何去做已是细枝末节。济天下其实对修道、阵法一窍不能,他只是提了想法,具体实施,自然有道德宗门人弟子一一执行。这当中道理,便如飞升之人留下一把锋锐仙剑,上附仙法若干,威力绝大。在任何门派那里,此剑当然都是镇山之宝,关键时刻慑敌斩妖,不在话下。其实仙剑也不是不能用来锄地切菜,只是没人会这样做,甚至想也无人去想而忆。
苍炎火云与吟风当日传给虚天的仙阵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破阵之用。不过吟风所传仙阵精妙无伦,依天时地势人气时时变化,破阵如抽丝剥茧,百名修士即可运使,将道德宗真人主持的西玄无崖阵也险些给破了。苍炎火云集数万妖卒之生机,就是倚仗着威力绝大,硬砸横冲,蛮横破阵而已。实谈不上有何精妙变化。
破阵好比拆屋,吟风派来的是数名手艺出众的石工木匠,弄不好会将每根椽子都拆得完好无损。济天下使唤的却是十来膘肥体壮的蛮夫,执大铁椎,上来不由分说的就是一堆乱砸。若只论拆屋之速,自然是莽夫们干得更快。
虚玄饶是城府至深,放眼望去,已将侥幸逃出生天的青墟门人都收在眼底,只是他粗略一估人数,也禁不住眼前一黑。祖宗灵位、传承法器典藉,其实都不重要,毁了也就毁了,典藉可以重伤,山门可以重建,可是死伤大半的二代三代弟子,如何能活得转来?才是青墟精华所在。
青墟宫一毁,虚玄已将苍炎火云的出处猜出了七八分,心下禁不住恨道:“好一个道德宗!好一个紫阳真人!原来你们兴兵反叛,还伏着这么个后招!我怎就……怎就没想到!”
苍炎火云来处毫不出奇,无非是列个阵法,集阵中人之力发个道法罢了。别说青墟这等传承千年的大门派,即算是二三流的小门派,也能弄出三个五个阵法来。然而阵中放个十人八人容易,放个百十来人便不容易了。放在以前,若是让虚玄极尽想象之能事,也不过在阵中集结数千生人。又有谁能够做到耗尽六万人大半生机,只为放一个道法?
天渊之别,只在手笔大小而已。
济天下这手可说是绝到了极处,就是提前让虚玄知道了,只消你拿不出六万人来对耗,青墟宫也是必毁。
虚罔涵养较虚玄差了一筹,长眉飞动,双唇越来越薄,放眼四顾,便要动手杀人。他正寻找对手之际,沈伯阳忽然在他面前闪现,此刻他气质又变,带着丝懒洋洋、毫不在乎的笑,道:“虚罔道长,你是在找我吗?修道人当虚怀若谷,一切嗔痴,皆是虚罔,这该是你道号之意吧?动了杀心可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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