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豪侠
粪?见鬼!辛场主到底是边荒的土霸,急了便鬼迷心窍,拿血腥钱往咱们囊里塞,咱们如果
拒绝,那才是混蛋加九级哩,走吧!”
“天色不早,咱们赶两步。”张师父说,举步出林。
蓦地,矮林深处传来一阵奇异的幽香,黑暗中突然鬼火一闪,一团绿色的鬼火在三丈外
出现,一飘一浮,然后虚悬在枝叶下。
矮林并不茂密,树高约丈五六左右,八尺以下树枝虬结,叶已抽芽,但看上去仍像是光
秃秃不见叶影的凋林。因此鬼火虽在枝叶下,并不妨碍视线。
两人心中一懔,火速转身拔刀戒备。
“我的夭!”张师父骇然地叫,感到腿一软,倚在树干上了,以手掩口,大环眼似要突
出眶外,浑身更在不住地发抖。
李师父更糟,刀丢了。双手抱住一株小树干,结舌张口,叫不出声音,浑身在筛糠似的
抖动,小树干被震再扑簌簌地怪响。
鬼火大如拳头,虚空轻飘,发出微弱的暗绿色光芒,令人望之心中发冷。鬼火的下方稍
后尺余,现出一张朦胧的鬼脸,长发迎风飘拂,一部分头发披散在五官前,依稀掩住脸容,
但整个脸的轮廓仍可看清。
这张脸可怕极了,惨绿色的肌肤,奇大的眼眶,有一张黑洞洞的大口,长发掩映中,显
得特别可怖,阴森森鬼气冲天,令人看了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林下太黑,而鬼火的惨绿色光芒又太微弱,因此只能依稀看到这张鬼脸,下面一无所
见,似乎这位恶鬼只有一个可怕的头,而没有身躯。唯一可见到的另一件物体,便是鬼脸的
左面约略在耳鬓的部位,有一朵暗绿色的酒杯大纸花,像是五瓣梅花,尚在闪闪发光。
鬼火向前徐飘,鬼脸也冉冉随着飘浮。
张师父胆子大些,突然咬破舌尖,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冉冉移近的鬼脸喷去。
他的血水刚喷出,鬼火倏灭。
他胆气一壮,硬着头皮大喝道:“张天师的弟子在此,鬼神远避。”
他的叫声刚落,鬼火再现,鬼脸亦显,似乎更接近了些,相距不足两丈了。
大话唬不住鬼,他感到似乎大小便不禁,一声厉叫,扭头便跑。
只跑了三两步,前面两丈左右鬼火乍现,他只感到身侧微风飒然,异香扑鼻而已。
他踉跄止步,喉间发紧,感到奇寒彻骨,眼前朦胧。做亏心事做得太多的人,心目中自
以为不怕鬼,但内心深处仍然有
鬼的存在,要是真碰上了鬼,比心目中有鬼神的人怕得更利害,张师父就是这种人。
他扭头一看,先前的鬼火不见了。
他的同伴师父,发出一声近乎虚脱而窒息的呻吟,瘫软在树根下,似乎已陷入吓昏的境
地了。
既然世间真有鬼,鬼是无法抗拒的,唯一可靠的办法,是向鬼求情,求鬼高抬鬼手了。
他双膝一软,“噗”一声推金山玉柱地跪下了,叩头如捣蒜,用逼出来的,近乎号叫的嘶哑
声音叫:“鬼爷爷,鬼娘娘,饶……饶了小……小的,小……小的……”
鬼脸木无表情,突然飘前三尺。
他得不到反应,鬼脸反而接近,吓得他小便溺满一裤裆,忙磕头叫:“小的……并……
并未做……做过太多的亏……亏心事,如……如果你你是……是……冤……冤鬼……”
鬼脸突然隐去,鬼火倏熄,寂静无声。
但左侧突传出噗嗤一声轻笑,笑声充满了忍俊不住的神情,而且显然不是男人的笑声。
张师父一怔,心说:“咦!这……这不像鬼笑哩!”
接着,传来了怪声怪调的声音,非男非女,有点刺耳:“喂,你认识一个人么?”
张师父莫名其妙,这句话问得更莫名其妙,毫无章法,无头无尾,世间的人千千万万,
谁不认识一两个人?
“小……小的……”他嗫嚅着说,语不成声,惊恐仍在,对方的话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
答。
“说呀!”声音在催促了。
“小……小的认……认得许……许许多多的……的人。”
“谁问你许许多多?只问西海怪客鲜于昆。”
张师父抬头循声看去,看不见鬼影,战抖着说:“小……小的不……不认识。”
“你这里可有过往的武林人逗留么?”
“有……有的,这几天有……有一个四海游神,又……又来了一……一个小……小白
龙。他……他们正……正要赶……赶走三大牧场的人,不……不许咱们过……过活。”
“什么?居然有人不许人过活?”
“是真的,小……小的正要逃……逃离此地……另……另找生活!”
久久,声音又问:“刚才你两人提到独眼狻猊,是怎么回事?”
“敝东主被……被迫得上……上天无路,只好叫我两人去……去请独眼狻猊前来相……
相助。”
“但你们并没打算去请,是么?”
张师父不敢不承认,磕头道:“鬼爷爷明鉴,独……独眼狻猊是……是个大……大盗,
他……他不会来的,小……小的只好骗……骗些银子走……走路逃生。”
“为何你们的东主要请大盗来助,那不是引狼入室么?”
“敝东主是……是病急乱投医,他并不知道独眼狻猊的为人。”
“你不准备去请?”
“小……小的不……不敢去请。”
“好,你们走吧。”
张师父如获纶音,磕了四个响头,不住叫:“谢谢鬼爷爷开恩,谢……”
四野寂然,附近没有任何响动,但他知道鬼已走了,老命捡回来了!顾不得招呼吓昏了
的李师父,爬起就跑,撒腿狂奔,一口气奔出里外。
东方发白,天字中星斗渐黯,视野愈来愈清晰。正奔跑间,突见前面十余丈外的小丘顶
端,屹立著一匹健马的形影,马上的骑士安坐不动,一人一马站在丘顶纹风不动,像是出现
在旷野中的人马幽灵。黎明时分,视界尚不能及远,因此看不清人马的面目,也看不出是死
的还是活的。
他吃惊地站住了,脊梁上又开始发冷。
人马的影子仍在那儿,像是铸在丘顶一般。
他惊然后退,一面壮着胆叫:“你……你是……是人是……
是鬼?”
“我,四海游神,你才来呀?老兄。”马上人答话了。
他激伶伶打一冷战,扭头便跑。
蹄声震耳,他知道四海游神已随后追来了,跑不掉的,走不掉只好一拼。但他仍希望奔
入右面十余丈外的凋林,在林中容易脱身些。
可是,他无法到达凋林了。马儿从身侧冲过,秋华已飞身而下,回身迎面拦住去路,笑
道:“站住,老兄,你的另一位同伴呢?”
张师父一声虎吼,拔刀出鞘,火杂杂冲近,劈面就是一刀,居然刀风虎虎,迅捷凶猛,
倒有几分火候哩!
秋华退后两步,避过一刀,笑道:“把金银放下,在下放你逃生,老兄,知趣些。”
人一辈子奔波劳碌,大都是为了金银财宝,所以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张师父自己积
了两三百两银子,加上所带的价值五六百两银子的金珠,这就是他下半辈子的衣食所寄,怎
肯乖乖奉送?一声沉叱,跟踪进击,连攻九刀之多,却近不了秋华,徒然浪费精力。
秋华连避九刀,最后见张师父毫无交出金银的念头,只好用强了,“呛”一声脆响,右
手的马鞭击中刀身,刀向外荡,他乘势欺上,飞起一脚。
“噗!”踢中张师父持刀的手肘。“哎……”张师父惊叫一声,钢刀脱手飞出。
秋华反手连抽三鞭,“叭叭叭”三声脆响,鞭鞭落实。
“哎……哎唷……”张师父狂叫着,双手慌乱地封架,一面向后退,马鞭抽一下他叫一
声,封不住架不掉。
秋华贴身紧跟不舍,左手一扬,就是一记“鬼王拨扇”,“‘叭”一声击个正着,掌在
张师父的颊上开花。
“哎……”张师父厉叫,向侧便倒。
秋华不肯罢手,“叭叭叭”连抽三鞭,把张师父击倒在地,一脚踏住对方的右脚踝骨,
真力骤发,“咔叭……”怪响应脚而起,张师父的足踝碎了。
“啊……”张师父杀猪般狂叫起来,在地上挣扎。
“把腰囊解下来,老兄。”秋华站在一旁冷冷地说。
“你……你……”张师父如丧考妣地叫唤。
“我,我在你们于大厅商议大计时便在一旁偷听,因此在此等你们前来。喂!你要钱还
是要命?只要你爽快地表明态度,在下便成全你。”
“金……金银给……给你,别……别杀……杀我。”
“呸!要杀你还用等到今天么?要不是在下不忍杀人,以免有伤天和,早就宰光你们
了。”
张师父极不情愿地解下腰囊,可怜兮兮地叫:“留……留一些给……我……我……”
秋华解囊取了两锭五两重的金锭丢过,笑道:“当然,在下不会独吞的,老兄,十两金
子可换白银四十两,足以让阁下过一年清苦日子。如果光买米面,够你吃两三年的。今后好
好地
做人,吃这种血腥钱,可能报应子孙,你自己也不会善终,何苦呢?”
“请……请再……再给……”
“够了,老兄,不要贪得无厌,留你一命,在下已是宽宏大量了。喂!那位李师父呢?
他从何处走了?”
人性这玩意十分奥妙,十分奇怪。人性善良的人,希望自己受苦之后,别人不要重蹈覆
辙。人性乖恶的人正相反,他自己受苦,希望别人也跟他一样受苦受难,如果自己走运,却
希望别人倒霉。张师父是后一种人,他不希望李师父如意,向西一指说:“他……他在里外
的矮……矮林中,被……被鬼吓……吓昏了。”
“什么?被鬼吓昏了?你这厮胡说八道。”
张师父为了表示自己胆大,将刚才所见的事一一说了。
秋华剑眉深锁,问道:“你说那恶鬼要找西海怪客?”
“在下的话句句皆真,决设听错。”
“咦!为……为了什么事?奇怪!”秋华自语。
“那……那恶鬼已经不……不在那儿了。”张师父接上一句,意在提醒秋华,别忘了去
找李师父。
秋华将腰囊系上,一面牵坐骑,一面说:“那恶鬼并不是真的鬼,是个活生生的人。”
“什么?是人?是……是你装……装的?”张师父惶然问。
“不是我,是个女人。”
“女人?你……你开玩笑。”
“只怪你孤陋寡闻,不知近来的江湖事。那女人的真面目见过的人少之又少,专会装神
弄鬼唬人,她不杀你们,真是异数。
如果让她探出三大牧场的恶行,而又知道你们是恶霸们的走狗爪牙,那么,你老兄大概
这时应该早已到了鬼门关了。”秋华冷冷地说完,扳鞍上马。
“她……她她是……是什么人?”张师父恐怖地问。
“她是近两年来,名震江湖的神秘女人之一,叫做黑煞女魅。
至于姓甚名谁,年岁多大,是美是丑,谁也不知道。总之,她是个谜一样的女人,是个
多管闲事的女英雌,只是心狠手辣,江湖败类恨死了她,给她取了这么难听的绰号。而白道
人士,却叫她修罗姹女。”
声落,马儿已驰出三丈外,蹄声震耳,向西如飞而去。
第二天,两位师父在周家寨被人发现,张师父断了右脚,李师父右手骨折,请人送信至
浅水牧场,说是被四海游神所伤,金银全被劫走了。送信的人说:两位师父无颜转回,从此
不再回来了。
昭仁寺中,秋华、小白龙、西海怪客三个人,在谈论着黑煞女魅前来找西海怪客的原
因。
西海怪客霜眉深锁,沉吟着说:“老朽的行踪,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这次从西安跟踪吴
哥儿西行,可说极端秘密,这怪女人怎会知道呢?再说,老朽行走江湖期间,行踪在边疆附
近逗留最久,极少管闲事,也极少露名号,与那女人风牛马不相及,她为何要指名找我?怪
事!委实令人百思莫解。”
“前辈可知道黑煞女魅的底细么?”秋华问。
“老朽只听说过这个人,从未谋面,也不打算打听。常言道:惟小人与女子为最难养,
因此老朽从不和女人打交道。”
小白龙淡淡一笑,接口道:“据晚辈所知,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年轻女人。”
“你知道?”秋华问。
“只听说过她在江湖间的行事,其他却一无所知。”
“那……那你怎知她是个年轻女人?”
“我问你,你见过老太婆身上带有香气的么?她夜间出动时喜戴鬼形面具,披散头发,
穿了黑衣袍,但平时的衣裙薰了香,披上黑袍仍掩盖不住香气,可知她定是爱美的年轻女
人。再说,既是姹女,自然是少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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