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近在咫尺。
一想到烧水下锅,纪若尘猛然心中一惊,立刻清醒了过来,大叫一声:“不要!掌柜的,夫人!是我啊!”
纪若尘猛力一挣,已脱了束缚,站定在了地上。这时他才看清自己正立在厨房之中,房中一边立着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虽已五年过去,但那副阴险猥琐的相貌未有分毫改变,正是当年龙门客栈的掌柜。另一边则立着一个高大健壮、气势如山的妇人,直比纪若尘还高出了半个头去。她只这么一站,周围十丈之内任何事物都矮了三分。
厨房一角则缩着那跑堂打杂的瘦弱少年。
纪若尘乍见掌柜夫妇,又惊又喜,直疑似自己已非在人世,颤声道:“掌柜的,夫人,你们没死?我……我是……”
一时间他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当年龙门客栈只他一个伙计,掌柜夫妇不管吩咐什么事,都是他的活。若有称呼,也就是小杂种三字而已。
掌柜夫人盯着纪若尘看了半天,方道:“原来是你这小杂种啊!怎么,你就这么盼着老娘归天?”
纪若尘连忙摇头,迭声道:“不!不!不!夫人当然是长命万年!我……我……”
纪若尘本以为掌柜夫妇已死,没想到竟然在这悦来客栈重逢,回想起幼时的养育之恩,他一时心中激荡,眼圈已有些发红,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掌柜的也认出了纪若尘,于是用力一拍纪若尘的肩,险些将他拍了个跟头,一边道:“原来是你小子!五年没见,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里里外外都是一股肥羊的味道,倒险些认不出你来!若不是你醒得早,刚刚可就把你下锅了!”
纪若尘向旁一看,果然好大一口铁锅架在灶上,灶中火光熊熊,锅内热气腾腾,水烧得正沸。热气中飘着一种淡淡的异样香气,纪若尘跟紫云真人学过多年丹鼎,一闻就知是幻星草的香气。这种药草并不稀奇,掺在热水中能使人昏昏欲睡,水越滚,药力就越是厉害。倘若刚刚纪若尘被扔入那锅中,定已在昏沉之中被煮得熟了。
纪若尘暗叫侥幸,心中又惦记起青衣和殷殷,忙问道:“掌柜的,您这些年生意怎样?刚刚随我进店的那两女孩子呢?”
一听到纪若尘问他生意,掌柜的当下笑得黑面开花,一双小眼更是眯成两条细缝,连声道:“和你同来的那两个小姑娘被几个很是厉害的家伙抢走了,那些人看起来和那穿青衣的小姑娘是一伙的,你不用担心了。至于其它的肥羊,早收拾整理得干干净净了。这些年店里的生意可是好得不能再好!来来来,我带你四处看看去!”
他也不由纪若尘分说,一把拉着他出了厨房,指着后院一块绿油油的菜地笑道:“中原非比塞外,这里的人嘴刁,可不能再卖人肉包子了。自打搬到这里以后,所有肥羊都是蒸熟煮烂,埋在后院作肥料。你看我这一块菜地,长得多好!”
果然是一块好菜地!
每一株青菜皆长得高大粗壮,似乎在比着往上长。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隐隐渗出丝丝油意。只是看着如此好菜,纪若尘头皮不禁有些发麻。
掌柜的又将纪若尘拉到前院,神神秘秘地从怀中掏出一本旧书,递到纪若尘面前,低声说道:“我近来刚得了一件宝贝,你看!”
纪若尘拿过来一看,原是一本《紫微风水命相》。这类相书在民间也是随处可见,原是那些半吊子风水先生为糊弄愚民百姓,骗取几个钱财而纂,又哪里是什么宝贝了?他翻开一看,果真如此,当中内容错漏百出,通篇俱是诓人之语。
他正看得一脸愕然、目瞪口呆之际,掌柜一把将书抢了回来,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然后四下一指,傲然道:“你看我这间客栈,东井镇青龙,西厢压白虎,后院浮玄龟,前门雕朱雀,那是四灵俱全、水火不侵、天雨难晦、地裂犹坚啊!”
纪若尘定睛望去,其它三瑞没有看见,倒的确是在一扇院门上看到一个鸡不象鸡、鸭不像鸭的东西,看来这就是掌柜口中所言的朱雀了。看那刀工劈斩纵横,多半是出自后厨那把镔铁厚背砍骨刀。
掌柜的又道:“说起来你这小子倒有些奇怪,明明当年走的时候面有福相,怎么现在忽然满脸晦气了?待我看看……嗯,你命宫竟有四大凶星聚汇,倒也少见。”
纪若尘苦笑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掌柜的意犹未尽,又向那面招客旗一指,道:“自得了这样宝贝后,我潜心推算一月,就把龙门客栈改成了悦来客栈,旗上四字就是我的手书。怎么样,铁勾银划吧!四瑞收好,这面旗再一挂,光凭悦来客栈这四个大字,那就是风翔云动、八方财聚啊!我开店本是十年遇一大劫,此刻承天之运、秉地之杰,至少能改成十二年才遇一劫!啊哈哈哈!”
掌柜的长笑未已,就听后厨中传来一声狮吼:“张万财!就你那点破本事还敢卖弄。今夜天降火雨,地脉干枯,分明是有人逆天改命之兆。依我看那,你这几笔破字一写,十年大劫多半被你改成了五年之灾!”
掌柜闻言,当即勃然大怒,道:“你这婆娘懂得什么,没的乌鸦嘴!”
他仰头看了看夜天,心中又着实有些不稳,于是掐指一算,不由得大惊失色:“糟糕!就快满五年了……”
话音未落,夜空中忽然传来“咻”的一声尖啸,随后一颗闪亮流星出现在天际。这颗流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不偏不倚,恰恰正对着悦来客栈飞来!
掌柜的和纪若尘大吃一惊,纷纷跃出客栈。还未等他们跳出院墙,就听得轰的一声,背后一道热浪袭来,将二人掀翻在地。
二人好不容易抖落身上砖石灰土,爬起身来,回头一望,惊见悦来客栈几已荡然无存,只有一间厢房倒还完整无损,只是已落在十余丈外。客栈的正中央有一个浅坑,内中落着黑乎乎一块尺许方圆的东西。
这悦来客栈倒似建在一头巨兽身躯上一般,此时坑中不住涌上滚滚血浆,转眼间就没了小半个坑,仍没有止歇之意。
此时边上一堆砖石拱动,掌柜夫人灰头土脸地从中钻了出来。看着一地的瓦砾碎砖,她竟罕见地没有发火。
掌柜叹一口气,到血坑中捞起轰塌整间客栈的物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才叹息一声,随手塞到了纪若尘怀中,然后向那间厢房一指,道:“里面还捆着几口小羊,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掌柜夫妇对望一眼,又一起长叹一声,竟不收拾任何东西,就此远去。
纪若尘抱着怀中那又象铁盘、又似鱼鳞的物事,呆了片刻,这才叫道:“掌柜的,夫人!你们去哪?”
“开店!”
纪若尘怅然若失,呆呆立着,直到掌柜夫妇的身影彻底在夜色中消失。
或许是掌柜夫妇的声音太过有穿透力,阵阵夜风,仍断断续续地载来两人声音。
“看来悦来客栈这名字不能再用了,且待我好好钻研相书,看再取个什么名字好。你说是叫高升客栈好呢,还是叫有间客栈好?”
“……短命杀胚,你还想变成三年一祸吗?”
章二十六抉择上
修道中人最怕的是什么?天劫,散魂,还是形神俱灭?
纪若尘盯着眼前跳跃不定的火焰,反复地思索着。最终的答案倒有些令他哭笑不停,那就是修道之士最怕的并非是形神俱灭,而是如他现在这般,
万劫而不复。
纪若尘于紫微斗数也知晓一二,自掌柜的说他命宫竟有四颗凶星后,刚刚自已也推算过一回。以心眼观之,他本命宫中迷雾重锁,只能隐约看到四颗命星,但具体是哪四颗可就看不出来了。直到这时,纪若尘才省起忘记问掌柜的看到的是哪四颗凶星。
而且有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只用过凶星入命之法两次,怎么会引来四颗凶星?这凶星入命之法乃是道德宗太清境修至尽头的弟子皆可研习之术,但有天份运用此法的十中无一。这一法门一旦施用,施术者借助凶星入主所带来的沛然灵气凶力,道行可瞬间直升,乃是道德宗弟子用来与敌偕亡的法门。凶星入主后并不会离去,修道者自此将劫难重重,再无得窥大道之望。
只不过道德宗典藉中没有说明连用两次凶星入命会怎么样,也无这方面的记载。
凶星入命之法创于七百年前,其时道德宗泱泱巍巍,早成天下大派,需要道德宗弟子用此法去拼命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因此也就没有相应之记载。
此时旁边传来一声呻吟,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纪若尘面前架着一个小小的三足金丝架,下面摆着一颗炎珠,正不住喷射着细细的火焰,炙着架上的一尊青铜鼎。纪若尘见鼎中药汁已沸,提起小鼎,将内中淡蓝色的药汁滴在金盘上,一边淡淡地道:“别挣扎了,再怎么努力也是没用的。”
三尺之外,云舞华软软地躺倒在稻草堆上,双手双足上各刺着一枚金针。她眼神中尚是一片茫然,一再挣扎,也只能略略抬起头来。听到纪若尘的话后,她明显的吃了一惊,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慢慢的清醒过来。然而她仍是头痛欲裂,显然还未能从药性与闷棍的双重打击下恢复过来。
“这是哪里?你……是什么人?”
纪若尘将三枚金针置于金盘中,待三针吸尽了药液,才转头道:“云大仙子,五年前你就想抓我,今回我初次下山,就又遇上了你。怎么现在反而不认得我了?”
“是你!”云舞华这才清醒过来,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样子,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快放我起来,不然的话休怪我剑下无情!”
纪若尘拈起一枚金针,仔细地看了半天,方向墙角一指,道:“想杀我?好,你的剑在那里,去取吧!”
云舞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权古剑果然扔在一堆乱柴上面。见爱剑天权竟受如此冷遇,她不禁大怒。可是此刻别说提剑砍人,就是略转一转头也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云舞华这才冷静下来,开始观察屋中的形势。
这显然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厢房,稻草、柴火、米袋和几把木椅散落一地。整间屋子并不是堂堂正正的,而是倾斜了一个很大的角度。此时她就软软地躺在屋角的稻草堆上,双足赤裸,手足踝上各刺了一枚金针,看来自己提不起分毫真元,就是这些金针之力。
屋子的另一边还倒着一个女人,她同样手足上插着金针,但与云舞华不同,她眼上尚蒙着一幅青布,耳脉上也插着两枚金针。看来六识都已被锁住了。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单看身材肌肤,想也会是极好的。
云舞华这才明白自己已彻底落入人手,但她分毫不惧。
“你叫云舞华吧,五年前我们曾经见过一面,没想到这次重逢,和五年前几乎一模一样。不,有一点不同,这一次是你落在了我的手中。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知道我的行踪,专程在洛阳等我呢?”纪若尘微笑着问道。他笑得很是俊朗,眼中却没有一分笑意。
云舞华冷笑一声,道:“既然我学艺不精,有什么结果我都认了!你要杀就杀,别指望从我口中问出什么来。”
纪若尘看着云舞华那双深若玄潭的双眼,笑笑道:“我杀你干什么?还有很多方法让你开口的。”
嗤的一声,云舞华黑裙前襟已被纪若尘一把撕开,露出一大片肌肤。她肌肤如雪,虽然莹润,但白得有些近于病态。
云舞华略显瘦俏,然则冷若冰霜,遍体皆是杀伐之意,纵是露在衣外的肌肤,也如一把出鞘之剑,只显其锋,不见羞涩。
纪若尘微眯双眼,左手五指轻点在云舞华的肌肤上。
云舞华完全放松下来,冷笑道:“怪不得你命有桃花,这种时候还想风流快活一场。也罢,你想来就来,完事后早点将我杀了。”
“风流快活?”纪若尘看了看云舞华,摇摇头,一句话险些将她气晕过去:“我可对你没什么兴趣。”
他左手压住云舞华胸口,右手拈起一枚金针,手指微微一颤,金针已刺入云舞华心口。
这一针落下,她只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经脉玄窍都有无数利针在刺来穿去,痛楚已无法用言语形容!且她还动弹不得,提不起一丝真元,因此上只能将这些痛楚一分分尽数受了。只片刻功夫,云舞华周身已浸出细细汗珠,尽管周身乏力,竟也将下唇咬出一排细细齿印!
纪若尘凝神观瞧着她的表情,道:“你心志坚定,但这三枚极乐针可不是修道之士所能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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