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旧版)





  过了岭,黄昏时分已抵三道沟。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镇。骡夫道:“三道沟最大的客栈是安通客栈。”进了镇,镖行和曾图南一行人都向安通客栈走去。到得店门,客店里伙计竟不出来迎接。童兆和大骂:“店小二都死光了么?我操你祖宗!”李沅芷眉头一皱,她可从来没听人当她面骂这种粗话。
  一行人正要向客店里闯,忽听见里面传出来兵刃相接之声。李沅芷最为好奇:“又有热闹瞧!”抢先闯了进去。内堂里阒无一人,到得院子里,只见一个少妇披散了头发正和四个男人恶斗。那少妇面容惨淡,左手刀长,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看他们打了几个回合,那几个男人似乎想攻进店房去,但那少妇誓死挡住。四个男人竟都是高手,一个使软鞭,一个使怀杖。一个使剑,一个使鬼头刀。这时陆菲青等都已走进院子,他心道:“怎么一路上尽遇见武功高强的人?”此时那使怀杖的举双杖当头砍下,少妇不敢硬接,向左一让。软鞭拦腰缠来,少妇左手刀其快如风,直截敌人右腕。软鞭鞭梢倒卷,少妇长刀早已收回,未被卷到,鬼头刀却已砍来,同时一柄剑刺她后心。少妇右手短刀挡开了剑,但敌人两下夹攻,鬼头刀这下招数竟避让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那少妇左肩受伤,兀自恶战不退,双刀挥动时点点鲜血四溅。那使软鞭的叫道:“捉活的,别伤她性命。”陆菲青见四男人围攻一个女人,激动了侠义之心,虽然自己身上负有重案,说不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见那使怀杖的双杖横打,少妇避开怀杖,百忙中右手短刀还他一刀,左方一剑刺来,少妇用刀一格,对方武功精纯,兼之自己左肩受伤,气力大减,刀剑相交,一震之下,长刀呛叮当一声掉在地下。敌人得理不让人,一剑乘势直进,少妇向右一闪,使鬼头刀的大汉在空挡中向前直冲,想闯进店房去。那少妇竟不顾身后攻来的兵器,左手从怀里一掏,两柄飞刀向敌人背心飞去。那人以为少妇有己方三个同伴缠住,只顾前方,等到听见脑后风声,避让已经不及,头一低,一柄飞刀插在门框上,另一柄却刺进他背部。幸亏少妇左肩受伤,手劲不足,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来,把飞刀拔出。
  少妇此时腿上又被怀杖打中一下,摇摇欲倒,见敌人一退,立刻挣命挡住房门。陆菲青忙向李沅芷道:“你去替她解一下围,打不赢,师父帮你。”李沅芷正在跃跃欲试,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一跃向前,挺剑一隔,喝道:“四个大男人打一个妇道人家,你们要脸么?”那四个人一见有人出来干涉,同时见院子中站满了镖行的人与兵卒,知道无法蛮干,一声呼啸,四个人都奔出店去。
  那少妇已面无人色,倚在门上直喘气。李沅芷过去问道:“他们干么欺侮你呀?”少妇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曾图南走过来向李沅芷道:“太太请你过去。”他放低了声音道:“太太听说你又与人打架,吓坏啦,快过去吧。”少妇见曾图南一身武将官服,脸色一变,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门框上飞刀,??转身进房,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李沅芷碰了这个软钉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头对曾图南道:“好,我就去。”她走到陆菲青身边,问道:“师父,他们干吗这样狠打狠杀,你知道么?”陆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杀。事情还没了呢,那四个人一定还会找来。”
  李沅芷正想再问,忽听见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你奶奶,你说没上房,怕老爷出不起银子吗?”听声音是镖师童兆和。店里一个人赔话:“达官爷您老别生气,我们开店的怎敢得罪达官爷们,实在是几间上房都给客人住了。”童兆和道:“什么人住上房,我来瞧瞧!”他边说边走进院子来。这时上房的门一开,少妇探身出来,向店伙道:“大哥,劳你驾给拿点热水来。”店伙答应了。童兆和一见少妇,色迷迷的目不转睛望她。
  童兆和见那少妇肤色白腻,面目俊美,当下呆住了,两眼骨碌碌乱转,听那少妇说话是江南口音,学说北方话,语音不纯,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韵味,不由得疯了,大叫大嚷:“童大爷吃镖行饭,这条路上来来去去几十趟也走了,可从来没住过次等的屋子。上房住满了,给我们挪挪不成么?”他一边说,乘少妇房门未关,直闯了进去。镖行的趟子手孙老三想拉没拉住。那少妇见童兆和闯进来,“啊哟”一声,正想阻挡,只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坐了下去,她刚才腿上被怀杖一击,伤势竟自不轻。
  童兆和一进房,见炕上躺着一个男人,房中黑黝黝地,看不清面目,只见他头上缠满了白布,一只右手用布挂在头颈里。一条腿露在外面,也缠缚带,看来这人全身是伤。那人一见童兆和进房,低声喝道:“是谁?”童兆和道:“在下姓童,是镇远镖局的镖师,保镖路过此地,没上房住啦。劳驾你给挪一下吧。这女子是谁?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声音低沉,喝道:“给我滚出去!”他显然受伤很重,说话也不能大声。童兆和刚才没见那少妇与人性命相扑的恶斗,心想一个是娘们,一个伤得动弹不得,不乘机占占便宜,更待何时?他嘻皮笑脸的道:“你不肯挪也成,我们三个儿就在这炕上一块儿挤挤,你放心,我不会朝你这边儿挤,不会碰痛你的伤口。”那人听了这话,气得全身发抖。少妇低声劝道:“大哥,别跟这种泼皮一般见识,咱们现在不能再多结冤家。”她朝着童兆和道:“你别在这儿罗唆啦,快出去。”童兆和笑道:“出去干么,这里陪着你不好么?”炕上那男人哑声道:“你过来。”童兆和走近了一步,道:“怎么?你瞧瞧我长的俊不俊?”那男人道:“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点,这变成大舅子挑妹夫来啦……”
  他便宜话还未说完,炕上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电光石火,左手对准他“气俞穴”一点,运用内力,一个“猿猴掷果”,一掌击在他背上。童兆和顿时如腾云驾雾般平飞出去,穿出房门,蓬的一声,结结实实跌在院子里。他被点中了穴道,哇哇乱叫,可是不能动弹了。趟子手孙老三忙过来扶他,低声道:“童大爷,别惹他们,看样子那两个人是红花会的。”童兆和直叫:“啊……啊……我的脚动不了,红花会的,你怎知道?”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孙老三道:“客店老板说,刚才衙门里的四个人来捉拿这两个点子,打了好一阵才走呢!”
  客店里的人听见又有人打架,都围拢来看。阎世章过来问:“什么事?什么事?”童兆和叫道:“阎六哥,我给红花会的小子点中穴道啦。我们认栽了吧。”
  阎世章眉头一皱,把童兆和的膀子一拉,提了起来,说道:“老童,回房去说。”他是顾全镖局的威名,堂堂镇远镖局的镖师,给人打得赖在地上不肯爬起来,那成什么话。那知他手一放,童兆和又软在地上。童兆和叫道:“我混身不得劲啊,孙老三,他妈的,你扶住我不成么?”他嘴里会说,可一动都不能动,阎世章一瞧,童兆和真的是给人点了穴,问道:“你跟谁打架了?”童兆和愁眉苦脸的眼睛向上房瞧了一眼,他想用手指一指都不成,道:“那屋里的一个孙子王八蛋!”他又挑拨阎世章给他报仇:“红花会这批土匪,杀了焦三爷人,人家还没空来找你们报仇,可又可惹上你童大爷啦,啊!”孙老三低声道:“童大爷别骂啦,我们犯不上跟红花会结梁子,一得罪他们,以后走镖就麻烦多啦。”
  阎世章听童兆和一骂,当时想过去瞧瞧到底是什么脚色,但念头一转,对方能点穴。武功一定极强,自己过去多半是讨不了好,兄长又死了,没了帮手,跨出一步又退回来。这时镖师钱正伦过来了,问趟子手孙老三:“你看得准是红花会的人?”孙老三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刚才衙门里那四个人走的时候,关照客店掌柜的,说这对夫妇是钦犯,是皇上特别派他们来抓的红花会大头子,叫柜上留点儿神,要是他们要走,马上去报信。我悄悄在旁边听见他们说的。”钱正伦有五十多岁年纪,一向在镖行混,武艺虽不高强,但见多识广,老成持重,当下和阎世章使了一个眼色,把童兆和扶起来。阎世章悄问:“什么路道?”钱正伦道:“是红花会的人,我们就让一让吧,治好了老童再说。”他又问孙老三:“刚才来抓人你看见吗?”孙老三指手划脚的做手势:“打得才叫狠呢。一个娘们使两把刀,左手长刀,右手短刀,四个大男人都打她不赢。”那四个男人其实打赢的,不过他故意张大其辞。钱正伦愕然道:“那是神刀骆家的人了。她会放飞刀,是不是?”孙老三忙道:“是,是,手法真准。”钱正伦向阎世章道:“红花会四当家的在这里。”他们不再说话,三个人架着童兆和回房去了。
  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镖师们低声商量他没听见,钱正伦最后两句话他可听见。这时李沅芷走过来,乘机说:“师父,你几时教我点穴啊?你瞧人家露这一手多帅!”陆菲青没理她,自言自语道:“是神刀骆家的后人,我可不能不管。”
  李沅芷问道:“神刀骆家是谁啊?”陆菲青道:“神刀骆元通是我好朋友,听说已经过世了。刚才和人相打的那个少妇,使用兵刃招数和他一模一样,不是骆的女儿,就是他的徒弟,怎么我看不出来?”他很有点自怨自艾,其实他在边塞这么久,和武林中人长期不相往来,许多事情自然不易马上想得起来。
  说话之间,钱正伦和戴永明两位镖师又扶着童兆和过来了。孙老三先在店房外咳嗽了一声,大声说道:“镇远镖局的钱镖头、戴镖头、童镖头来拜访红花会文四当家的。”
  上房门呀的一声打开,那少妇站在门口,看着镖局这四个人。孙老三把三张红帖子递上去,少妇不接,也不答理,回身转去,大概是和炕上那男子商量些什么,过了一回,出来道:“请进来吧。”
  钱正伦等四人进得屋去,见那少妇紧靠在炕上男子身旁,目不转瞬的盯住进来的四个人,虽见他们身披长袍,不带兵刃,一副以礼相待的神色,但怕他们有什么诡计,全神监视。
  钱正伦领头发言:“我们这位兄弟有眼无珠,不知道您大驾在这儿,得罪了您,我们来替他赔礼,请您别见怪。”说罢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孙老三也都作了一揖。炕上那男子一声不响,似乎没听见。少妇低声道:“大哥,镇远镖局来了人向你陪不是。”那男子迷迷糊糊的仍旧不作声。钱正伦道:“文大奶奶,我跟您虽没会过,但久仰四当家和您的英名,我们总镖头威镇河朔王维阳和跟贵老当家于万亭、令尊神刀骆老爷子全有交情。我们这位兄弟就这个坏脾气,就爱胡说八道的……”少妇截住他的话道:“我们当家的受了伤,刚睡着,待会醒了,我把各位的意思转告他。不是我们不懂礼貌,实在因为他受伤不轻,有两天没好好睡啦。”说时忧急之状见于颜色。钱正伦看那男子全身裹着布带,也知是实情,道:“文四当家受的是什么伤?我这里可带的有金创药。”他想买一个好,那么对方就不能不给童兆和救治。少妇懂得了他的意思,道:“多谢你啦,我们自己有药。这位被点中的不是重穴,待会我们爷醒了,我叫店伴来请吧。”钱正伦见对方答应救治,就退了出来。少妇道:“喂,我请问您,您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钱正伦道:“凭您这对鸳鸯刀跟这手飞刀,江湖上谁不知道?再说,不是文四当家的,谁还有这手点穴功夫?你们两位又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来和鸳鸯刀骆冰啦!”少妇微微一笑。钱正伦捧了她又捧她丈夫,她心中自然乐意。 
 
第三回  秋风野店书生笛
  李沅芷见钱正伦等扶着童兆和出来,回到店房去,心想点穴的功夫真好,这个讨厌的镖师给人家点中穴道之后一点办法都没有,师父明明会,可是他不肯教,说不定他还留着什么功夫,怎么变个法儿求他教呢?她回到房里,托着腮帮子琢磨这件事。
  吃了饭,李沅芷陪了母亲说了一闲话,李太太唠唠叨叨的怪她路上尽闹事,说不许她再穿男装了。李沅芷笑道:“妈,你常说自己没儿子,现在变了个儿子出来还不高兴吗?”李太太拿她没法,上炕睡了。李沅芷正要解衣就寝,忽听见院子中轻轻一响,有人在窗格子上用手指弹了几下,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好小子,你出来,我有话问你。”李沅芷一楞,拿了剑,把房门开了,纵到院子里,只见黑越越一个人影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