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泪





  “佛祖说众生平等,看来你佛缘不够!”
  “佛缘……权宜之计罢了!”
  “我现在需要人手,你若愿意,可以和师太商量一下。”
  她语无伦次:“你……我曾经……这锭金子……”青帽之沿汗湿更甚,眼角波澜,不知是汗水浸润还是别的什么。
  “你我之间,目前并无利益冲突,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她点头,面露惭愧,又望着柴门之外,转为困惑:“阿叶——”
  *
  师太依然清修,仿佛尘世红绿都被挡在了禅门之外。
  我曾问冲平关于师太的故事,她也说不尽然,只是说以前好像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后来跟了一个贵族的公子私奔。本来两情相悦,欲长长久久,可后来突遭变故,那贵公子最终厌倦了她的清冷,留下一包金子便断了关系。自此,青灯古佛独卧,三千情丝皆断。而庵中其余的几位姑子都是被这位师太收留下来,实在无路可去的。
  这样的故事,多让人心生悲叹。世上难有美满通贯之事,她受宠得子的时候必定风光大好,谁能料到世事变迁,会到如此光景?
  只是如今看她面壁盘腿而坐,始终如一的姿势历经沧海桑田。
  “施主以赢弱之躯博生存之道,可赞可叹!然酒色奢靡乃荒亡之始,还望施主好自为之!”
  “师太所言极是,但万物存在皆有其理,或好或坏,不能因一利而忘百害,亦不能因一害而断百利!”
  她闻言微微侧目,我终于看到她半边脸,眼角下垂,眸中无甚光采。面上蜡黄,虽未垂老却已有皱纹。
  突然心里便涌起无言酸楚,连自己亦觉惊讶!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
  她望着我,脸上亦有异色,神情悲苦:“施主……还年轻……春光无限好……”
  我诧异,心事浅浅泛开。
  再收神回来,她又转将回去,声音飘渺:“佛门清苦,而冲平佛根尚浅,尘缘未了,再归红尘也是好事。去吧!去吧!”
  冲平盈盈拜倒,已换了一身浅白布衣的她,头上用蓝布裹住。
  庵门之外,破败依旧,云水禅音都留在了身后,只有檀香徐徐绕随。冲修送我们出门,双手合十,眼圈微红:“冲平,出了此门,再见便是施主了!师太有话转告:孽海欲波,人心自渡。当舍不舍,转造烦恼。此诸业由,沉沦生死。”
  冲平浅浅一笑,摊开两手:“请师太放心,如今我两手空空,有何放不下?”
  冲修点头:“心之放下才是放下,需知一切皆是空!”说着又掏出一个玄布包裹,“这是师太为你准备的,日后总有用处!”
  冲平接在了手中,脸上疑虑,观她神情,想那包裹里或有银两之类。
  禅门静默,离步沉滞,酷热炎夏,这样的画面,令我无法轻松。
  她们,或许已经是家人。此时此刻,我想起了民间嫁女的情形。
  *
  苍山点翠暮,薄日燎霞辰。
  手中嫣红点点,鼻尖醉香浓郁。眼角巧笑纷纷,稚儿言语无忌。这样的日子,平静淡然,如夏河无波。
  晨间暮里,阿叶会乘暑热之中难得有一丝凉风的时候疯玩片刻,其余的时间,他多待在酒窖里,那里,着实凉快。
  我忙于酿酒,无瑕顾及到他,只有在早起的时候教上他几句。慢慢的,聪颖如他,过耳能记,过目不忘,没几日,居然将三字经背了个滚瓜烂熟。
  酿葡萄酒的工序早已了然于胸,各种配料比例更是不会有半分差池。
  我将冲平叫到了身旁,其余人皆不得入内。
  首先将庄上送来的已经拣选的葡萄挨个重复检查一遍,确实没有任何的伤口破损之处,洗净晾干。利用这段时间,支锅上灶,熬煮相对份量的糖水。水乃是引自清泉水,糖的量也已经过我多次试验。待糖水煮至晶莹玉色,再倒入酒桶之内晾凉。而后将已完全晾干的葡萄浸入。放置三天之后,再密封起来。
  二十天过去,暑气涨至颠峰,渐向秋去。第一桶酒在众人引颈盼望之下出窖。暗红沌混的汁液经九层细纱绸流入另一干净木桶之中,几经反覆,终于大功告成。
  单老板品尝的时候,眼中的喜色如同杯中酒,与脸上颤动的横肉相映成辉。
  “妙极妙极!白姑娘果然没令在下失望!哈哈哈!”
  “单老板过奖了!”
  “白姑娘不要谦虚!不过在下饮了这天露甘泉,倒是突然心生一计!”
  他说罢,一双贪焚的眼睛死盯住酒桶,再难舍得移开半步,至于他突发的计策,也是没有再提。
  大商如他,还怕奇思妙计会少吗?
  只见他白珠转动,诘诘冷笑:“哼!看她月娘子如何再去独领风骚!”
  这陵阳城仲夏,是否会因为葡萄美酒而掀起波澜?那曾经独领风骚的月娘子究竟是何人,竟让单老板不吐不快的恶气?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不论何样的轩然大波,那都是单老板所乐见的。
  *
  直到所有的葡萄都封入酒桶,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于是带阿叶去街上逛逛,正逢七月三十日菩萨圣诞。
  正街之上,吹拉弹唱之艺人有之,煎烤烧炸之摊贩有之,衣药金石之商铺有之,无一处不热闹。
  阿叶在我前面时而奔跑,时而欢呼,足足一个精灵小人儿,阿泽随着左右绕行。
  我被那些带着面具的艺人所吸引,他们正在演难佗戏,戏文精彩纷呈,但说的多是佛教故事。旁边有艺人在表演喷火,只见那人容貌怪异,身材短小精悍,似非中土之人。只见他双手一张,脖子伸长,张嘴便有火龙喷出,在空中隐隐可见夏风亦被点燃,将阿叶的目光尽数吸引过去。
  突然,阿泽“呜呜”嘶鸣,声音怪异。待我望过去,它已如电光火石般消失在人群之中,而刚才就在我身旁的阿叶也已然不见踪影。
  我心神俱碎,忙左右张望,只见生人。
  我失声喊道:“阿叶!阿叶!阿泽!……”
  一声又一声,然而,声音被淹没在锣鼓声中,就连身旁之人也是见怪不怪。
  我循着阿泽的方向奔去,心好像也跟着不见了。
  “阿叶!阿叶!”
                  回头却是故人来
  可四周哪里有他的影子?锣鼓声、喝彩声似在刹那间都消失了,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心中像是有一把大铁链在抓着,又疼又重,连气都喘不过来。
  突然,阿泽的沉哼声入耳,我转过身子去看——
  “娘!”阿叶怯怯地跟在阿泽旁边,他短衣的一角被叨在阿泽嘴里,正无精打采的向我走来。
  我惊喜交加,一步上前将他揽入怀中,“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宝!小宝!你去哪里了?!”
  抱着哭了半晌,才想起来,“啪”的一掌落在他嫩而弹性的屁股上,他小嘴瘪了两下,眼眶中有泪花闪动,但硬是抿唇忍住。
  我气极,却又无可奈何地将他紧拥入怀,心疼得不行,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无力,连腿都软了。
  “娘!娘!”阿叶柔软的小手搂着我的脖子,小脸贴在我的脸上,“娘不哭!”
  许久,我才从深深的恐惧之中回过神来,神色有些严厉:“为什么不和娘说一声就擅自跑掉?知道娘会担心吗?”
  他垂着头,如霜打的茄子般:“我,我看到义父,就想去追他!”
  “濮阳先生?!”我忙举目四看,确实没有那个身影时才松了一口气,“小宝又想义父了,所以看到像义父的人就追去了?”
  他摇头,努力而倔强:“我就是看到了!”
  我扭了一下他脸上软软的肉,开始有些笑容:“好,小宝看到义父了!可是,义父有好多事情要做,等他事情办好了,再来找小宝玩好不好?”
  他这才点头,乌黑的眸子晶莹:“义父找不到我怎么办?”
  “呃——”我一时为难,眼角瞄到阿泽,马上说道,“有阿泽在,我们可以让它去找义父啊!”
  他闻言晶眸顿时发出异彩,犹挂着泪花的脸开心地笑着:“好啊好啊!”
  我只有轻叹一声,抬手抚上他的头,这孩子,最近似乎越来越念旧了。
  *
  八月初八,陵阳有祈月节。这一日,方圆百里的百姓都会聚集到环城河内河边,观看歌舞盛宴。
  城中名流大多聚在临河而建的“得月楼”,近水楼台先得月。
  得月楼楼高三层,正面临街,然而背后临水,实乃饮酒赏歌最佳驻处。楼宇镂刻精美,层层飞檐攒尖顶,覆盖琉璃灿若金黄。巨幅彩霞红披高垂落下,将迎宾的女子衬得比夏花灿烂,比秋叶静美。
  这得月楼正是单老板的生意之一,而今日的生意更是火爆,酒楼临水的三层包厢全部座无虚席,倒显得临街一面冷冷清清。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葡萄美酒夜光杯,养在深闺人未识,单老板今晚,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自信满满的笑容背后,更有一丝阴狙。
  冲平一身紫红纱绸裹住细软腰肢,面上蒙纱,只露出双眼,略带恍惚。我与她一同坐在临街这边的包厢之内,而我仍旧是常服打扮。同在包厢内的还有一位伙计,姓田名光,年十七,性格诙谐乐观。
  冲平有些紧张,嗫嗫出声:“夫人,我——”
  我覆上她的手,冰冰凉的,还有软软湿意。我已与单老板说好,自己是不见外人的。
  不禁笑道:“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
  她猛地攥起了手:“我相信夫人,也相信自己!只是,我脸上的伤疤也许会吓到客人!”
  “以纱遮面,没有人能看到。就算看到,那又如何?美酒当前,又见佳人的戏码,单老板自会做全,不用咱们操心!”
  环佩声响中,莺歌燕舞,明暗闪烁中,高朋满座。
  *
  单老板伺机而立,站在二楼楼道之中,微胖的身材精神抖擞。
  “今日祈月之夜,各位大驾光临,令得月楼蓬闾生辉!为表感激,单某特备下美酒助兴!”
  他双手一击,便有女子手捧酒坛自后堂鱼贯而出。而在中坛之上,早已放好以夜光杯层层叠起的杯塔,精美绝仑的夜光杯映着皎洁月光,令人惊叹。
  在座各位无不露出期待神采,就连楼上有些包厢之中也有人伸出头来。
  只见妙龄女子素手高举,如莲藕白嫩,兰花指妙翘,酒坛之中的暗红色琼浆已然流下,缓缓溢满夜光杯,一层又一层,杯体顿生星辉,光彩熠熠。
  四周皆悄然无声,所有人的眼光都凝视着这一幕,连呼吸也敢大气,生怕会惊到女子,而撞破了这般良辰美景。
  直至所有的夜光杯都溢满红色汁液,几位女子手中的坛子也空了。这时,只听赞叹声不绝于耳,更有人即兴赋诗。
  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素纱女子们穿梭来回,不一时,这葡萄美酒便已端在客人的面前。
  有人慢慢流连,有人细细品赏,有的慨然长叹,有的羡慕菲然,千姿百态,莫不因为一杯葡萄酒而失神。
  这时,一儒生打扮之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原来喝月娘子的桂花酒,只觉已非凡物,今日得赏葡萄酒,才知道,什么是仙琼!”
  一时间,附和声此起彼伏。月娘子!桂花酒!原来如此!
  我心中一动,转而去看单老板,只见他的脸上只有得意,是啊!名利双收,才是最大赢家吧!
  *
  此时,众人的兴趣都从外面的歌舞转移到葡萄酒上了。
  突然,对面正中包厢有人匆匆掀了帘子出来,朝外面大声喊道:“我家公子请掌柜入内说话!”
  只见那人身材高大,而衣着装饰比较讲究,举手投足颇有豪放之气,明显不似南方之人。
  单老板唯唯诺诺地进去,不消片刻便又出来,朝我们这边一招手:“水公子请冲平师傅过来一见!”
  冲平看我,犹疑片刻之后,还是过去了。她步子缓慢,如履薄冰。
  不一会,她从里面出来,面纱之上露出眼神苍白,神情惊悚,像是失了魂落了魄一般。
  然而,在对上我的目光时,只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
  我正待开口,她已迫不及待的打断,对田光说:“方才那位水公子要葡萄酒一坛!”
  田光闻言欢天喜地的出去了。我看她,却对不上她的目光,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
  这时外面,唤伙计添酒的声音络绎不绝,我的葡萄酒在单老板精心的布置之下,带给世人惊艳的感觉!
  从前,只在椒房殿的葡萄酒,如今,来到尘世间,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
  一阵箫声悠然,不紧不慢地自远处传来,饱满但不失柔绵,如潺潺流水仿佛来自天幕,亲切而温馨,慑人心魄。河中方向突然灯火通明,顿时喝彩声连连。随之扑面而来的是花香四溢——桂香缕缕!
  单老板面上一变,就听外面有人在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