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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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宏劝道:“于老当家如此作法,一定有他难言之隐,他待朋友最是热肠厚道,他不肯和老前辈相认,总有什么异常重大的索连,我想他心里一定也很难过的。”周绮忽然冷冷掩口道:“红花会的人哪,很爱瞧不起人,未必安着什么好心眼。冰姊姊,我可不是说你。”徐天宏不去理她。周仲英又问:“他临终时有什么遗言?”徐天宏道:“这里人很杂,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今晚索性多赶几十里路,找一个荒僻之地好好谈一谈。我心中存着很多疑团,周老前辈既然是我们于老当家同门,那么一定知道他少年时候的事,我有几件事也要请教请教。”周仲英道:“好极了!”忙叫柜上算帐。徐天宏道:“请等一等,我下去一下。”周仲英道:“老弟,是我作东,你可别抢着会钞。”徐天宏道:“好。”快步下楼去了。周绮道:“老爱鬼鬼祟祟的!”周仲英骂道:“女孩子家别没规没矩的瞎说。”骆冰笑道:“绮妹妹,我们这位七哥千奇百怪的花样儿最多,你招恼了他,小心他作弄你。”周绮鼻孔中“哼”一声道:“一个男子汉,站起来还没我高,我怕他?”周仲英正要骂她,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就闭口不说了。徐天宏走了上来,道:“咱们走吧。”周仲英会了钞,到客店取了衣物,赶忙出城,幸喜天色未夜,城门未闭。
四骑马口一气奔出三十里地,见左首黑越越的有七八株大树,周仲英道:“就在这里吧?”徐天宏道:“好。”四人把马缚在树上,盘膝而坐。只听见风吹草长,声若低啸。徐天宏正要开口说话,忽听见远处隐隐似有马匹奔驰之声,忙伏地贴耳细听,听了一会,站起来道:“三匹马,是奔咱这儿来的。”周仲英打了一个手势,四人把马从树上解下来,牵去隐在大石后面。不一会,蹄声渐近,三骑马顺着大路向东奔去。月光下只见马上三人白布缠头。穿着直条纹的长袍,都是维人装束,马上挂着马刀。周仲英等待他们去远,又坐下来倾谈。他们连日连夜赶路,始终没机会好好谈一谈,这时周仲英才向骆冰问起清廷缉捕文泰来的原因。
骆冰道:“官府里一直把我们红花会当作眼中钉,那是不用说了,不过这次他们派遣这许多武林高手出来,不把我们四哥抓去不能干休,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于老当家从太湖总舵赶到北京,叫我们夫妻俩同去。到北京,于当家悄悄对我们说,要夜闯皇宫,见一见乾隆皇帝。我们吓了一跳,问老当家见皇帝老儿干么。他不肯说。四哥劝他说,皇帝老儿最是阴狠毒辣不过,最好调无尘道长、赵三哥、西川双侠等好手来京,一起闯宫。再请七哥盘算一条万全之计,比较稳妥。”周绮望了徐天宏,心想:“你这矮子本领这样大,别人都要来请教你。我才不信呢!”
周仲英道:“四爷这主意儿不错呀。”骆冰道:“于老当家说,他去见皇帝老儿这件事关系大得不得了,进宫的人决不能多,否则反而有变。四哥听他这么说,也就不言语了。当夜他俩越墙进宫,我在宫外把风,心里急得不得了,过了约莫两个时辰,他们才翻墙出来。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就离京回江南。我在路上偷偷问四哥,皇帝老儿有没见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四哥说乾隆是见到了,这件事关系到推翻满清、光复汉家天下的大业。他说不是信不过我,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所以不肯对我说。我也就不再问他。”周仲英赞道:“师兄的抱负真是不小。”
骆冰继续说道:“于老当家到江南后,就和我们分手。我们回太湖总舵,他到杭州府海宁州去。”周仲英暗暗点头,轻轻叹道:“这几十年来始终不能忘情。”周绮道:“不能忘什么情?”周仲英道:“你不懂的。”周绮道:“所以我问你呀!”周仲英不理她,周绮依稀见徐天宏似笑非笑的模样,赌气就不问了。骆冰道:“他从海宁回来后,神情大变,好像忽然老了十多岁,整日不见笑容,过不了几日就一病不起。四哥悄悄的对我说,老当家因为生平至爱的人逝世,所以伤心死的……”说到这里,骆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泪来,周仲英也不禁唏嘘。骆冰拭了眼泪说道:“老当家临终时,召集内三堂外三堂正副香主,遗命要少舵主接任总舵主。他说这件事是汉家光复的关键,要紧之至。”周仲英问道:“少舵主与你们老当家怎样称呼?”骆冰道:“他是老当家的义子。少舵主是海宁陈相国的公子,十五岁就中了解元。中举之后,不久老当家就把他带出来,送到回部天池怪侠那里去。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很多。至于宰相府中的公子怎会拜一位武林豪杰做义父,那我们就不知道了。”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爷想来是知道的。”骆冰道:“他好像不大清楚。老当家死时,似乎有一番重大心事未了,很想和少舵主见一面,但路这么远,那里赶得及。老当家遗命红花会六堂正副香主赶赴西北,会见少舵主后共图大事,一切机密要四哥亲见少舵主后面陈。哪知四哥竟会遇上了这番劫难……”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起来:“假使四哥有三长两短……老当家的遗志,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周仲英又问:“文四爷是怎样受伤?”骆冰道:“我们分批到塞外来迎接少舵主,我们夫妇是最后一批,到得肃州,忽然有八名大内侍卫到客店来找们,说是奉有钦命,要我们赶赴北京。四哥说要见过少舵主才能应命,那八名侍卫面子上对四哥很客气,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可。四哥犯了疑,双方越说越僵,动起手来。那八名侍卫竟都是特选的高手,我们夫妻俩渐落下风。四哥发了很,说我奔雷手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你们逮去。一场恶战,他用单刀砍翻了两个,用掌力打死了三个,还有两个中了我的飞刀,余下一个见势头不对就溜走了。但四哥全身也受了六七处伤。在厮拚时,他自始自终挡在我身前,所以我一点也没有受伤。”骆冰讲到丈夫刀砍掌击,怎样把八名大内侍卫打得落花流水,说得有声有色。周绮听得发了呆,想像奔雷手雄姿英风,侠骨柔肠,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
骆冰道:“我们知道在肃州决不能停留,挨着出了嘉峪关,到赵家堡时实在不能再走了,就在客店里养伤,只盼少舵主和众兄弟快些转来,哪知北京和兰州的鹰爪又跟着来了。以后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徐天宏道:“皇帝老儿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目前越是没有性命之忧。因为官府和鹰爪知道他是钦犯,决不敢随便对他怎样。”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错。”周绮忽向徐天宏道:“你们早些到赵家堡那就好了,把那些鹰爪孙早早料理了,四爷既没有事,你们也不用到铁胆庄来发狠……”周仲英连忙喝止:“这丫头,你说什么?”徐天宏道:“因为少舵主很谦虚,一定不肯接任总舵主,一劝一辞,就耽搁了日子。而且四哥四嫂一身好武艺,谁料得到会有人敢向他们太岁头上动土呢。”周绮道:“你是武诸葛,怎会料不到?”
徐天宏被她蛮不讲理的一问,饶是心思灵巧,竟也答不上来,只好不作声。周仲英道:“要是七爷料到了,我们就不会识得红花会这批好朋友了。单是像陈当家的这样俊雅的人品,我们在西北边塞之地,轻易哪能见到?”他转头问骆冰道:“他夫人是谁?不知是名门闺秀呢,还是江湖上的女侠?”骆冰道:“陈当家的还没有攀亲呢。”周仲英就不言语了。骆冰笑道:“咱们几时喝上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这丫头疯疯癫癫的,谁要她啊?我瞧她陪我老头子一辈子算啦!”骆冰笑道:“等我们把四哥救出来之后,我和他跟绮妹妹做个媒,包你老人家称心。”周绮急道:“你们再说到我身上,我一个儿要先走了。”大家微笑着不响。隔了一会,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又笑什么了?”徐天宏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什么相干?”周绮是性直的人,心中最藏不下话,“哼”了一声,说道:“你笑什么,当我不知道么?你们想把我嫁给那个陈家洛。人家宰相的公子,我们配得上么?你们大家把他当宝贝儿,我才不希罕。他和我爹打的时候,面子上客客气气,心中的鬼主意才多着呢。我宁可一辈子嫁不掉,也不嫁诡计多端的家伙。”周仲英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喝止。可是周绮不理,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出来。
骆冰笑道:“好了,好了!绮妹妹将来的女婿是个心直口快的英雄。你称心了吗?”周仲英笑道:“傻丫头口没遮拦、也不怕七爷笑话。好啦,大家睡一忽儿吧,天明了好赶路。”四人从马上拿下毡被来盖在身上,在大树下睡倒了。周绮轻声对父亲道:“爹,你可带着什么吃的?我饿得慌。”周仲英道:“没带呀。我们明儿早些动身,到双井打尖吧。”不一会,鼾声微闻,已经睡着了。周绮肚子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看看身旁的骆冰也已迷迷糊糊的入了睡乡,这时忽见徐天宏轻轻起来,走到马旁。周绮好奇心起,偷眼瞧他做什么,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大概是从包袱拿了什么过来,只见他回来坐下,把毡被拥在身上,竟吃起东西来。周绮翻了一个身,不去看他。哪知这徐天宏十分可恶,不但吃得啧啧有声,而且频频“唔唔”的表示赞赏。周绮不住偷眼瞧他吃什么吃得这样有滋味,她不看倒也罢了,一看更是垂涎欲滴,饥火难忍,原来见他手中拿着白白的一块,身旁还放着高高的一叠,明明是肃州的名产烘饼。原来他在杏花搂时到楼下去转一转,就是买这东西。周绮一路上和他抬杠为难,这时哪里能开口问他要来吃,心想:“快些睡着,别尽想着吃。”岂知越想睡越睡不着,忽然间酒香扑鼻,那徐天宏竟仰起了头,在一个小酒葫芦中喝酒。
周绮这时再也沉不住气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什么酒?要喝也别在这里。”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芦就睡倒了。他这人可真会作怪,酒葫芦上的塞子并不塞住,把葫芦放在头边,让酒香顺着风一阵阵送到周绮鼻子里。徐天宏在肃州杏花楼上冷眼旁观,见周绮杯到酒干,是个好酒的姑娘,所以这样作弄她一下。这一来可把周绮气得柳眉倒竖,俏眼圆睁,要发作实在没理由,不发作哪里忍得下去,翻了一个身,把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垫起来当枕头的毡被里,但这样闷得更是难受,再翻过身来,月光下忽见父亲枕边两枚大铁胆闪闪生光,周绮一想,这是这样办,悄悄伸过手去取了一个铁胆过来,对准徐天宏的酒葫芦掷了过去,“扑”的一声,把葫芦打成数片,葫芦里的酒都流在徐天宏的毡被上。徐天宏这时似已睡着了,丝毫没理会。周绮见周仲英睡得正香,骆冰也毫无声息,偷偷爬了起来,想把那铁胆拿回来,哪知她刚伸手出去,徐天宏忽地翻了一个身,把铁胆压在身下,同时鼾声大作。周绮吓了一跳,缩手不迭,她虽然性格豪爽,究竟是一个年轻姑娘,那里敢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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