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_青城十九侠
餐一顿,振起精神,施展轻身功夫,飞也似地往谷中跑去。
入谷后,一路都是静悄悄的。谷径本宽,月明如昼,照在崖上百年老藤和途中林木上面,清荫在地,因风零乱,景甚幽寂。五虎跑了一阵,跑过崖脚,谷势忽然开展,现出平原峻岭,知是到了山人聚居之所。见天色尚早,到底人单,不敢再一味猛进,各自停了脚步,细一窥探。沿山腰各处,竹楼矗立在月光之下,寂若无人,更不见一点火烛之光,比起白日到来那样喧嚣嘈杂,纷同兽聚之状,直似另换了一个世界。
五虎试贴近山麓折将过去,方听鼾声四起,此应彼和,起伏如潮。料都睡熟,下手原易,不过谷中仇敌还有很多,又是楼居分住,各有家室,散列甚长,既不能一下把他们杀尽,稍一惊动,立即闻声齐起。山人虽不精武艺,矛矢却是厉害,众寡悬殊,难操必胜,有一人失陷,便不上算。如不能全数诛杀净尽,能诛山酋二拉与那些残留的纹身族人已是幸事,但又不知谷中纹身族人住在哪一带地方。想了想,五虎决计先盗食粮、金沙,再择一离群隔远的山楼,着两人悄悄上去擒他一个活的,去至僻处,拷问明了这些仇敌住处,再行下手。同时分人准备两头放火,备其惊觉唤起大众,好乱他的军心,使其不能兼顾。五人再合在一起,施展平生武艺,且战且走,杀他一个落花流水。管他是不是纹身族人,杀一个是一个,也不恋战,得利即退。
主意打定,由上次来过的两人引路,先往藏金沙的所在,轻轻搬开掩洞大石,走将进去。这些野人对金沙并不看重,也从无人偷盗,俱都用小麻布袋盛着。连一些汉人喜爱的皮革、药草也散放洞内。五虎容容易易,便取到手内。粮肉之类,却因初来没有留心,遍寻不获。因金沙大沉,少时还要厮杀,临时变计,只各取了两口袋,由杨天真一人先运出谷,觅地藏好,再往回赶。赶得回来,接应固好;如人未到,见了火光,便不再入谷,索性在外面等候,以为疑兵之计。
杨天真走后,这里四人仍然照计而行,赶到山楼之下,方欲分头下手,忽见左近丛莽中似有黑影闪动,四人久经大敌,疑是防守巡夜的山人,恐被看破,忙往岸石后一伏,掩过身形,查探动静。晃眼工夫,那黑影先出现了一条,由前面挨近红神峰左壁深草中纵出,手执一把短刀,一路东张西望,鹭伏鹤行,偷偷摸摸转到那片山楼之下,侧耳偏头听了又听,然后举着那把明晃晃的短刀,回身朝后面摇了几下。接着便见先发现黑影处同样又出现二三十人,俱都手持短刀,行踪鬼祟,跑去与头一个会合,互相交头接耳,似在商议甚事。四虎定睛一看,这二三十人俱是些纹身族人,除了四五个纹身族人,余者俱是妇人、小孩。四虎立处,正在他们的前侧面,看得逼真。先本想纵身出去,嗣见众纹身族人咬了一阵耳朵,齐举手中刀,望着山楼作出狠狠欲杀之势,然后分列开去。
那些山楼十九因山而建,长达里许,高下不等,各有竹梯上下。纹身族人是一些妇孺老弱,动作却极敏捷,除几个极小的婴孩,人人有份,不消片刻,由这头到那头全都布好,每隔十来家必有一个立定。四虎看出山人自相残害,自己若现身出去,必将山人惊动,反倒合力迎拒,不如静以观变,看他闹些什么把戏,便没有动。
众纹身族人分派走后,为首老人从身后取出一条花花绿绿,长约二尺的旗幡,向空一招展。众纹身族人齐摇手中短刀示意,各从腰囊内取出一根二尺来长形似棒褪之物,与刀分举手内,频频向楼摇晃了几下。老山人便把短刀衔在口里,倏地一跃两丈高下。
跟着披头散发,连纵带跳,时而猿蹲,时而鹊跃,咬牙切齿,在楼前一带纵横往来行动如飞,身子轻捷异常,连一点声息都没有,状类疯魔,做了好些怪状。细看情景,颇与山寨妖人行那巫蛊之术仿佛相同。众纹身族人齐都趴伏在地,状甚恭肃。
似这样做作了有小半个时辰,楼上山人似都睡死,并无一人惊觉出视。到了后来,老山人动作更疾,将手中旗幡连连招展,取下口衔短刀,向空掷起二三十丈高下。刀光霍霍,仍朝原处落将下来,啪的一声,插在土里。老山人低头一看,先似惊讶,略一踌躇,脸上又转狞恶之容,匆匆将刀拔起,朝着对面山楼一指。众纹身族人也各将手中刀一摇,飞一般朝山楼下奔去,转瞬之间,缘梯而上,一个个轻脚轻手,掩到楼门旁边。
先探头偷望,然后慌不迭将手中形似棒槌长物,朝门内甩了一下,回身就走。有的纵援而下,再上别的楼;有那相邻近的,便从楼上沿山腰攀跃过去,都是同样动作。山楼原是敞的,有门无户,容易下手。每一纹身族人约分派着二十来所山楼,多少不等。众纹身族人出此人彼,顷刻便走过了一小半。
四虎先当他们行刺,后来又觉不是,那棒槌说是暗器,没见瞄准,多是掩在门侧,用手往楼门内一甩,立即退去,好生不解。后来留神观察,才看出纹身族人甩那东西甚是谨慎,甩的一头从不对着自己,也不用手去触。同时身借墙壁遮住,再把手反伸出去,朝隔壁门内微一甩动,慌忙抽回。退时将手平伸向后,糙头冲外,相隔己身惟恐不远。
好似中藏毒物,设有机簧,虽然开了机簧甩出,犹恐余毒沾染之状。四虎越看越怪。又待一会,眼看沿山麓一带山楼,众纹身族人上了十之七八。此外谷中山楼有十好几处散居各地,大都靠着山崖建成,有远有近,尚无纹身族人前往。众纹身族人中有几个担任得家数少的,先完了事,齐向号楼前发令的老山人兴冲冲跑来,到了身侧,各比了比手势,一同拜倒。老山人手朝那些未去过的山楼一指。众山人齐从地上纵起,高举短刀、棒糙,正待开步跑去,猛听一声怪吼,月光之下,亮晶晶飞来几枝长矛,齐向老山人身前打到。老山人哼了一声,首先应声而倒。众山人也有三个被飞矛贯胸而过,死于就地。
只一个没被刺中,口里怪叫连声,竟似招呼同党。亡命一般沿着山麓跑去。
接着便听芦签吹动,从斜对面一座高崖孤楼上纵落下六个山人,各持腰刀、长矛,背插短矛、弓矢。有两个口吹芦笙报警,下余几个同声狼嗥怪叫,飞也似追将过来。各处山崖间山楼上的山人也都闻声惊起,芦笙与人的喊叫之声互相呼应,静夜空山,响振林樾,宛如潮涌,甚是惊人。一会工夫,约有三百多个男女山人,全都赶到岭麓左近。
山楼上依旧响声起伏,睡眠正熟,一个也未惊醒。这时众纹身族人闻得山女惊呼,回顾老山人身死,知事已泄露,纷纷纵落,与先前那山女聚会,全都面向外,围成一圈站定,各举短刀,也不惊慌,也不逃走,反倒齐声唱起歌来。众山人赶到邻近,也停了脚步,见状俱有惊惧之色。几番喝间,纹身族人先是不理,后来歌声止住,纵出一个山女,咬牙切齿,怒指众山人,连骂带跳,吼了一阵。众山人便和她软语商量。
四虎原本略通土语,听那意思,仿佛众山民先是威喝,纹身族人未理。后来又向纹身族人索讨一样东西,如若交出,便可讲和放他们出谷。知道这些妇孺绝非蛮人之敌,何以蛮人已然杀了主持之人,眼看擒敌,又害怕起来?猛又听山楼上一声暴喝,所有山人全都惊醒出视,正待纷纷下跃。下面山人好似惊慌已极,立时一阵大乱,齐声呐喊,叫楼上蛮人千万不可下来,人声嘈杂,也听不出喊些什么,楼上众山民也真听话,不特立即不出,已纵落途中的,亦俱慌不迭地逃了回去,于是楼上楼下,千百众山民都向众纹身族人说着好话央求。众纹身族人好似十分坚决,一任众山民威喝求告,毫不答理。
楼上众山女见状,竟似就要死在目前一般,多半掩面痛哭起来。下面众山民各把长矛、弓矢举起,对准纹身族人,口里仍是苦求不已。
到了后来,有一女纹身族人忽然将手往楼上乱指,口中乱叫。所指之处,楼上众山民俱似喜出望外,立率全楼老少,慌忙跃下。四虎细看,俱是纹身族人未去过的所在,这些山人刚纵下地,那女纹身族人忽又一声惨啸,向天跪倒,喃喃祝告。众山民大约已知绝望,纷纷张弓搭箭,手扬刀矛,齐向纹身族人瞄准。一时刀光矛影,映月生辉,密集如林,只等号令一下,就要发出。众纹身族人仍然行所无事,面不改色,祝告已毕,从容立起,齐都手握短刀,仰天惨啸。
楼上二拉见状,忽然暴怒,狂吼一声,扬手一矛,朝着为首女纹身族人掷去。他这里矛正出手,还未到达,众纹身族人倏地回转刀尖,各向自己颈间奋力刺去,刀下人倒,尸横就地。同时二拉的矛也由上面飞到,楼下众山民得了号令,都就原立之处,刀矛齐举,弩箭如雨,发射出去。晃眼之间,众纹身族人全如刺猖一般,被钉地上,悉数丧命,无一幸免。
乱过一阵,二拉出声喝住,吩咐取火来烧。楼下众山民轰的应了一声,四外跑去。
一会取来许多山柴枯枝,各取火种点燃,避开下风,向死纹身族人身上掷去。人多手众,顷刻成了一个大火堆,烧得那些山民尸骨烂肉焦,油汁满地,奇臭之味,触鼻欲呕。
四虎见山人发矛掷火,都是相隔老远,无一人敢走近。楼上众山民还是哭的哭,喊的喊,惶惶然如大祸之将至。说是受了山民邪法,行动又极自如,并无异状。四虎方在心疑,忽听二拉在楼上向下面众山民发话说:“纹身族人屡次生事惹祸,昨日惨败,受了神诛,乃是自我。剩下这些老弱妇孺,因恐留此为害,将他们禁闭石洞以内,本想过一二日打发他们走。不料出了家贼,受他勾引,偷开石洞。结果这几个家贼反为所杀,被他们乘着我们熟睡跑出,行使邪法,暗下毒手,挨家撒了蛊子。虽不一定家家受害,可是人都睡熟,有无蛊子飞入七窍,无法看出。仇人又是存心拼死,无论如何不肯讲和,给我们解救。还算发觉尚早,没有全遭暗害。现时大仇虽然得报,楼上这么多人却生死难定,为免后患,本应放火烧山,连人带楼,一齐烧成灰,才保没事。无奈谷外还有扎端公和他手下纹身族人给我们惹的一处大对头,不知何时寻上门来晦气,必须人多才能抵敌。我打算火只管烧着,但不用死在里头,由我率领,带往西大林内,去找地方安身,昼夜求神。也许仇人已死,蛊子没了主持,害不死人。过了三日,没被蛊子飞进七窍的便可分出。就死,也到发作时再死不迟。你们看是怎样?”被害的都想求活,自是愿意。
楼下众山民见二拉贪生,不肯火殉,颇不谓然,不由起了骚动,渐有出声责问的,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山人酋长向来横暴,唯我独尊,从来不许部下违逆。二拉实因怕死理亏,才用好话和大众商量。见下面众山民多半不服,知道不用威力压不下去,勃然暴怒,大喝道:
“你们当我怕死么?现在全寨一千多人,受害的倒占了六七成,你们想想哪个人多?按理来说,就该叫你们到西大林去,由我们在这里居住,想法医蛊,才算公道。只因我舍不得这个好地方,医好了病大家还要回来,恐怕万一蛊子从人身里飞出来,留下了祸根,没法子收拾。适才我们在楼上,被仇人用妖法捉弄,昏睡不醒。多亏你们没等他们把手脚做完,就发觉赶来,有这一点好处,才不要你们出谷,自甘退让,你们还不识好歹?
我主意已然打定,看哪个还敢说一个不字。你们都给我快滚,若不听话,我们对打,来分高下便了。”二拉越说越怒,突地把手一挥,楼上众山民一声暴吼,各将刀矛弓矢举起,其势汹汹,大有准备厮杀神气。楼下众山民悚于二拉权威之下,又见楼上人多势众,彼此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发难,群嚣顿息。二拉料定他们俱畏蛊毒传布,加以众寡悬殊,心有顾忌,益发气壮,二次厉声喝问。楼下众山民这才三三五五接耳交头,商量了一阵,齐声回答:“任凭二拉作主。”二拉便命楼下山人分一半速取干柴到来,沿山铺好应用;另一半去取衣粮、牲畜,堆在谷口,以备携走。楼下山人应声散去。
四虎旁观了一会,听出二拉等是中了纹身族人的蛊毒,事前并受了片时的妖法禁制,所以那等沉睡不醒。暗忖:“昨晚妖狐曾说谷中埋伏放火,乃是纹身族人所为,后来扎端公箭伤胡、梁二人,也只见七个纹身族人,并无山人在内。看今夜神气,他两家分明是仇敌,至多山人曾经附和过纹身族人,决非主谋,已可判明。”纹身族人全数就戳,大仇已由二拉代报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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