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泪





  
  大哥?君家?我们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不知是我,还是他。
  
  而我,也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比边关战事还要紧:“你要带我一道?”
  
  “不是说好了吗?又忘记了!”
  
  我哑口无言,这两天常面对他这样的指责,因为在我昏迷的时候,他在我身边说了许多话。
  
  如果那样也算和我说好了,我只能苦笑。
  
  “皇上,沙将军求见!”
  
  他身形未动,只肃整了面容,不怒自威的气度在瞬间毫无遗露的倾泄出来:“宣!”
  
  *
  
  大殿中脚步声起,沉着有力而快速,一听便知是驰骋沙场的男儿,如风一般。
  
  “微臣沙平叩见皇上!”
  
  皇上的眼睛盯着奏章,只是稍稍抬了眼皮:“有事?”
  
  “伏昊期已于今晨动身前往蜀川!”
  
  我在榻上微微崩紧了身子,等待他的下文。
  
  皇上若有所思的侧脸看了我一眼,而后问道:“他找到人了?”
  
  “据微臣的探子来报,似乎还没有!”
  
  我的心里直打鼓,但愿伏昊期要找的人不是我!
  
  “他那个白发美姬,你也是见过了?”
  
  “是!”
  
  “如何?”
  
  “不过尔尔!”
  
  皇上轻轻“哼”了一声,随即又问:“较先皇后如何?”
  
  沉默片刻,沙平跪了下去:“不及万一!”
  
  皇上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都说他家富可敌国,如何对一个不过尔尔的女子大花心思?”
  
  “臣禺钝!”
  
  皇上这才正脸看他,挥挥手示意他起来,突然话锋一转:“广川候比朕,谁富?”
  
  他迟疑了半日,小心地说了一句:“伏申!”
  
  皇上点头,脸上竟有满意的笑容:“你说为何我堂堂天子竟比不上一个候王?”
  
  “匈奴犯境,光举国兵力大战就有三次,是以国库空虚!”
  
  皇上运笔流畅,话语不滞:“匈奴灭了,国库空了,受益最大的是谁?”
  
  “当是天下黎明百姓!”
  
  “你也会跟朕说虚的了!朕问你受益最大的是谁!”他不疾不徐,语气却重重落在最字上面。
  
  “微臣不敢!平匈奴,定边疆,八方路畅,互通有无,乃商人之福。这中间,受益最大,当属广川候!”
  
  皇上突然重重的落笔,寒意凛然:“你都明白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
  
  “这——”
  
  “你还认为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微臣禺钝!”
  
  “你并不禺钝,只是被人利用!伏家的事朕自有主张,回去好好想想是谁利用了你,别让人家以为朕的人连缓急都不分!”
  
  *
  
  直到牡丹花暗,我才看见皇上站在面前。
  
  “你说更重要的事,难道是指广川候?”
  
  他摊摊手,一副无可奈何模样:“往后要养你,又要养轩儿,不问伏老头子借点钱怎么行?”
  
  我嗫嗫地说着:“我不要你养!”
  
  他隐忍着笑,手指沾染着淡淡墨香细细地抚着我的脸:“沙平真是个瞎子,居然说我的颜儿不过尔尔!”
  
  “当时伏家的丫头故意把我画得面目全非,他这么说大概已经很含蓄了!我受制于人,又不能开口呼救,有什么法子。”
  
  他剑眉一挑,墨眸中隐隐射出寒光:“害你的是他的丫头?”
  
  “嗯!”我突然忆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不禁“啊”了一声。
  
  我当日跌落悬崖,冲平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但是当我把这事告诉皇上的时候,他的眉间竟有一丝郁色。
  
  “那个叫冲平的,我见过了!”
  
  我手指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她……她知道你……”
  
  他靠着贵妃榻坐下,目光似苍鹰猎食:“我倒是一点瞧不出她哪里在着急。”
  
  我微微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起了怒意。
  
  内官尖细的嗓音突然在殿外响起:“皇上,酒送来了!”
  
  我差点笑出声,这行宫虽说可差使的人不多,但也不至于连送酒的小事都要皇上亲自过问吧?
  
  然而,对上他的目光,我的笑容渐渐僵在了唇边。
  
  酒,葡萄酒,得月楼,冲平!
  
  *
  
  没想到再见会是这种场景,她仍是一身绛紫色的纱衣,妙曼生姿呼之欲出。脸上紫纱蒙面,唯露出清水翦瞳,远远地跪在殿下。
  
  我收回探视的目光坐在贵妃榻上,盯着屏风上艳丽欲滴的牡丹怔怔地出神。
  
  “皇上,最近怎么不见去得月楼?”
  
  旁边的内官低低地斥了一声:“大胆,皇上要做什么岂容你多嘴!”
  
  冲平倒不惧,反轻轻笑了一声:“民女知错!”
  
  我皱了皱眉头,这模样,倒像是见情人似的,不禁朝皇上递了一眼。
  
  他的脸朝着冲平,眼神却斜扫过来,嘴角轻轻扯出一个笑容,似用了极大的劲才忍住。
  
  “朕,一定会去的!”
  
  “谢皇上!”
  
  内官小声的说道:“冲平姑娘,跟我来吧!”
  
  她缓缓起身,姿态优雅大方,这么多年,依然能够迈出如此齐整的宫步。
  
  素手轻抬,有金饰脆响,显然是镯子撞在了酒坛之上。
  
  我在心中暗叹,却听皇上猛然沉声喝道:“回来!”
  
  “皇上?”她转身,语气略略带了羞涩的惊喜。
  
  皇上脸色阴沉,大手挥出,将案上的奏折挥下了地,有几本还落在了我旁边。他丝毫不曾理会这些,而是盯着冲平紧紧地追问:“你手上的玉龙纹镯从何而来?”
  
  玉龙纹镯?我忍不住伸头探望,却什么也没看到。
  
  “是……是……一位故人相赠!”冲平在天子气势下不自禁地又跪在了地上,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人,在哪里?”
  
  我心中一动,眼光落在了近前,一本折子毫无遗漏地摊在我面前,随意瞟过,只看见“祭天”、“酎金”几字。
  
  *
  
  寒月洒西窗,没有什么比我的目光更清冷,也没有什么能比我的心更冷。
  
  我以为,只要我忘记,那个名字就一辈子也不会出现,不会横在我与皇上之间。
  
  我原以为只要自己争取,一切都有可能,结果,天不遂人愿。
  
  我明明想见的,却又一辈子都不愿意遇见,如今不愿意遇见,居然近在眼前!
  
  “我不去!”
  
  他居然有些错愕,不明所以地望着我:“颜儿?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
  
  我定定地看他,心口被绞得生疼。
  
  原来,师太就是颜歌!我的生母!她的清冷,她的慈祥,此刻都成了锥心的利箭。
  
  我的头发散落在胸前,还有几根被风拂起粘在了我发干的唇上:“然后呢?然后你准备怎么办?”
  
  他终于正视我的异样,然而,却还是一副糊涂的样子:“颜儿,你怎么了?”
  
  见此情景,我也不禁犯了嘀咕,他是极骄傲的一个人,断不会故意如此。难道……
  
  思及此,情绪虽平静下来,心中仍似被堵住,幽幽地说道:“我跟你去便是!”
  
  他松了一口气,却未有离开的意思。
  
  我不安地裹了裹被子:“你,你不去就寝?”
  
  他挨了过来,愁眉苦脸的模样:“天气渐冷,娘子舍得当为夫独居东厢吗?”
  
  连白玉般的脖子都被桃花染红,我往里面挪了一点。
  
  被子掀处,一股冷风灌进来,然后,他冰凉的身子也跟着进来抱住了我。
  
  “放心,我就躺在你身边!”
  
  我的头枕在他的臂弯里,一时无语,两眼紧紧盯着他的内衣,思绪在暗夜中淡淡飘散开来。
  
  “睡着了吗?”
  
  “嗯!”
  
  “小的时候,我告诉过她,以后娶了妻子一定带给她看!”
  
  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将头埋在他的怀中。
  
  明天,我该怎么办?
  
  *
  
                  往事峥嵘道不尽
  
  枯草沿着河床石阶蔓延,顺石阶而下,便来到陵阳城的正街上。月华如水,才子佳人,各执满腹心事。
  
  他一身象牙白的宽袖长袍,蹀躞带束腰,更显玉树临风。
  
  我则是褐玫瑰红的绣花夹袄,蓟色头巾是他特意挑选,与满头的银丝一齐拢在了后脑勺,挽了个单髻,配上一根花钗,不失优雅大方。
  
  这般的慎重其事,只是为了去见她。
  
  我们步履都迈得缓慢,一是因为我的伤口,二是因为那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我是,他又何尝不是?
  
  “如果你见到她,她又老又丑,怎么办?”
  
  他仰望广寒宫,悠悠地叹出一口气:“她才离开的时候,我忙得无瑕去想,待再想起时,已经忘了她的模样。不过,即使她又老又丑,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望着我慎重一笑,像是为我而发的誓言。
  
  我勉力一笑,除了嘴角稍微上扬之外,再无别的表情。
  
  *
  
  依旧青灯古佛,依旧孤冷背影。
  
  颜歌!我的母亲!
  
  她就坐在我眼前,一袭青衣在夜风之下虚无的飘着,像寻不到同伴而孤立的青蝶。
  
  他牵着我的手站在廊下,深深地鞠了一躬:“承德宫故人携内子来访!”
  
  她怔怔着望着墙上,落眼于那幅怪异的画之上:“佛门清修之人,自在尘世之外,早已没有故人。”
  
  她脸上的表情有多神伤?
  
  不知是身体的原因,还是心的煎熬,我无力地抓着皇上的胳膊。破败的庵堂,昏黄的枯灯,我的母亲居然在这里过了二十多年!被男人抛弃,又失去骨肉,这些年,她都是怎么过来的?始作俑者是谁呢?是欺世盗名的父亲还是眼前温文尔雅的皇帝?!
  
  我是该上前与她相认?还是站在皇上身边不去挑破这一层窗纸?
  
  皇上握紧了我的手,轻轻喊了一声:“颜歌,这是我妻子颜儿!”
  
  她身子猛然一震,似是拼尽了力气才止住。
  
  然后,血丝已经从我唇缝中缓缓溢出。
  
  “颜儿!”
  
  *
  
  薄暮云低,心如空城。
  
  孰真孰假,如梦似幻。
  
  皇上送她去的地方不是君府,而是建业。
  
  留下她和夺去她孩子的是同一个人,我的父亲!
  
  没有爱,从来都没有爱!
  
  父亲怎么如此狠心?
  
  身上的力气随着血液一点一点流失,抓都抓不住。
  
  皇上一勺接一勺的喂我喝药,仿佛怕漏掉一滴!
  
  我推开他的手,声音如虚无飘渺的轻风:“我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对不对?”
  
  他面上阴沉,固执地将勺中的药送到我嘴边:“乖,喝药!”
  
  我紧抿双唇盯着他,泪水似断线的珍珠。
  
  他叹了一口气:“你如果不出生,我怎么办?”
  
  我的出生是因为有你在等待吗?可是,我之前却不相信你。
  
  “找到君辰枫了!”
  
  一口药喂进了嘴。
  
  我闭上了嘴巴,向后靠了靠:“别伤我二哥!他和父亲不一样!”
  
  他眼中精光稍纵即逝,而后柔声说道:“我答应你,快喝药!”
  
  *
  
  陵阳行宫的歌舞盛宴,来得太突兀。
  
  我坐在珠帘之后,看戏如人生。
  
  皇上在行宫设宴,陵阳的文官武将都列位席上。
  
  陵阳的民间艺人特色的表演,博得场上阵阵喝彩。
  
  锣鼓声声,优人埂绎虾兔枇嫔碜盼宀食と梗ざ琶盥患耙晃铡?br />   
  海棠跪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
  
  突然,鼓弦消声,场上有片刻的宁静。
  
  然后,沉闷的梵乐腾空出世,魁梧的壮年舞者头戴狰狞面具,跳起了佛佗戏。他们或起或坐,或缄默沉思或微笑轻吟,令人震撼。随后,清脆的锣响过后,有竹笛声悠扬自远而近,古老而空灵。
  
  刹那,桂香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