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
武功,是何等容易,纵是十分中轻之人,若是以勤补拙,也可练成,但若要由自然动静中悟
出万物变化之理,自万物变化之理中悟出别人剑路之破绽,这却是何等困难之事,若非具有
绝大智慧之人,纵然勤练百年,也不可成,是以千百中来,能以意悟剑,上通武道之人,实
是绝无仅有。”
宝儿长长叹了口气,道:“古人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我听宁老爷予
你这一席话,却胜过读百年书了。“牛铁娃笑道:“但大哥你只顾得听人说话,却不知已错
过多少热闹了,还是先瞧瞧再听吧!”
原来方才岸上那黄衫人,长啸而起,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突然俯下身子,捧起弦琴,
重重往岸边岩石上摔了下去。
“澎”地一声,弦琴粉碎,黄衫人身后三面岩石,树木丛里突然闪出百十个蓬头赤足的
乞丐来,这些人显见早已躲在后面,说他们本是在偷听琴韵,倒不如说他们本就是在窥望着
黄衫人的动静。
此刻他们见到黄衫人掷手碎琴,俱是大惊失色。
三个白发乞丐,躬身走了过来,在黄衫人面前说了几句话,黄衫人却似不愿再听,挥一
挥手,将他们叱退了。
其余的乞丐面上,更是愁眉苦脸,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虽不知说的是什么,但显
见要想出些法子来令那黄衫人快活。
突然间,两个白发乞丐,自树后捧了一大坛酒出来,送到那黄衫人面前,却另有几个童
子乞丐,跳跃而出,围着黄衫人四面,嘻嘻哈哈,拍手而舞,不时还有人去拉技黄衫人衣
袖,扯扯他衫角,神情间极不恭敬,却又不似要令那黄衫人快活,反而有些似在故意激怒于
他。
但黄衫人木立当地,非但动也不动,简直连瞧也不瞧上一眼,只是不时捧起酒坛,痛饮
一口美酒这时宝儿与周方转首而望,于是瞧见了这光景。
宝儿瞪大了眼睛,诧声道:“这些人干什么,发疯了么,黄衫人怎地不动手将他们赶
走?”周方道:“这些人只怕都是这黄衣人的弟子门下”宝儿更是吃惊,怒道:“这些顽童
若真的都是黄衣人的弟子门下,为何竟对他如此无札?这岂非目无尊长,该各打三百记屁股
才是。”
周方亦自皱眉道:“这黄衫人神智方得镇定,此刻这样下去,只怕又要被别人激动了,
稍等与人动手,必然大为不舔。”但等了半晌,黄衫人仍是十分冷静。
那三个白发乞丐又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其中身材最是瘦小的一人,突然大声道:“此
番帮主遇难后,若非王老尊人及时赶回,我丐帮实是不堪设想,咱们这些人,可永远不能忘
了王老尊人的恩惠。”
乞丐们一齐哄然称是,热烈之状,笔墨难描,但那黄衫人神情却仍是冰冰冷冷,丝毫无
动于中。
那白发瘦丐大声接道:“但王老尊人今日与那女魔头之一战,实是我帮生死存亡之关
键,王老尊人若是失败了……唉!那结果如何,老朽真是想也不敢想,是以老朽斗胆进宫,
大战在即,王老尊人你……你切切不可再如此下去了,否则……唉!”叹息一声,惨然垂下
头去。
周方捻须沉吟道:“这黄衫人此刻心神如此镇定,正是交手前最佳之状况,这老头子为
何却偏偏要说他不能这样下去?难道还要他在激怒时与人动手么真连我老人家都想不透。”
说话之间,只见那黄衫人竞也叹道:“我也知如此下去,必然落败,但一时之间,我实
在无法可想。”
那白发瘦丐突然跪下,向黄衫人恭恭敬敬叩了个头,然后一跃而起,道:“老朽只得如
此了,王老尊人想必不致怪罪吧I”反手一掌,着着实实,清清脆脆,捆在那黄衫人脸上。
这一着更是大出宝儿等人意料之外,他们眼见这乞丐有求于黄衫人,又对他如此恭敬,
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这白发乞丐竟敢突然向他出手,而别的乞丐们也视为理所当然,丝毫没
有吃惊之色。
更令人奇怪的是,那黄衫人吃了这一掌,反而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欢悦之情,显非装
作而出。
只见他捧起洒坛,放声高歌,童于乞巧们也在一旁拍掌相和,于是大家惧都喜笑颜开,
欢欢喜喜。
但此等情况,却是武林高手与人交战前最最犯忌之事,只因欢乐之时,最易心浮意软,
等到遇敌之时,哪里还能施得出煞手?
宝儿虽不甚明了这其中之奥妙,但见了这一群乞丐如此大吵大闹,也不禁皱眉叹道:
“疯子疯子——一群疯子!”
突见那黄衫人回过头,宝儿这才瞧了个清楚,这黄衫人原来正是那亦狂亦侠的江湖奇人
王半侠。
周方瞧见他面上神情变化,沉声道:“你莫非认得他?”
宝儿笑道:“不错,这就是王半侠王大叔……”似待脱口呼唤,却被周方拦住,沉声
道:“多用眼,少用嘴,你莫非忘记了么,咱们无论瞧着什么,都只能偷偷瞧着,不能多事
多口。”
宝儿,笑道:“老爷子说什么,宝儿听什么。”
周方捻须笑道:“这才是乖孩子。”过了半晌,又自笑道:“此人若是王半侠,什么古
怪的事,弥都可明白了。”宝儿道,“为什么?”
周方道:“王中侠亦狂亦侠,但半侠武功,不如半狂,是这些人为了要求战胜,便想出
各种法子来激发王半侠深藏于心的那一股狂气,他与人动手时,武功才能发挥到极致……哈
哈,王半侠委实是当世之奇人,是以才会有今日此等怪事,常人也自然是无法想象得出
了。”
宝儿眨了眨眼睛,笑道:“如此说来,他方才临江操琴,只怕也正是要借琴音中的杀伐
之声,来激发心底之狂气,等到弦断琴崩,便是他大功告成时,是以我等方才有心助他,却
变成害他了。”周方领首笑道:“举一反三,果然不错。”
说话之闯,江水上游已有一艘“怪船”放樟而来,说它是“怪船”,只因这艘船委实奇
怪已极。
只见这怪船的船身,乃是行走江面上的头号宫船所有,船头方正雄伟,油漆虽已剥落,
看来气派仍是不小、但在这宽广平整的官船甲扳上,却无官舱,只是乱七八槽地搭着些舱
篷,有的是似乎乌篷运米船上拆下来的,有的又似自秦淮河畔的乐户船上拆下,有的竞似塞
外“蒙古包”的模样,更有的干脆只是用几张芦席,几片破板搭成,看来有如火后灾民集聚
的贫民窟一殿。
这些舱篷果然已是零乱已极,更妙的是,在这些舱篷之间,又乱七八槽地竖着—卜来根
大大小小,长短不齐的船桅,桅上的船帆,也是备式各样不同,有的是一张破帆,有的是数
十件衣服补缀而成,有的索性只接着一条床单。最妙的是:船桅之间,都连着绳索,绳索上
挂满了:破锅子、破铲子、几条咸鱼、几块腊肉、三颗大白菜、五只风鸡、几十条箩卜干、
一件破旧的猩红大鳖、十几件破褂子、十几条东补西缀的百摺湘裙、数十双大小不同、破破
烂烂的绣鞋、几串铜钱、几面破镜子、百十只破荷包、十几面破被面、几顶破帽子、无数件
破中衣、烂袜子……
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想也想不到,零零碎碎,奇奇怪怪,让你见了哭也哭不得,笑也笑
不出的东西、一眼望去,这船上当真是五颜六色,光怪陆离,有风吹过,那些破锅子、破铲
子、破铜钱、破镜子……等等,随风相击,发出一些唏哩哗啦,叮叮当当的声音,又教你听
了保险头晕脑涨。
铁娃简直瞧果了,瞪大了眼,转也不会转,张大了嘴,合也合不拢,目光中是羡慕之
色,似是恨不得自己也能上去玩玩才对心思。
宝儿也不禁瞧得又惊又笑,摇头道:“我只当铁娃这船已是天下最怪的了,哪知道有比
他怪上千百倍的。”
铁娃痴痴道:“假如咱们也有这么条船,那有多好。”
忽然,怪船上,船篷里,响起一连串霹啪之声,有如爆竹连响,接着,一大片五额六色
的浓烟,自篷中漫涌而出,将整条船全部笼罩着,怪船在这彩烟笼罩之下,与日光、江水相
映,更显得奇丽万端,不可方物,岸上丐帮弟子,瞧见此船来了,神情惧已太变,三个白发
老丐,抢步而出,并肩立在岸边。
那身形最是描瘦之人沉声道:“叶冷陪同本帮主王老尊人,率领穷家帮人堂弟子,在此
恭候大驾,但请王大娘出来相见,”语声虽低沉,但中气充沛,一个宇一个宇传送出去,如
雷如鼓,震人心魄,只听彩烟中传出一个软绵绵,甜腻腻的语声,娇笑道:叶老头你着急什
么,咱们衣服还没穿好,你便要咱们出来相见么?“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中,又带着些吴侬软
语的韵昧,正是:吴人京语美如莺,令人闻之,其意也消。叶冷面上徽现怒容,但隐忍末
发,住口不语,但闻形烟中传出一声银铃般的娇笑,娇笑中夹杂轻语,道:“秀秀,你怎么
把我的裙子穿去了,还我。”
“哎唷,你踩了我的脚。”
“这是我的衣裳,你……你瞧,被你抢被了。”
“救命呀,大娘,你瞧清楚这小鬼不让我穿衣服。”
彩烟虽浓,但依稀仍可瞧见有许多条白生生的身子在烟中奔跑跳跃,再加上这动人的娇
笑,这动人的言语……
岸上丐帮弟子,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脸红了,那边牛铁娃却瞪大了眼睛,哈哈笑道:乖
乖,原来这些人姑娘在船上都不穿衣服的。“宝儿道:“如此胡闹,真该打屁股。”
铁娃立刻站起身子,道:“大哥有令,铁娃去打好么?”
周方眼睛一瞪,轻叱道:“你两人莫胡闹,此事看来虽然荒唐可笑,但其中必定包藏着
极大的危机,咱们只能躲夜这里偷偷的瞧,若是胡乱多口多事,只怕又要像上次那样,连小
命部难保了。”铁娃一伸舌头,再也不敢说话,只见船己靠岸,突然两条人影自彩烟中一跃
而出,两人惧是穿得被破烂烂,蓬头垢面,一副要饭的横样。
宝儿听那娇笑语声,只当船上的必定全都是绝色美女,此刻骤眼望去,不觉吃了一慷、
但仔细望去,才知自己猜的还是不错,这两人虽然莲头垢面,但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泥污
出掩不住她们天生美艳、尤其右面—人,上身穿着件破烂的对襟锦衫,下身穿着双褪色的缀
珠绣鞋,中间却露出双欺霜赛雪,修长有致的玉腿,教人瞧上一眼,心就忍不住要跳上半
天,再也不敢去瞧第二眼了——却又忍不住不去瞧她、左面一人,锦衣湘裙,穿得例是整整
齐齐,只是下面却打着双赤足,此刻眼波一转,居然也抱拳作礼,大声道:“伍清清、陆秀
秀,奉王帮主之命,前来令此地本帮弟子,跪倒迎接帮主大驾。”
丐帮弟子立时勃然作色,左面一个白发老丐怒道:“王大娘凭什么要咱们跪倒来接她,
我姓石的第一个不……”
伍清清道:“石凉,你莫忘了王大娘已是咱们的帮主,你如此说话,不怕她老人家割了
你的舌头么?”
石凉怒道:“王大娘是你的帮主,可不是我的帮主……”
陆秀秀娇笑道:“咱们也是乞丐,自然就是丐帮中人,虽然男女有别,但创立丐帮的褚
老仙人,可没有在帮里规定不许女子加入丐帮的……”突然一拍玉腿,娇晚道:“哎哟,一
个大蚊子……”蘸了点口水,涂在玉腿上,方自接道:“你们俱都熟读丐帮的帮规,总该知
道我这话没错吧?”
叶冷、石凉,以及另一个风猾赛,三人面面相觑,这三个久历风尘的老人,竟找不出一
句话来驳倒这撤娇作态的小姑娘。要知是否许女子加入“丐帮”这问题,虽已存在多年,但
江湖中身怀武功之女子乞丐,毕竟少之又少,是以丐帮中人,谁也未将这问题加以深究。
谁知如今这王大娘便利用此点空隙,训练出一批女弟子来为乞丐,要与原有之“丐帮”
一争雄长、只见陆秀秀眼波横飞,娇笑着接口又道:“丐帮中既无帮规不许女弟子加入,自
然就更没有什么规矩不许女子来做帮主,便该由男女双方,各派一人,来争夺这帮主之位,
若是那男子的武功机智都不如女的,为了丐帮今后的发展,便该由女子来做帮主,你说这是
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她轻抚玉腿,顿住语声,不见别人说话,便又接道:“而如今你们的男帮主无论武功机
智,都斗不过咱们的王大娘,这帮主之位,自然该让给王大娘的,这道理更是再也简单明白
不过。”
石凉大喝一声,道:“好个伶牙例齿的小女子,连死人都要被你说活了,但姓石的却不
明你这番胡言乱语,还是手上见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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