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_青城十九侠
元儿自近两日将剑炼成之后,本想作一次长路飞行,试试自己道力如何。因陶钧劝阻,说是此时御剑飞行,近处还可,如往远处,漫说有时遇见强烈罡风,禁受不住;再如飞行起来,有那剑光和破空之声,容易招惹异派仇敌。虽然日后下山行道,终是难免相遇,现在本基未固,能避免时,还以慎重为是。元儿又想起自己剑遁法不如梯云链快,去迟了,南绮又要絮叨。好在不满一月便可下山,任意所如,无须忙在一时,也就作罢。
及至梯云链被南绮索还,出言又极强硬,意思好似说:你剑已炼成,要走只管走。用我的法宝则甚?明明藐视自己耐不了罡风,不能远走高飞。心里一赌气,决计到了时候,不用她的梯云链,偷空一走。以前骑鹤尚能飞来,这时剑已炼成,正可一试,免得被一女子看轻自己。
元儿主意打定,也不说破,仍然言笑如常。南绮哪知元儿心意,只当他不会走,也就回嗔作喜,依旧亲热。一同做完功课,互相炼了一次飞剑,元儿便问南绮:“那日你所说的凉露,做好也未?”那凉露乃是南绮近日无聊,因元儿酒量有限,又爱吃甜,便采集本山各种花上的露珠,再和各种仙果的汁水掺匀,照酿酒之法制成,取名叫作万花凉露。一盏山泉,只消滴上两滴,饮到口中,便觉甘芳满颊,凉沁心脾。原准备二人飞剑炼成,一同下山时,带在路上饮用。这时南绮听元儿问起,以为思饮,笑答道:“没见你这人说话,总是出尔反尔。那日我采露时,你直拦我。说修道人在外云游,山行野宿,饥食粗粮,渴饮泉水。这次出门积修外功,原为多历辛苦,怎还带上这样美好的东西?累赘不必说,也太费事,有这闲心用点功多好。你说了,还没等到十天,露还没酿成,前日先给你尝了那么一点,今儿就想吃起来,怎又不怕我麻烦费事了哩?”元儿道:
“以前南姊正在动手,我怕你费事分心,才那么说。如今已然制就,事已费了。本是为我,就乐得享受了。”
南绮喜道:“今儿早起,那露的香色比那日更好了。因等你来,没舍得尝新,原想等你到了同饮。谁知一到便和我顶嘴,你若本提,我也懒得拿出来。这东西,我先后费了半月工夫,方只收集得两玉瓶。我嫌瓶不好带,又寻出了两个葫芦,盛了一个,另一个用来盛山泉。余下凉露藏在家中,等功成回山之时再用。省得人间烦热尘嚣,怎能不备一些清凉东西带去?告诉你说,你有我做一路,要享福多呢,还尽这般不知好歹。你拿这晶杯到下面去盛溪泉,我到后山给你取露去。”说罢,兴冲冲往后便走。
元儿见她嫣然一笑,薄怒悉蠲,软语柔声,深情款款,不觉心移志夺,竟有些不忍再和她赌气,拿着两只晶杯,正在发呆出神。忽见前面南绮回眸笑道:“你怎还不走,莫非你练的飞剑,这么点路还嫌远么?”一句话又将元儿提醒。暗想:“听师兄传师父之谕,说南绮是自己的终身仙侣,日后借助于她之处甚多。她平日性情娇惯,说一不二,近来相处日久,更是大小事都得从她。此女虽较自己年长,却也丝毫不通世故,憨然一片天真,凡事任性而行,不论轻重。日后出山,不比在山中修道,应变处事稍一失当,便成大错。照这样迁就下去,她的性情势必越发骄恣,万一在外闯出祸来,岂不误了功果?适才她将梯云链强索了去,所说之言明明看轻自己。大丈夫岂能受一女子挟制?还是暂时狠心,丢她一回,压她的盛气为是。”
元儿想到这里,再看前面峰角衣袂闪处,南绮已然转过峰后。便将手中晶杯放下,用手指醮了点水,在玉案上写了几句。大意说:“自己和她天长地久,远行在即,功课要紧,明知天风凛冽,也要御剑飞行回去,请她宽恕,不要生气。词句虽然委婉,隐隐也寓箴规之意。匆匆写毕,恐南绮回来,看出追赶,竟然运用玄功,驾剑光往青城山方面飞去。
事也甚巧。南绮制藏花露的所在,原在后峰侧面仙厨之内。如照平日,南绮惟恐与元儿不能多聚,遇上有事,或取什么东西,不是拉了元儿同往,便是忙着赶回,元儿想走,如何能够。偏生今日因梯云链已然不在元儿手内,新练飞剑不能远行,自己用强将他留住,虽然称了心意,可是当时元儿脸上神色颇不好看,知他着恼,未免歉然。一听要饮花露,面带笑容,正好借此与他消气。好在人已留住,有三二日欢聚,便不忙在顷刻。到了仙厨,南绮从百丈地穴寒泉中将盛凉露的玉瓶吊起。揭开瓶封一看,颜色碧绿,一阵奇香立时布满全室。南绮为讨元儿喜欢,益发刻意求工,将元儿喜吃的果脯装了一大盘,又去采了一枚朱果藏在怀中。一手端盘,一手持着玉瓶,兴冲冲走向前山。这一耽搁,元儿业已飞出老远。
南绮满心高兴地回向原处,见元儿不在室中,万没想到他会负气私行。先还以为汲取溪泉未回,后又疑他和往日一般在花田中赏花。正待凭栏相唤,忽然一眼看见案上有许多水印,娇嗔道:“看这个人罗,等我这一会都等得不耐烦,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无缘无故拿水在案上乱画。”说时,顺手一拂,等到看清是字时,元儿所留的数行别语已然抹去了一半。连忙纵身飞出,口中连唤元弟,一直追出谷口。
到了前山一看,碧霄万里,鸿飞冥冥,哪里还有丝毫踪影。南绮知道元儿飞行已远,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暗恨自己日前不该图元儿来去方便,恐他有时不约而至,恰值自己不在前山相候,劳他久等,无法入谷,便将人谷口禁法传授了他,以致被他逃走。
早知他也如此固执,更不该任性强将梯云链索回,招他烦恼。不久就要一同下山,何必忙在一时?他日前剑法虽已练成,陶师兄说火候仍然未到,难御高空罡煞之气,远行更是气力不济。这般长路,低飞还可,偏偏本山又高出云空。又听说前回青城山去的妖人还在左近窥伺。他没有梯云链,不能直达,罡风高寒,冻坏了他,固是于心不安;万一遇见敌派妖人,欺他道行浅薄,中途加以侵害,如何得了?
南绮只管自怨自艾,越想越放心不下。后来暗想:“自己和他一同练剑,除剑不如他外,功候相差不了多少;单论别的道行本领,俱比他强;再加带着护身法宝,也比他能耐高寒。他如今动身,还没多时,行至途中,气力不济,必定被迫降落。正好追上前去,舆他赔个小心,一同回来,如其不肯,再将梯云链送他,岂非两全?”南绮主意打定,决计追赶。无奈事出仓猝,有许多法宝俱未带在身旁,只得又赶回仙府,匆匆取了几件法宝。将那面阴链放在修道室内,用法术镇好。带了阳链,准备万一出事,也可急速逃了回来。又将谷口封锁。然后运用玄功,驾剑光往前途进发。这一来不由又耽误了些时候,若再迟须臾,元儿便无幸理。这且不提。
元儿刚起身时,心中还惦记着南绮,恐她知道烦恼,怪自己薄情。转瞬飞离万花山境,渐渐往下降去。此时顺风飞行,凭虚御空,大地茫茫,白云片片,成团成絮扑面飞来。上览苍字,下观山河,只见晴空万里,高旻无极。峰峦起伏,川流如带,素青绕白,气象万干。先时并不觉得疲乏高寒,因为初试飞行,目光所至,无远弗届;不比用梯云链来去,周身一团光雾,什么也看不见。因此高兴到了极点,连爱侣娇嗔全都忘怀。及至越降越低,飞行愈远,渐渐觉着罡风凛冽,有了寒意。仗着生具仙根仙骨,多服灵药,并不怎样难禁,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以为自己剑法已成,从此上下青冥,飞行绝迹,更无须假借人力,多么称心适意。
又飞了一阵,风向忽转。元儿猛觉出高寒还可禁受,只是风的压力绝大,虽然照旧飞驶,却觉有些力不济起来。算计前途还远,照这样下去,一口气怎能飞到,这才着起慌来,方悔不听陶钧之言,不该和南绮赌气。心里一乱,元神微散了散,那两口宝剑又非凡物,竟有些驾驶不住。知道再勉强支持,倘有闪失,如何是好?只得沉心敛神,稳住势子,缓缓往下降落。打算觅地少息,养一养心神,将气调,再行飞走。
元儿落地一看,乃是挨近雪山的一座荒山,看去甚是眼熟,也不管它。还算平常机警,知道自己势孤力薄,恐遇恶人,特地择了一个僻静所在,打坐调神。因为勉强飞了很远,元气略有损耗,起初心神颇难调匀。过有一会,好容易才将气机调纯,运用自如。
心想久在这里,终不是事,决计谨慎前进。至多中途多歇两次,好歹也在当日回转。于是二次又复准备起飞。那降落的所在,距离青城路径还有三分之二,元儿不过飞行了一小半。如在此时往万花山回路走,并无须经过前山,不过受上南绮两句埋怨,不会遇险。
偏生元儿性情高做。以前未动身时,还恐南绮生气,有些不忍。既已起行,又留了字,再中途回去,岂不益发让南绮轻看自己?这时虽还未知前山伏有妖人,危机密迩,一触即发,却也料知前途遥远,艰难甚多。不过势成骑虎,羞于反顾罢了。此时如果南绮追及,也可无事,偏生所用的剑不如元儿聚萤、铸雪比较容易驾驭,加之力量稍弱,飞行自缓,所以元儿歇息之时,未曾追上。也是元儿该有这场大难,以致阴错阳差,全不凑巧。
元儿因为头次飞行猛速,几乎吃了大亏,二次起飞时节,便不敢再为大意,只将玄功运用,贴着峰腹往前行进。行不多远,忽见一峰刺天,阻住去路。峰上赤石嶙峋,寸草不长,形势甚是险恶。元儿有了戒心,不愿再升往高处,去冒那凛冽的天风。见那峰虽高,并不甚大,便打算绕将过去,再行前进。飞行迅速,刚一绕到峰的前面,竟是丛林密莽,甚是繁茂,迥不似那一面山峦光秃秃神气,不禁往下多看了两眼,一路浏览前行。忽闻水声潺潺,低头一看,脚底峰脚下现出一条深溪,水流汹涌,激石怒鸣,因为山势雄险,回音震荡,恍如万马千军,奔腾驰骤一般。
眼看飞过,猛听下面有人呼唤。定睛仔细一看,先见溪旁磐石后有一黑影,闪了一下不见。磐石上站定一个黑衣少年,正往空中招手,连呼元弟不置。元儿看出是甄济,至亲至好,异地重逢,一时高兴,顿忘机心,把纪、陶二人的叮嘱全都付诸九霄云外,忙按剑光降落下去,先握手欢呼了一阵,甄济便邀元儿坐下,谈别后之事。
元儿坐定,刚要开言,猛想起适才听见甄济呼唤时,还见有一人往磐石下面隐去,及至下来,见那磐石孤立溪侧,除甄济外,并无第二人。便顺口笑问道:“你还有一个同伴呢?何不请出相见?”说时,又往石后看了一眼。甄济本怀着满腹鬼胎,因见元儿已能御剑飞行,道行法术必已不弱,再听他这一问,疑是行迹已被他在空中窥破,不禁愣了一下,仓猝问答不出话来。元儿也甚机警,只因一时情感所动,忘了危险。先见甄济穿着那般怪的装束,面容苍白,目光冷淡,虽然随着自己欢呼,并不显出怎样亲热。
适才那黑影本未看清,自己只是无心一问,见甄济那般变脸变色,回答不出,心里一犯疑,这才想起纪、陶二人之言。
元儿刚刚有了戒心,准备借故飞去,忽见甄济狞笑道:“我孤身一人,出死人生,苟活在此,哪有什同伴?你如今拜在矮叟朱梅门下,飞剑业已练成,仙福不小。可还记得当初结拜之盟,将老大哥也携带携带么?”甄济原是一时忸怩,答话不出。又摸不清元儿的深浅,适才和同类所商诡计,不知用哪一条好,存心拿话试探。元儿却听出他说话不伦不类,迥非自己弟兄语气,更明白了一大半。暗忖:“你如不在鬼老门下,我与你久别初见,怎知我青城学剑之事?不过自己和他既是至戚,又是同门至友,已然相遇,他人歧途,倘如劝得他转,改邪归正,将来小弟兄几个俱得正果,也不在当初结拜一场。”主意打定,决计先说破他,再行苦口劝诫。
当下元儿正色道:“大哥,你我份属至亲,又是同盟结拜弟兄。那日你我被困荒山,夕佳岩绝粮,眼看饿死。是小弟无心中拾着明弟所用的暗器,断定方、司两家必在近处,死中求活,冒了大险,去探古洞。走到尽头,为晶壁钟乳所阻,不得过去。后来仗着双剑,虽从九死一生中攻穿数里路长的晶壁,到了那面,洞顶却忽然坍塌。身受鳞伤不说,还几乎被明弟暗器所伤,坠崖惨死。幸得铜冠叟恩师用药救治,才得活命,与诸位弟兄见面。不久我便上了金鞭崖,拜在朱仙师门下。未拜师以前,寻你两次。一次同了众位弟兄,重开来时故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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