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_青城十九侠
事已至此,只得入殓安葬。
“自她去后,我一直连梦也未梦见过,可是那面铜镜却时显灵验。平日看去只是满生绿斑的一片光溜溜的青铜,可是一遇有事时,人影便即现出,以愁苦喜笑,来定凶吉。
有时还有人物影子关合未来之事。虽有大阵仗,只要与我无大相干,如像上次斩蛇遇颜虎,建业村争斗等情,就不怎显。今早因有远行,用它来卜前途吉凶,竟现出许多异状。
镜中先把我现出,也不愁,也不喜。只一晃眼,却换了远儿,带着哭相。随后又隐隐现出一座道观和些山水林木影子。当时远儿正站在我的身前。往常照时,总是父子一齐出现,今番变作了一个一个单独出现。我的影子没有生气,一晃即灭,远儿却有悲容。后照别的镜子,果然面色不佳,料必凶多吉少。现被大哥、侄女看出,是与不是?”
吕伟不便再隐,便将适才所见说了。张鸿因吕氏父女面色有变,张远更是从早起看镜中景象便带戚容,不禁笑道:“我自幼闯荡江湖,到处行侠仗义,坏事虽自问没有,杀孽实是太重,无心之失,更所不免。如今已在暮年,死生祸福早置度外,担心它则甚?
今晚没有好东道主人,难得寻到这么好的山洞,免却露宿一宵,谢道明还单送我好酒在此,来来,就着上好酒菜,痛快喝它一醉,再倒头一睡,明早上路,万事全休。”说时,王守常夫妻轮值宿事,已将洞中扫净铺陈就绪。吕伟虽不放心,也不愿多提拂逆之事,徒乱人意,就在洞外对月饮食。大家连日村中畅聚,遽别良朋,跋涉长路,空山寂寥,风月凄清,已不无离索聚散之感,再加上这一点未来的隐优,一任张鸿心雄气壮,慷慨激昂,终鼓不起全席的兴致。尤其张远深知仙镜灵异,十不爽一,心忧老父,举止呆丧。
快要吃完,忽然虎王骑虎追来,众人间他何故去而复转。虎王来时守着白猿之诫,并未明言,只说别后苦念双侠,左右无事,虎行又快,特来赶送一程,就便多聚些时。
众人知他绕路追来尚未进食,忙着取杯更盏,劝酒劝菜。双猱又戏跃于前,互相一阵说笑,才把兴致稍稍提起,俱都渐忘前事,只张远一人殷忧未艾。
一会,酒酣食饱。双侠正要劝虎王回去,才一开口,灵姑忽然动念,知猿、虎、双猱灵异,如有虎王护送,张鸿父子前途决可趋避,悄悄拉了老父一下。吕伟被她提醒,暗忖:“仙人曾有白猿须随虎王回山静坐修养,方可还原之言。虎王虽不能长途相送,但他去而复转,未始无因,不如听其自然,能送多远是多远。万一张鸿凶变,就应在前途,多他这一人、四兽为助,岂不要好得多?”便改口说道:“既是虎弟如此盛情,好在虎快,今晚且和我同榻而眠,明早上路,再行分手如何?”虎王道:“我要和白猿回去用功,涂兄弟已说我在村中多耽搁了两天,不能久延自误。白猿又和我说,至多只能送你们到后日早上,不用劝说也回去了。”吕伟是众人之主,张鸿豪爽,又是个喜聚不喜散的性情,听二人这一说,也就罢了。当下略为徘徊,虎王便催早睡早起,好多送众人走一程。灵姑暗中留神,见白猿一来就注目张鸿,酒后朝虎王叫了两声,虎王便催大家入洞早睡,愈料有故,偷偷向老父说了。吕伟不令说破,也跟着催早睡,分别安歇。
一宵无话。
次早天还未明,白猿入洞相唤。虎王先醒,又催促进食起身。众人昨日已走了一小段驿路,宿处地虽荒僻,相隔官道甚近。登高遥望,远处渐有人烟,带着猿、虎、双猱同行,恐惊俗人耳目。行时计议:起初只因山径不熟,意欲到了青麦驿,接近莽苍山地界,再行觅路入山,反正不免山行,莽苍山又是白猿旧游之所,有它前行引导,路要近却不少。于是重又走入山里。一路之上,山岭重复,也不知费了多少攀援跋涉,由黎明起身,毫不停歇,一遇平地,便各快跑,行至午未之交,才只走了二百多里的山路。一行饥渴交加,只得寻觅水源歇息,饮食饱餐之后,又复前行。所经都是荒山古径,蛇兽繁生,险阻非常。
歇息之时,白猿说此去莽苍,比绕驿路虽要近却三百余里,可是这一段生路,亘古绝少人迹,照众人脚程,须要傍晚才能走完。过去便有山墟蛮寨了。再走数日,人烟又断,才能进入莽苍山境。边叫边用树枝在地上划,虎王代为译述。灵姑在旁用心默记,一见所行道路方向果与仙人所说相似,大为惊佩。一面谨持玉匣,紧随张鸿身侧,以备变起非常;一面暗察白猿和虎王的神色动作。一直无事发生,纵遇蛇兽之类,也禁不住虎、猱等驱除,不值一提。赶行多时,绮霞满天,苍烟四起,眼看红日西坠,时近黄昏。
途中草莽茂密,沼泽纵横,毒瘴恶雾成堆浮涌,恶禽猛兽相与号叫,蛇虺载途,见人怒窜。知已到了白猿所说最险恶的一段,过完即有墟烟可见。
白猿原本当先领路,引着众人左绕右折,躲开瘴岚沮洳,避道而行。忽然奔回,看了张鸿一眼。又叫两声,仍复奔去。这时众人刚踏上石地,傍着一片山麓之下行走。山体如削,壁立数十丈。山下是数百顷方圆的平原草泽,浮沙淤泥,到处都有,误踏上去,便有陷没之虞。泥沙中蕴藏奇毒,沾肉立肿,疼痒不堪,重或致命。众人好容易才绕到山下石路上去,路有宽窄高低,尚须纵跃而过,不宜比肩而行,俱作单行前进。
原先虎王把黑虎让给妇孺们乘骑,一会跑向前去与白猿同行,一会又跑回来和吕伟说笑。双猱紧随身侧,跳前跳后。这一人二兽,总是在前时多,中间是黑虎驭着王守常妻子。虎王本欲令灵姑一同骑虎,灵姑自恃有玉匣飞刀,决意随父暗保张鸿,让给张远乘坐。张远先是不肯,午后再走,双侠见他毕竟年幼,不胜跋涉,力逼他骑了上去。由王守常、双侠、灵姑四人断后同行。这一走到石径窄处,改作单行,吕、王二人见沿途平安,荒山游径,仗有虎王同行,不疑生变,也就大意过去。又正赶虎王前面点手相唤,双猱追向前去,一行分成三四起,拉长老远。只剩灵姑一人,紧随张鸿身后,吃白猿赶回一看一叫,灵姑心方一动,猛党内急。一看老父、王守常都在前面与虎王立谈,相隔不到十丈远近,张鸿一会便赶上,恰好来路石壁突出,可以隐身,忙向张鸿道:“叔父先走一走,侄女去去就来。”说完便往后跑去。
灵姑刚刚解罢起身,忽听前面叭的一声燥音,接着叭叭之声四起,密如贯珠。心疑有变,连忙纵出石后,往前面一看,见山对面污泥泽里,泥浆似开了花一般,涌出许多五颜六色的东西。虎王、吕、王等人纷纷前蹿,张鸿业已倒在山脚底。知道不妙,方欲纵上前去相救,只见平空一条白影如银丸飞坠,落到张鸿面前,正是白猿,一手持着虎王那面古玉符,就地上抱起张鸿,朝着灵姑单手连摇,意似叫她速往来路退避,不要走过去。长叫一声,往前飞去。
这时泥泽中彩雾蒸腾,映着斜阳,灿若云锦。泥浆四外飞洒,宛若雨雹,腥风秽气,闻之欲呕。彩烟笼罩之下,泥中之物也都逐渐现出全身。那东西似蛇非蛇,头似蛤蟆,紫头黄斑,碧眼血吻,口里无牙,白舌尺许,吞吐不休,不时喷出五彩烟气,凝聚不散。
后半身与鱼相似,通体作暗绿色,问以彩斑。长者丈许,大小不一。初出土甚是欢跃,嗷嗷乱叫,翻腾转折于淤泥之中,往来如飞,两爪扬处,便有泥雨飞出。最大的一条,出土处陷了一个两丈大小的深坑,逼近山脚,相隔张鸿甚近。张鸿想是中毒晕倒。怪物中有好几条望见灵姑,滑驶而至,张口乱喷,爪中污泥发如骤雨,已然打近身前。
灵姑哪知厉害,因见张鸿受伤,心中大怒,方欲指挥飞刀诛戳,忽听头上有个老人声音高喝道:“那小姑娘还不缒将上来,要等死么?”一言甫毕,便有一根山藤自山崖上缒下,正落在灵姑面前。山径逼狭,泥中怪物何止千百。灵姑立处正在中间,前后都有怪物爬行上来,路被阻断。灵姑虽然不怕,但那奇腥之味令人头晕脑胀,实是难闻,不由双手抓藤。耳旁又听一声:“抓稳莫放。”身便悬空缒起。才一离地,怪物也追逐上来,脚下臭污泥已落了一满地,侥幸没被打中身上。百忙中灵姑飞刀已是发出,追着怪物只一绕,立成两段。等人缒到山上,怪物已死了百十条,余下的吓得纷纷往泥中钻去,刀光仍是飞跃不已。
灵姑立定一看,那用山藤缒人的,乃是一个红脸长须的瘦小道人。未及说话,另一同样道人已从去路山崖之下,领了虎王、老父等一行,抱着张鸿赶上山来,灵姑不顾和人间答,忙赶上去一看,张鸿业已面如墨绿,毒发待死。张远号哭不止,众人个个愁容泪眼。一问,才知白猿看见张鸿面上晦色愈甚,知将祸发,忙赶前去告知虎王,想不出致祸之由。虎王和吕、王二人商议,刚想起将那面古玉符借他佩带些日,等过几天,再命白猿追来索取,便望见张鸿正走之间,脚旁泥泽中一个泥泡涌起爆开,现出一个怪物,污泥乱飞,毒烟四溢,人即中毒晕倒。幸而灵姑因内急事先离开,否则仓猝中一样难免,众人见状大惊,方要赶救,白猿忙令虎王禁止,中毒必死,不可近前。自持玉符赶去,将人救回。吕伟虽不放心灵姑,也是无法,仗有玉匣飞刀,或可无害,只得随众奔逃。
刚转过山脚,忽从山上纵落下了个道人,看了猿、虎、双猱一眼,先给张鸿口里塞了一块黑药,随令众人上山避祸,看他诛戳怪物。知是异人,一同走上来路,山崖陡峭,转角这一带却不难走。道人领路,行走甚速,彼此尚未通名请教呢。
灵姑见两道人已会在一起,各用手指着下面,似有悔恨叹惜之容。猛想起飞刀还未收转,忙赶到崖边一看,沼泽中的大怪物死有二百多只,余者全部钻下泥底。剩下一两条小的逃遁仓皇,上半身已然钻下,外露半条鱼尾,动作甚快,眼看全身将没,吃飞刀赶上一绕,将尾削断,血泥飞溅,上半身仍被它逃去。那山崖上下相隔颇高,风并不顺,但那股子奇腥极秽之气仍是浓厚触鼻。毒氛恶雾依旧如绛绢彩毅,兀是涌现泽中,凝聚不散,灵姑知这毒气厉害,忙指挥飞刀往来扫荡,意欲将它驱散。白猿也赶来相助,手舞仙剑,直指下面,四外乱搅。搅得那些毒气如零云断雾骤遇狂钊,化为片片轻纨,随风高举,四外扬去,映着斜阳夕照,直似无数透明花瓣,雪舞烟靠,煞是好看。
一人一猿指挥刀剑正驰逐得起劲,忽听身后喝道:“这样使不得,快将刀剑收回,否则贻祸无穷了。”白猿知旨,首先将剑光掣回,收入匣内。灵姑见发话的是那道人,刚把飞刀收回,便见两道人同时走近。灵姑留神细看,都生得身驱矮小,骨瘦如柴,红脸黄睛,黑须黑髯,连髯盈腮,长达腹下。黑髻不冠,又光又亮,横插一根尺许长的大铁簪,形如无把之剑,上面满布五色绣斑,篆文隐隐,仿佛暗光。身穿玄色葛布道袍,长仅及膝,腰束一根细草织成的带子,绕身数匝,两头各有一个茶杯大小的草球,自腰下垂。内穿玄色葛布短裤。赤足如玉,登着一双深黄色的麻鞋,手足纤长柔白。各持着一根长竹钓竿,腰插长竹剑和一个玄色麻袋、一个葫芦。两人竟似一人化身为二,不特衣服、佩带之物一样,容貌身材也都是一而二,分毫不差,分不出谁长谁幼。端的骨相清奇,装束古雅,迥非寻常黄冠火居道士之比。
这时两道人已走到前面,将手中长竹竿插在地上,匆匆各取腰间葫芦、竹剑分持手内,又从囊内取出一个令牌。先将葫芦拔盖,放在崖口,并令众人速往后退。然后一前一后,雁行斜立,前一个站在两葫芦的旁边,后一人正当葫芦之后。立定以后,朝那浮腾泥泽上空的毒气细看了看,似有作难之色。互相一点首,后一人便禹步站好,闭目合睛,身上乱抖,好似浑身都在用力。倏地身子蹲了一下,瞪目曝口,对着前面用力往里猛吸。同时前一人也运用真力相待。空中毒气自剑光刀光收回,本是载沉载浮,随风欲去,经道人这一吸,渐渐往回飘来,齐向中间聚拢。一会工夫,纤云碎雾,聚成数亩大小一团彩霞,浮悬空中。无奈山风正大,眼看飘近山前,忽又被风吹退。道人这口气始终未换,时久无功,不觉焦躁,用手中竹剑朝令牌上猛力一击,朝前一甩,便有一溜火光射出,飞入彩雾之中,毒气见火,立即燃烧起来,势更迅速,恍如纸投红炉,晃眼烧尽。可是火过处,毒气全烧成了黑烟,随风袅荡。值有数十飞鸟自上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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