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泪
那方向,正是入谷所在。
一匹骏马出现在雨雾之中,它的缰绳,正握在濮阳的手中。
阿泽的双耳竖立,然后“呜”地一声,似离弦之箭向濮阳身侧扑去!
而濮阳的身侧,赫然站立一人!
四周的惊呼声淹没在濮阳的怒吼声中,他尚不及反应,就伸出了臂膀拦在那人前面,欲要生生去承受阿泽的攻击。
然而阿泽在那人身前却停了下来,整个身子崩紧了向前,不住地“呜呜”嘶吼。
阿叶坐在地上,小拳头攥紧捶在了水里,激出点点水花四溅。他咬住嘴唇,半天才冒出一句:“笨阿泽!”
那位在雨中看不清楚面容的客人,不知是否被阿泽的气势骇住,竟也纹丝不动。
阿叶连忙爬起来跑了过去,一拳头砸在阿泽身上:“笨阿泽,快回去!谁让你咬义父的客人!”
我跟在他身后,一脸的歉意。
那人藏在宽大斗篷之下的身子猛然一震,半晌才喑哑出声:“阿泽,阿泽?是阿泽?竟是阿泽!”千滋百味都融在了声声低呼之中。
那个声音,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年轮,我都还认得。
我几乎像是凄风苦雨下的梧桐落叶,摇摇欲坠。但潜意识里,还是伸手捞了一把,将阿叶拉回来,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开一切。
山谷的秋风夹着细雨带起千丝万缕银发,拂过我的面颊,撩拨着我的眼帘,一下子就撞入他的视线,退无可避。
刹那间,似乎风声雨声都悄然隐去,天地间只剩下我们。终于明白,原来万种别离都是为了期待这一刻的相聚。
黑色斗笠之下,一张历经岁月苍桑的脸,深遂墨眸突然睁大紧紧盯住我,害怕一眨眼,面前的容颜就会再度凭空消失,化为灰烬。
他的手自斗篷中伸出,仍旧白皙而修长,仿佛又回到未央宫大殿之上,黄袍天子缓步向我行来,伸出他的手,将我带入他的命运。
然而此时,他的手却是颤抖着缓缓靠近,像是要触摸一件精美的瓷器:“颜儿……颜儿……你是我的颜儿?”
那声音,带着焦灼,带着不安,带着喜悦,带着悲伤……人世间的滋味,都尽了!
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脸,指尖没有一丝热度,和我的脸一样冰凉:“你还活着?不是梦?”
他眼神中又带着一丝慌乱,转而抚上银丝的手仍是不住的颤抖:“……为何……你的头发……为何……全白了……”最后,千言万语都化作一滴泪珠悄然落下。
那滴泪珠似自火山而来,带着无比灼热的温度,瞬间将我烧伤。
我猛然退后,声音清冷:“你是谁?颜儿又是谁?我认识你吗?”
细雨在睫毛上洒下薄薄一层,又顺着双颊流下,不知是雨是泪,流入口中,咸咸的,苦苦的。
未道相思已刻骨
此时,一只大鸟扑愣愣直飞而来,落在了骏马之上,马儿踢踏了两下前蹄,显得无比亲热。
那是只鹰,我数次见过!原来这里竟是帝师所在!
难道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在千山万水之外又让我们遇见?
但我已决定忘记了,忘记自己是君家的女儿,是你的皇后,是颜歌的女儿!
记忆中那个温润若水的男子,他已经去了遥远大漠,再没回到我身旁。
轩辕帝的手悬浮在半空,如同定住一般,一个个破碎的音符从他的唇中逸出:“颜儿……你……怎么了?”
而后斗笠被掀翻在地,熟悉的面容一览无遗,还有那双眸子,深邃如初。
“颜儿,是我啊!”
我移开目光,生怕再多看一眼,自己的心也会随之破碎。
四周,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依次闪过。
一头雾水的惜时,眯着双眼的柴叔,懵懂不知的阿叶,震惊木然的濮阳!他,一定就是我在竹宫见到的男子,那个拥有七星龙渊剑的人!
难怪,似曾相识!
我的目光最终与他粘连,脸上丝丝浅笑不露破绽:“先生,这位是——”
他眼中闪过异色,苦笑:“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客人,炎大哥!”
我了然“哦”了一声,转而去看皇上,巧笑嫣然:“炎先生,我是白芷。”
他脸上伤神褪去,起了秋雨般冰凉薄雾:“白芷?白发?芷颜?”
心里像被针扎着,呼吸不过来,我的笑容越来越僵硬:“炎先生气度不凡,那颜儿姑娘想必也是倾城倾国,岂会是我这半人半鬼模样?”
猛然间,身子突然失重,刹那间已置身于温暖臂弯,熟悉的墨香透过半湿的衣裳传来,还有淡淡葡萄酒的醉香。
紧咬牙关将泪意压下,哪怕再多一刻,我就会沉沦了,我怎么能够再度陷入这残忍的温柔之中……
他不理会我的挣扎,仍自说自话:“你是颜儿!虽然你已白头,可在我心中仍是最美!初见你时,你扎着两个小角辫,笑着喊我仙人大叔的模样,怎会再忘!”
我心中一惊,又想起桂宫稚儿天真无邪,冰冷的心再度被撕成两瓣。
镜华大长公主的话响彻耳旁:“不然你以为,皇上凭什么封你皇后?真的是天命中宫?”
真的是天命中宫……天命中宫……天大的谎言……
心中所有的酸楚都齐聚在了指尖,拼尽所有的力气将自己推开那个让自己迷恋的怀抱:“你认错人了!”
这时——“娘!”阿叶脆生生地在我身后喊着,登时将众人的吸引力都移开了。
“轩儿!”
我的脸色刷的煞白!
濮阳伸出来欲扶住我的手窒在了当地,本就如斧凿刻的面部线条更加僵硬,脸色也更黑了几分。
一片沉寂之后——
“轩儿,你是轩儿!”皇上从又一度的震惊中回复过来,慨然长叹,紧紧将阿叶搂入怀中,“天不负我!”
说罢将他抱了起来,和声说道:“轩儿乖,快叫爹!”
阿叶搂着他的脖子,神色困惑:“你是我爹?可我不叫轩儿,我叫阿叶!”
胸中有一股酸楚的激流在扫荡,我撇开脸去,正对上濮阳的目光,阴鸷眼瞳瞧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曾经炙热的焰火渐渐冷然。
*
雨停了,久违的阳光冲破云层,恣意地将金光洒向潮湿的大地。
风未止,撩动着房前屋后的树叶飘舞飞扬,墙上青藤早已枯萎,在秋雨过后耷拉下了脑袋。
屋中,鬼面具仍呲牙咧嘴,无视着一屋的死寂。
“乔布说你冲入了大火之中,你是怎么带着轩儿出来的?既然逃出来了为什么不回宫?难道是因为这一头白发?”
我茫然无语,仍是像看到陌生人一样看他。
濮阳倒了一杯热茶过来递给他:“我见到她的时候,全身是血挂在崖底树梢上,肩膀上还有伤,或是因此而失去记忆也说不定。”
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握着茶杯的手关节却已经发白。
果然,皇上大大触动:“可知道是谁所为?”
濮阳深深看了我一眼,语气奇怪:“如果我没猜错,应该与伏昊期有关。”
我愕然抬头看他,他似未曾在意背过了身去。
手中一暖,已被轩辕帝紧紧攥住,他的脸上又是心疼又是恼怒:“伏昊期?!外间盛传他在陵阳得一白发美姬,我还道是障眼法,原来……难怪他日日留连得月楼,久久未赴蜀川。好一个倾城复倾国,佳人难再得!伏申知道了不知该作何想!不过——此次伏昊期滞留陵阳,事有蹊跷。本来以他风流成性的名声,在哪收个姬妾也是平常,为何单在陵阳就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有人故意在背后煸风点火!”
“不错,而且此人计策甚妙,沙平的注意力大半转移到了伏昊期身上。”
濮阳似无意中看了我一眼,紧跟着又问:“你的意思,是那人的点子?”
皇上沉着摇头:“不一定是他,但一定与他有关!”
他似想起什么,皱了一会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颜儿,不记得过去没关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过几日,我带你去见一人!”
我将手缩了回来,下意识地站在了濮阳身后,如同找到了遮风的巨石。濮阳的身子猛然一震,困惑地看着我,无声的探询。
“先生,炎先生似乎累了,让他休息一会,我们出去吧!”
濮阳回头看着皇上,皇上也正在紧紧盯着我拉住濮阳袖口的手,气氛登时怪异起来。
此时他的脸色足以用狰狞来形容,而他的声音似雷霆万钧直袭耳边:“曜,你先带轩儿出去!”
我紧紧抓住濮阳的袖口,一刻也不放松,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草。
濮阳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没事,我和阿叶就在外面。”
又对皇上说:“你别逼她太紧!”
我的视线紧随着他离去的身影,直至被人扳回去,皇上脸色铁青,深眸中暗藏惊涛骇浪。
“是朕在逼你,还是你在逼朕?”
*
我漠然摇头:“我不敢!”
他的表情突然转怒为喜,微有暖意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而后轻轻捏了一下我的鼻尖:“还装!明明知道是我!明明还记得!”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索性闭口不语,重重宫阙中,若论心机,谁能比得过他?
他之前一直以“我”自称,方才却改口称“朕”,并非因为习惯,不过是试探我而已。
缓了一缓才开口说道:“你怎知不是濮阳先生告诉我的?”
“有些事情,男人永远不会开口对女人说。”他边说边脱去身上已经湿透的外衣,在床边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过来!”
见我不动,他叹了口气,又站起身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一步步向床头走去。然后自己先坐倒,再将我按坐在了他的腿上:“从前不是经常这样子吗?”
我微沉了脸:“我都不记得了!”
他笑笑,倒也不气,语气仍如从前一般平淡而微带了宠溺:“死里逃生一回,模样没变,胆子倒变大了,性子也犟了!你可知道你方才犯的是欺君之罪?”
我不吭声,腰上突然一紧,他的头埋在我的胸前,声音闷闷的:“你在气我当时针对你父亲暗中布局一事?”
“国家大事,何时轮到我来操心了?”
“最近有人旧事重提,欲拿椒房殿失火一事做文章!”
他故意顿了一下,抬头见我神情关注,才满意地笑道:“宫里头有个老宫女疯了,说了些疯言疯语!这些话原没什么,可听者有心,居然牵扯到了你父亲!”
父亲不是已经请辞了吗?中宫皇后也没了,嫡皇子也一道葬身火海,还有什么人念念不忘呢?
“当时,你父亲出兵围宫,最后我却没有问他的罪,你不奇怪吗?”
从不曾细想,但此时他一问,我也倒生出些奇怪来。背天子擅起兵者,与天下共伐诛之,按说没有什么比这个罪名更大的了,可父亲居然能全身而退!
“你可知道,我没有问罪的理由是什么吗?”
我茫然摇头,原来刻意的忽视并不能使自己对这些问题淡漠,相反,更急迫了。
他神情肃穆,向我学起当日朝堂之上的模样:“君爱卿救女心切,朕岂会问责于你?!”
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愤,似又忆起那时那地。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我葬身火海,直接的受益者居然是君家!
“为此,朝中大臣颇有微辞,但因为还牵扯到晋安王,华太傅都不敢出来说话。当时就有一种说法,你父亲为了师出有名,暗中命人在椒房殿纵火!”
“不可能!”我断然否决,就算父亲有这个意思,二哥绝不可能同意。
“我也认为不可能,虎毒且不食子!可是,看你安然无恙,我就想,这也不是没可能。”
“你!”我怒目圆睁,虽然对父亲失望,可这个时候却不能泰然处之,“是阿泽带着我们从暗渠下面爬出来的!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他猛地抬头,眼底微微见红,连声音都有些变了:“暗渠?”
见此神情,我顿时鼻尖一酸,眼圈也跟着红了,从刚才就一直忍着的眼泪扑扑落下来。
酒窖下的暗渠,阴闷潮湿,脏污腐臭。才刚会走稳的轩儿边哭边蜷曲着身子奋力爬行的身影,知夏奄奄一息的哀求声,还有,我的血流入她体内的时那种锥心刻骨的痛,此生,再难忘记!
自顾伤心,却没发现整个人已经被皇上紧紧抱在了怀里,力道之大让我一时连呼吸都困难。
“颜儿!颜儿!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手劲也越来越大,像是要把我揉入他的身体之中。
我用劲推开他,心里因为渲泄而稍微轻松了一些:“世间的事,谁是谁非真能说清?或者是我拖累你也说不定!你是君王,凡事当以天下为重,你即使问了父亲的罪,我也不会怨你!”
我真的不怨,因为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