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这一带虽是关内,但也是马贼猖獗之地。此刻官道上惟有洛风一人,方圆数十里皆为平川,毫无躲藏之处。不过洛风心念一动,已知向前不远即可得食宿,出关后更是一片坦途,直达昆仑妙境。
洛风精神一振,一路向前行去。这一走,直从上午走到黄昏,才遥遥望见远方云霞处升起一缕炊烟。他心头一喜,加快了脚步,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遥遥望见一根高杆,杆头挂着一面招客旗,旗边已是破烂不堪。
旗上绣着四个大字:龙门客栈。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这客栈名字如此响亮,那高高的旗杆下却只有前后三间低矮土房,另有一间单独小房,也不知是茅房还是贮室。客栈正堂狭小,连多一些的桌椅都放不下,两张八仙桌被摆在了门外。北地风大沙重,不论是何季节,都难象江南水乡那般在户外饮宴。
可见这客栈如何之小。
洛风摇头叹息,但有口茶水有杯淡酒总是好过路边歇宿。是以他仍向客栈行去。
龙门客栈中此刻一个客人也没有,柜台后站着掌柜,后厨中掌柜娘子在忙碌,厅堂中则立着一个打杂跑堂的少年。掌柜是个满脸堆笑的中年胖子,那少年倒是出乎洛风意料,生得眉清目秀,衣衫洁净,接人待物伶俐得体,行藏言谈颇有灵气,全不似西北地域那些粗糙人物。
洛风在店中坐定,随意点了两荤两素四个菜色,又要了一坛酒,慢慢自斟自饮起来。
此时的西域戈壁,一旦入夜即是寒气侵人。客栈外风沙又起,漫天的黄沙呼啸而过。斜阳已渐渐隐没于远方的地平线下,西半边的天空尽是火红云霞,东半边的天空则已挂上一弯新月。
正是月在天外,日在月西。
洛风怡然坐在向着店门的位置上,全然不在意扑面而来的风沙,只是凝望云霞,细细地品着杯中酒。
“客官,晚上风沙大,要不要小的给您把店门关起来?”跑堂的少年凑上来问道。
洛风又望了那少年一眼,益发觉得他聪明灵秀,不该毕生埋没于这等荒野小店之中。他沉吟片刻,向店门外一指,道:“你看这莽莽风沙,斜阳如血,这才是塞外风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铁血汉子的戈壁荒原。小兄弟,既然你生在此地,自然得有所作为,才不枉了来这世间一回啊!”
少年赔笑道:“小人自幼父母双亡,全仗掌柜收留,才能够苟活到现在。现在小人既有居处,衣食也无忧,哪还敢奢求什么呢?”
洛风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道:“唉,痴迷不悟,痴迷不悟,倒是可惜了你的资质。”
此时那掌柜似是觉察到了什么,一路小跑过来,堆起笑脸问道:“客官,小店的菜色您可还满意吗?”
那少年脸色微微一变,似是怕掌柜责骂,当即悄悄退入了后堂。
洛风看了看掌柜那张市侩而油滑的脸,眉头微皱,只是挥了挥手,道:“还可以。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会。”
掌柜满脸堆笑,唯唯诺诺,回到了柜台后,又噼哩叭啦地打起算盘来。
洛风正襟端坐,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沙,鬓发飞扬。他手指以奇妙的节奏微微颤动,杯中的烈酒开始不住盘旋,到得后来,不止形成一个深深旋涡,旋涡中心中还升起一条小小酒柱。小酒柱腾挪翩然,上升时象游龙升空,下落处似蛟龙探水,。
在西天最后一线红云散去之时,洛风忽然长身站起,将杯中酒泼洒于地,暗自祷道:“我今世即要了却尘缘,重返仙界。一切前因后果、因缘纠葛,尽在此杯酒中了却!”
北地多铁血。
此时虽已全黑,然则朔风如铁,飞沙如刀,店顶的招客旗裂裂作响,这四野无人的荒漠客栈,一时间竟也充斥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洛风心头豪气上涌,他掷掉手中小杯,改而抓起一只大碗,倒了满满一碗烈酒,仰首一口干了。
酒入口如刀,其味虽劣,然则劲道极足,恰合了洛风此刻心境。
“痛快!”洛风忍不住赞叹一声,如此豪饮可是他平生未有之事。西北酒浆之凶之烈,又远非中原一带讲究厚醇绵密、余味悠长的酒可比。
洛阳谁家,行着酒令,温着花雕,偎翠依红?
都是浮生如梦。
他又抓起酒坛,就要再倒上一大碗酒。
古人豪爽,遇事必浮三大白。洛风这才饮了第一碗,又算什么?
酒坛在提起的刹那,忽似重了几十斤,洛风手一软,拿不住酒坛,又让它重重地跌回了桌上。
洛风轻咦一声,颇觉奇怪,又伸手去拿酒坛,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到地动山摇,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在地。洛风心下大惊,能够引发如此强烈地动的,若非得道真人,就是罕见灵兽。不论是仙是灵,既然来到左近,他怎会一无所觉?
洛风心中疑惑之际,忽然发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切起来。他眼角余光扫到了桌上摆放的一盆汤,当下悚然一惊!
那汤摆放得四平八稳,汤面上一朵厚重油花正缓缓化开,分毫没有波光涟漪。
原来非是天动地摇,而是洛风自己站立不稳。
直至此时,一阵眩晕袭来,洛风只觉眼皮有千钧之重,渐渐垂落下去。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全仗手扶八仙桌,这才没有倒下。
洛风身体倦乏无力,然而心头一片雪亮,知这酒中必有玄虚!
不过此前洛风已然算过吉凶,知道虽错投黑店,不过是小小劫难一场,因此并不惊慌。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掐指颂诀,就要驱除迷药的药力。虽然他此刻并无任何仙力道行,不过驱除迷药药性还是轻而易去,药性过后召两个丁甲鬼役出来护身也不算甚难。此劫过后,洛风准备视掌柜夫妇罪业轻重施与惩戒,至于那打杂跑堂的少年,他倒是颇为喜欢,也是异事一件。想来那少年年纪不大,入这黑店时间不会太久,又是年幼无知,仍有可取之处。因此洛风打算携这少年同赴昆仑,参修大道。此子颇有灵气,或许几世轮回之后,也有验证大道、位列仙班之望。
只是洛风清心诀才颂到一半,耳中忽然嗡的一声,然后脑后就是一阵剧痛传来!
洛风眼前一黑,再也站立不住。倒地之前,他勉强回头望去,这才见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后。少年手执一根粗大木棒,定定地望着洛风,一张初显英气的脸孔既无惊慌失措,也无狰狞可怖。
面对着这样一张无悲无喜的脸,洛风心底渐渐生起寒意。显然这少年做这等事已是熟极而流,下迷药打闷棍,于他就于每日刷锅洗菜一般随意轻松。
“这是为何?……此去昆仑,不是一路大吉吗……”
洛风终于支持不住,轰然倒地。弥留之际,他隐隐听到掌柜那如公鸭般的声音:
“没想到这家伙衣着光鲜,行囊却如此寒酸,难怪连马也没得一匹!不过瞧这肥羊一身如此好肉,少说也够店里一月用度的了。喂!快把他拖到后厨,烧水磨刀,别磨磨蹭蹭的!小杂种再敢偷懒,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章二逆缘全
又是一个狂风怒吼,黄沙飞扬的清晨。凶猛的烈风肆无忌惮地在天地间横冲直撞。晨光惨淡,狂风肆虐,天地间一片凄凉,充塞着一股肃杀之气。
愁云惨雾中偶见得一轮灰白日影正从黄沙中努力攀爬。
罡风中,龙门客栈的招客旗裂裂作响,上下飞舞,似是拼尽全力也要脱离羁绊而去。那根长长的旗杆看起木质上佳,被那招客旗拖得在风中弯出一个明显的弧形,可它就是不断,相较之下,比那破烂狭小、大有倾塌之势的龙门客栈强得实在太多了。
如此清晨如此风,哪个不恋栈被窝的温暖与舒适?然则贫穷困苦之人,命贱如蝼蚁,管你何等天气,断然没有歇工的道理。眼见得那跑堂的少年手执铁锨,现身于这如刀似剑的飞沙走石中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跑堂的少年手执一把铁锨,正自奋力向面前的大坑里填着土。如此风势,土尚未填入坑中,泰半已随烈风卷入空中。这少年偏就有那本事,分毫不差地将泥土倒入坑中,丝毫不受罡风影响。看他娴熟的姿势,想来这类挖坑填土的事儿,怕是做过上百回都不止呢。
看他额角密密麻麻的细汗,想必出来也不是一会子的功夫了。怕是晨光尚末全亮,他就已在这挖坑填土了。
少年终于填好了最后一锨土,末了,还重重踏上几脚,将土包踏平。此处霜风极重,过不了多久,地面的挖掘痕迹即会被风沙磨去,纵是朝中的铁捕神判在此,一时之间也难以从这若大的荒原上搜寻到这些挖掘之所的蛛丝马迹。
风吼沙啸,眨眼间,新土即遭黄沙覆盖。
望着已恢复原貌的地面,少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呆立半晌,不觉轻轻叹息一声。他探手入怀,摸出一块小小青石。青石入手滑腻,圆润可爱。少年仔细端详,他越是细看,就越觉得这方青石温润晶莹,宝光流转,隐隐有些透明,在石中似是另有一方天地。
就在此时,扑面而来的寒风捎来一个杀猪般的叫喊:“小杂种!你死哪儿去了,埋点东西也花得了那么久?老娘的包子都蒸了好几屉啦!你再不给我死回来,下一笼包子就用你的肉作馅!!”
这一记喊声非同寻常,浑厚中透着凌厉,如刀如凿,破风而至,清清楚楚地传入少年的耳中。也不知掌柜夫人如何修得这等好嗓功,一吼之威足达百丈之外。无论如何,这都非常人所能企及。
少年听得掌柜夫人发怒,脸色当即大变,他再也不敢耽搁,将青石挂回颈中,扛起铁锨,一路飞奔回了龙门客栈。
他刚刚冲进店门,一只大手忽然探出,一把抓住了他的后颈。这一抓也是大有学问,有若天外飞来,来无影,去无踪,无中生有,完全无法躲闪。此等抓功,造诣精深,已臻化境,几年来从没失过手。
少年已不知被抓了多少回,如何应对自然是熟极。他立刻乖觉地放松身体,任由那只大手提着,只是赔笑道:“夫人英明神武,我每次都逃不过您的手心。”
大手的主人满意地哼了一声,手上微微一转,就将那少年转了过来,与自己打了个照面。
声如其人。
能有如此嗓功,这掌柜夫人果然生得英明神武,非同常人。那少年年纪虽只有十四,但生得高大,望上去同十七八的少年相似。偏这掌柜夫人身长七尺,腰大十围,只手将少年轻轻拎起,有如拎半片猪肉,分毫不显吃力。瞧她浓眉大眼,鼻挺嘴阔,倒也相貌堂堂,颇有英侠之气。只可惜脸上时时透着杀气,怎都掩饰不住。
这掌柜夫人虽总是自称老娘,但偏喜这少年称她夫人。
此刻她凤眼圆睁,怒喝道:“店里生意清淡,这半个月好容易才抓到一头肥羊。碎肉作馅,骨头熬汤,还得擀包子皮!一清早多少事情,哪有你这小杂种偷懒耍滑的份儿!说来奇怪,这肥羊身上竟然一分银子都没有……”说着,掌柜娘子狐疑地盯着少年,目光更见凌厉,直直逼视过去,“老实交待,是不是你这小杂种下手时偷偷给私藏了?”掌柜娘子目光如炬,不肯放过少年脸上一丝表情。
少年心下大惊,恐惧霎时蔓延四肢百骸。他稳稳心神,急急辩道:“夫人英明!小的哪敢!小的若敢藏私,不早让夫人您给搜出来了。那还不立刻被您给煮了肉汤?再说这方圆几十里地,就没几户人家,我就是私藏了银子,也没处花啊!”
“不敢就好。想骗老娘可没那么容易。”掌柜夫人对少年的话显得颇为受用,她哼了一声,大手一松,将少年扔了下地,正欲转身离去,一丝红光跃入瞳中。她望了少年一眼,一双卧蚕眉忽然竖起,从他衣领中拎出一道红线,红线的一端正挂着那方小小青石。
掌柜夫人盯着青石,皱眉道:“这块东西打哪弄来的?”
少年脸色略显苍白,心头乱跳一气,然则脸上不动声色,略显茫然地道:“小的早上挖土,见这石头比较好看,就捡了回来戴上。”
青石晶莹润泽,宝光隐隐,石内时时会有仙风祥云闪现,非是凡品,一望可知。那少年在拖曳洛风时无意中发现了这方青石,本来再给他十个胆也不敢私动肥羊身上的物事,可是这一天他不知为何,竟如鬼迷了心窍一般,鬼使神差地就将这方青石私收入了怀中。此刻被掌柜夫人给搜了出来,虽说龙门客栈只他一个打杂扫地的小厮,还不致于真被煮成肉汤,但一顿毒打是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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