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风萧萧
是以,基于以上的理由,寇英杰对于这个妇人的感激远超过恨恶,至于她所拿走的那个翡翠骆驼,也就无可奈何了。
美妇人缓缓走到了灵柩旁边,再次的向着郭白云的遗容注视着,良久,她叹息一声道:
“我不该惊动他的……”随即回过身来道:“我走了!”
三字出口,她身子霍地狂飘而起,就在她身子腾起的一刹那,那两扇虚掩着的纸窗,倏地敞开来,随着她投出的身影窗扇又自行合拢。
寇英杰呆立了一刻,才恢复了镇静,他脑子里反复思索着那妇人的名字——成玉霜,对她的身世行踪感到无比的好奇。
他当然为着失落的那个翡翠骆驼感到懊丧,反之,却又不禁为着能够保存现有的一切而庆幸。
无论如何,他决定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六
七天以后,他终于来到了皋兰。
这是个大地方,市街整齐,人文荟萃,杨柳摇曳着一天的碧绿,使远来的游子,乍然目睹之后,感觉到一种无比的轻松,仿佛一下子忘却了旅途的劳累。
皋兰、白塔两座巍峨的高山,一前一后拱卫着,青天白日,和风广被,稻田里起伏着的层层稻浪,尤其使人陶醉,即使你是第一次来,你也会深深的爱上这个地方。寇英杰把郭先师的灵柩暂寄在市郊的白塔寺,他自己因形容憔悴,服丧在身,再加上有了前此在秦州的经验,也就不再随意住店,就在庙里挂了个箪,布施了一两银子,暂时歇了下来。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不得不尽量收敛行踪,虽然说已来到了先师故居,可是他依然谨慎言行,甚至于对庙里的和尚他都未敢吐实。
白塔寺乃是皋兰城一所极为壮观的寺庙,地处镇远门外,而正当黄河之滨。这里香火极盛,全寺有三百寺僧,寺刹之建筑称得上金碧辉煌,宝相万千。
寇英杰因随灵在身,被接待在较为僻静的西禅院里。这所院子只由一个风火僧叫向元的老和尚看守着。有一个很小的佛堂,署名是“小禅山房”,住寺的和尚不过八人,较之白塔寺的其他各个殿院香火可就差远了。
然而,这片西禅院里,却有属于它自己的一番宁静。独揽水光山色的一面雅座,又是其他各殿院所无法比拟。
院子里栽种着十数株老松,高插云夭,和禅房外的几株老梅,对映成趣。
人们喜爱梅树,乃在于它独特嶙峋的形态与气质,倒还不曾听说过梅不开不雅的说法。
松亦然。无论什么地方,如果种植了这两种树木,必然令人心旷神怡,尤其是出家人的寺院里,望之而兴出尘之念,含蓄着几许仙佛出世的崇高哲学。
岁值晚秋,老梅苍劲的树干上,已吐出了几点生芽,残阳夕照,云高飘飘,大地肃杀。
寇英杰把先师的灵柩安置好了,又布施了一些灯油钱,请这西禅院里的和尚,在灵前念上一卷经,放上一个焰口。
一堂功课作下来,已是和尚们用晚膳的时候了。和尚们陆续的去了,他乃得暂时的安宁,徐徐步出佛堂。
刚刚进寺的时候,先已用过饭了,现在还不饿。出得佛堂,接触到清冽的一阵风,目睹着院子里的古松老梅,心里兴起了一阵安适之感,说不出的舒坦。
站立在高耸的庙台上,鸟瞰着浩瀚的黄河之水,只见河水翻腾,一泻千里,残阳下水色泛金,目力极视而不见其源。这条驰骋中原,行经九省的第二大河,果然雄姿英发,慷慨激昂而不可一世,揆其来势,出自青海巴颜喀喇山北麓,原为星宿海,绕积石山,而入陇省,这里首为其经,是以水势奇猛,拍岸涛天,蔚为壮观!
寇英杰这个出身平凡的天涯游子,在一连串不平凡的连续遭遇之下,也变得不平凡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饱经风霜,累经大敌,无论阅历抑或人情世故,也都大为增进。此刻,他目睹着眼前的壮观肃杀,却不禁兴出了人天合一的出世之感,下意识觉得自己仿佛化身于河道中的一堵礁石,正自身受着澎湃奔腾河水的无情冲激和洗淬,而那堵礁石却不退缩,何能退缩?
恍惚之间,他已似强大了许多,不再懦弱了。
“施主可曾用过膳食了?”声音苍劲,而有磁音,起自右侧松下。
寇英杰霍地回首,发现到了那棵松,从而也就发现了松下的那个年老的风火僧向元!
初来西禅院时,他们已经见过了。
这时那个貌相清癯,五岳朝天的黑和尚,蜷着一条腿,怡然自得的坐在一截树根上,身侧放着一卷经,一只瓦罐,罐子里是清冽的甘泉,置着一个大木杓,寇英杰看他之时,他正仰起头来,把满满的一杓清泉注入喉中,状如长鲸吸水,一饮而光。放下木杓,他呵呵一笑,拍打着僧衣站起来道:“施主怎不到前面去进膳食,山上凉,夜又长,很容易感觉饥饿呢!”
寇英杰欠身一稽道:“多谢师父关爱,在下来时己用过饭了,身边还有几个锅饼,夜里饿了也无妨,大师怎么不去用膳?”
和尚呵呵笑道:“老衲自辛丑年习辟谷,过午不食,算来己有些年了!”
寇英杰欠身道:“失敬,失敬!”
和尚道:“施主来到皋兰,怎不直接投亲?这里可有朋友?”
寇英杰道:“在下是外乡人,这里并无亲戚,只待将先师灵柩送达之后,即行离开,尚未曾想到在此逗留!”
和尚嘴里喧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但不知施主师尊,丧居哪里?”
寇英杰一笑道:“在下要请教,大师父可知道这里有座兴隆山么?”
和尚道:“有有,施主,你且看来!”言罢他向前走出几步,寇英杰自后跟上。
二人来到庙台边上,只觉得天风冷冷,风力沿着白塔山的边缘疾旋不去,形成疾劲的气流旋涡,二人身上长衣俱被猎猎扬起。
风火僧向元抬手指向远方道:“喏!施主且看,那白红参杂处,就是兴隆山!”
寇英杰道:“多谢大师。”
山处边远,似与天际相齐,一道红红的夕阳云彩,带状的描出一长条异彩,嶙峋的七股山峰,都象铸镶了一圈金红色的彩边,山尖上大概有积雪,冰雪夕阳互一对映,渲染出瑰丽的颜色,好景致!
看到这里,寇英杰心里禁不住赞了一声妙,却见那风火和尚,眯着一双细长的眸子,打量着远远的山势,频频点头不已:“兴隆山与伏蟒山相扣联,前后七峰,展延百数里,号为飞仙所居,施主可曾觉得那片红光过于渲染些了么?”
“在下正有同感!”
和尚呵呵笑道:“那是因为岭上多生红梅之故,因山上终年罩有白云日夜不分时令,四时皆称花香,红花夕阳相映生色,本地人叫它作‘血海腾龙’,呵呵,施主看是否有几分传神?”
寇英杰早已为那番天然景致所吸引,禁不住连口赞颂不已。
和尚用他那只黑手,比划着山势道:“施主要去的兴隆山是在前面三峰,后面四座峰头却是属于伏蟒山的界限,那里传说气温酷寒,倒是兴隆山景致天成,称得上人间洞天了!”
寇英杰道:“大师父对那里很熟么?”
“熟也并不甚熟,”和尚展开着一双花白的眉毛:“倒是去过几回。”
说着他脸上带出一片笑意又道:“那里有一处地方叫白马山庄……”
寇英杰顿时心里一动,却没有现于面上。
和尚含笑接下去道:“老衲倒去过几回。”
寇英杰道:“在下要去的地方,正是白马山庄,大师父可否指引一条明路?”
“啊!”和尚道:“那倒是巧极了,白马山庄,居民不过三五十户,多是前朝遗老,施主令师大名……”
寇英杰本待直说,可是他却想到师父大名满天下,如道出实话,和尚必然大吃一惊,说不定又多上一些闲是非,是以他话到嘴边又吞住,当下乃改口说道:“先师姓云,草字双飞!”
和尚愣了一下,摇摇头道:“这倒没听说过了。老衲前些时去那里,乃是同敝寺的镜明方丈专诚拜访一个江湖奇人郭老王爷。”
“郭老王爷?”
“施主不要误会,老衲说的王爷,可不是在朝为官的王爷,而是有金大王之称的那位江湖奇侠,郭白云郭老侠客。施主大概也曾听说过这个人吧!”
寇英杰一抱拳,肃声说道:“郭老侠名久播,在下自然听过,想不到他老人家也住在兴隆山。”
风火和尚感慨着道:“郭老王爷当得上是个异人,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可称天下无敌,敝寺的方丈,就曾专诚请他老人家指点过功夫,老人家当时送了敝寺方丈四个字的谒语,至今方丈仍受益无穷!”
寇英杰道:“这么说,在下此去兴隆山,交待完了先师丧事,倒要专程去拜谒他老人家一下了。”
“那可没这么容易!”老和尚微微笑着:“他老人家是不是在山上还不一定,就算是在山上,平素也是不见外客,那位玉小姐更是出了名的难惹,她武功得自老王爷亲授,可是不得了,谁也不能轻易冒犯!”
寇英杰道:“这么说,外人是无法上门拜见了?”
“很难!”和尚忽然又笑道:“这也难说就是了,山上有一处地方叫梅园,郭老爷子与那位玉小姐最喜梅花,闲来无事时,常爱在那里走走,施主如果有心拜见他们,不妨在每日晨昏,到那里去等着,说不定有意外的遇合,也未可知!”
寇英杰抱拳道:“多谢大师指导,在下听说郭老先生门下有两位弟子,是否也住在一起?”
风火和尚道:“不错,二位少君武功都高不可测,只是并不住在山上,听说两位少君掌管着老人家百万的家财,目前在甘凉经营着珠宝生意,每月才得上山一次。那位二少君复姓司空,单名一个远字,前时有幸,还到过敝寺几次,方丈请教过他的剑法,果然高明,只是……这两个人,似乎对名利心过重,听说不得郭老喜爱!”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双掌合十,又道:“阿弥陀佛,名利之心导源于贪,贪不能止,则诸世间孵,化,萱,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贪字为本,无量佛——南无阿弥陀佛!”
寇英杰待他念完佛语之后,道:“这么说,这白塔寺与郭老先生渊源甚厚了。”
“谁说不是!”风火和尚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不瞒施主你说,这甘凉地方有十处寺庙,包括敝寺在内,都接受过郭老王爷大量金钱布施,阿弥陀佛!”他合手又喧了一声佛号,才继续道:“郭老王爷可谓是我们佛门的大恩人,这十座庙刹的香火,多赖以维持,只是……自从二位少君管帐经营以后,却对出家人刻薄多了,每月照例的布施银子,也常常借故拖延不给,敝寺已很久没有领到了。最可怜的是宏济寺,当初建庙的银子,全赖老王爷解囊支持,如今一旦中断了接济,庙里香火不济,百十名僧徒,几乎己濒临断炊之危,目前多赖各庙宇互相接济维持,说来也实在可怜!”
寇英杰道:“这种情形,郭老先生岂能不知?”
“施主有所不知,”风火僧这才吐出了满肚子的苦水道:“郭老王平素很少在家,他老人家自从三年前参习上乘心法以后,已不问外事,家事有他女儿,外面事也就听令他那两个弟子负责。”
说到这里嗓音压低道:“听说老王爷关照每月不得中断十所庙宇的接济,奈何二位少君是阳奉阴违,把这笔为数可观的银钱,用以中饱私囊。”顿了一下,他双手合十,又自高念一声佛号,嘴里连声道:“罪过!罪过!”
寇英杰心里对于二位未曾谋面的师兄,有了一个大约的认识,也就不再多问,当下合十告退,向所居禅房自行步入。
他当然不是真的回房歇息,只是不愿让那风火和尚知道而已。
出了白塔寺,他急急策马,沿着黄河右侧的一条黄土驿道,一径的疾驰下去。一盏茶的时间以后,他已来到兴隆山下。打量着眼前的山势,他由不住兴出一声赞叹,暗暗赞扬着先师生前果真是好眼力,选择了这里居家。
在一片蝉声里,但见眼前柳蕴成荫,山势极为辽阔,共分有双股敞道向内山环抱进去,放眼看去,一片蔼蔼秋光,云霞迷离处,点缀着万紫千红,间歇有白鹭成群,耳中不时婉转着灵禽的啁啾。
两条敞道虽是相背而驰,观其盘旋之势,却是殊途同归。
仰首前瞻,细察山势,明显的分为三道界限,面积最广大,展延百里的第一界线,即是最小的第一界线,这一道界线内,鸟语花香,秋色宜人。
第二道界限,属于半山之势,牵连后山诸岭,天光自四峰交投直射,树挺枝秀,风回云转,泉声潺潺在闻,似更能独得天地之钟秀。
至于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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