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旧版)





  原来这路拳法是文泰来的绝招,叫做“霹雳掌”,掌风喝声中,隐隐有风雷之势。言伯干心想再打下去自己决非敌手,双环交叉,退后一步,他知文泰来必定抢攻,果然对方毫不放松,踏步发掌。言伯干双环“白燕剪尾”,右环本来在左,左环本来在右,这时用力向两旁豁开,眼见文泰来的一条前臂要被双环砸断。哪知文泰来身手迅速已极,将计就计,一掌直按向他胸前。言伯干知道他掌力惊人,这一招如被按上,不死也伤,只得回过左环挡在胸前,右环反砸敌肩。文泰来大喝一声,五指一弯,已抓住钢环,脚下用劲,绕到敌人身后。言伯干刚呆得一呆,右环也已被抓住。文泰来用力一扳,言伯干双手弯了过来,如不放手,双臂当时就要折断,只得双手一松,一对铁环已落入对方手中,疾忙向前纵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来喝道:“还你的!”双环向言伯干掷来。这一下劲道大得出奇,他眼见自己兵刃回来,然而看铁环掷过来的势头,只要伸手一接,手指非折断不可,忙向右一纵,只见当当两声大响,双环都嵌入了佛殿上那口巨钟之内。滕一雷、顾金标等不自禁的同声喝彩。
  言伯干忽然两目上翻,双臂平举,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纵跃过来,动作俨如 尸。这是言家拳法中的一路拳法,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催眠而成。只见他双目如电,慑人心魄的射向敌人,两臂直上直下的乱打,膝头虽不弯曲,纵跳却极灵便。文泰来和他目光一接触,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心中一震,急忙避开,展开霹雳掌,和他这江湖上罕见的“ 尸拳”恶斗,又拆了十馀招,一声猛喝,突然跳开。只见言伯干两眼发直,如同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忽然流下泪来。众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声,一股鲜血从口中直喷而出,身子僵直,站着不再动了。
  众人虽然见多识广,但见言伯干这样阴森可怖,都觉有一阵寒气迫人而来。文泰来见他流泪吐血,也就不再追迫。余鱼同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你去吧!”言伯干双目直视,一动不动,韩文冲道:“言大哥,咱们走吧!”见他不动,拉他一把,那知言伯干应手而倒,摸他身上,早已冰冷,气绝多时了。原来他前脑后背连接被文泰来用“霹雳掌”击中两掌,就此震死。
  韩文冲叹了一口气,向文泰来一拱手道:“这位是红花会当家奔雷手文四爷吧?”文泰来点了点头。韩文冲道:“兄弟是韩文冲。”文泰来知道他是镇远镖局的人,又点了点头。以前率人到铁胆庄来拿他的,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可是这次在杭州北高峰斗张召重,他镖局又和红花会联在一起,所以这人可说是介於友敌之间。韩文冲指着滕一雷等三人介绍了,大家互相点了点头,都不说话。韩文冲道:“他们三位过去对红花会有点误会,现在已由兄弟说明。”他见文泰来冷冷的,知道他心中对镇远镖局尚有馀怒,说道:“我们就此告辞。”一拱手转身就走。就中顾金标对余鱼同曾有沸羹泼面之恨,但见他已经剃度做了和,同时见文泰来如此声威,也很是胆寒,知道讨不了好,关东三魔转身走出殿去。
  文泰来见顾金标转一转身,背后腰里插着余鱼同那枝金笛,走上一步,叫道:“顾老哥,你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顾金标停步转身,怒道:“好,他有本事,自己来取。”顾金标武功颇非泛泛,纵横辽东,杀人越货,罕逢敌手,除了对老大滕一雷稍有忌惮外,任何人都没放在眼里,对余鱼同的沸羹之辱,可说恨得牙痒痒地,他一抖虎叉,准备迎敌。文泰来纵上两步,夹手就来夺他的虎叉。两人正要厮拚,余鱼同突然跃出,奔在两人中间,说道:“四哥,小弟已经出家,这笛子用不着了,让顾大哥带去吧。”文泰来见他这么说,倒也不便再代他出头,“哼”了一声,闪在一旁,顾金标也把虎叉收起,跃出殿外。
  滕一雷心想:“这姓文的好横,你武功虽好,难道咱们就惧怕於你?不如显一手,也好教你知道我们的厉害。”这时他们已走到外殿,韦护手执降魔宝杵,站在正中,神像前点着油灯,有四大金刚有的握拳、有的持伞、有的弹琵琶、有的弄蛇,坐在两旁。滕一雷飞身跃上神座,运起功力,把每个神像都摇晃了一会,然后喝道:“大家走吧!”文泰来和余鱼同听见殿外格格声音乱响,忙奔出来看,只见五个神像似乎活了一般,先先后后的直扑下来。
  这时回身已然不及,文泰来暗叫:“不好!”抓住余鱼同左臂,脚下使开“霹雳掌”中“瞬息千里”的轻身功夫,跃出山门。两人脚未落地,已听见里面蓬蓬蓬几声巨响,烟雾离漫,尘土飞扬,几尊神像跌得粉碎。那四大金刚又大又重,跌下来声势十分猛恶。文泰来大怒,拔步追出,要向腾一雷责问。。余鱼同道:“四哥,今晚杀了四人,已经够啦!”文泰来一怔,问道:“十四弟,你怎么做了和尚?”
  滕一雷弄倒神像,更不停留,直向山下奔去。顾金标忽觉后腰什么东西一动,伸手去摸,余鱼同那枝金笛已然不见,心中大骇,“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哈合台等停步询问。顾金标又惊又怒,骂道:“操他奶奶雄,这姓文的像鬼一样,把金笛偷去啦。”众人明明瞧见文泰来和余鱼同从殿里奔出来,离他们很远,怎么转眼之间就赶上来抢回金笛,身法之快,令人不寒而栗。哈合台道:“老二,别骂啦,要是他不拿你金笛,给你背上一掌,你还有命吗?”顾金标想来文泰来确是手下留情,也就不言语了。四人商量着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给辽东三魔报仇。韩文冲一定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强,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韩文冲回到洛阳隐居,再不出山,后来终於得享天年。
  余鱼同见文泰来问他出家原因,叹了一口气,说道:“四哥,我对你不住,你肯原谅我吗?”文泰来道:“咱们是好兄弟,别说你没甚么地方对我不起,就是有,那也一定是无心之过,我怎会介意?”余鱼同合什道:“那我就放下了一件心事。”文泰来在月光下见他身披袈裟,双手合什,那里是从前那个潇酒英俊的金笛秀才,不由得一阵心酸,说道:“十四弟,咱们是生死骨肉的交情。你有什么心事,尽管对你四哥说。”余鱼同自从父母被害之后,流落江湖,以往红花会众兄弟间虽然交情都好,但从没人这样真如亲哥哥般对他说话,不觉动情,但转念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丝俗缘都要全部斩断,於是硬起心肠,冷冷的道:“四哥,你请回去吧。以后咱们不一定有再相见之日。我叫空严,你别再叫我十四弟啦。”说罢突然转身进寺,把文泰来丢在当地,做声不得。
  文泰来呆了半晌,看余鱼同神情,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心想:“回去和总航主及七弟商量吧。他们两人总有办法。”他虽然连毙强敌,得报深恨,但因余鱼同这事,很是郁郁,於是回到孟津去见陈家洛。
  余鱼同回到殿内,只见满地都是佛像碎片,四具尸体,横卧当地。他跪在佛前,深切忏悔,忽听听见轻轻的当啷一响,抬起头来,只见自己那枝金笛放在面前,闪闪生光。
  余鱼同一惊,回过头来,见李沅芷站在身后。这时她穿了女装,灯光下越显妩媚,只是满脸幽怨,容色憔悴。余鱼同合十打了一躬,并不作声。李沅芷见他如此忍心,欲言又止,再也熬不住,坐在地下掩面哭了出来。
  文泰来回到客店里骆冰已穿好衣服,带了鸳鸯双刀和飞刀,正要出外寻丈夫,见文泰来回来,心中大喜,怪道:“你怎么悄悄一个人出去,也不叫人家一声。”文泰来道:“谁教你睡得这样沉?哪一天让人把绑了去,怕还睡得不知道呢。”骆冰笑道:“那最好,也好让你尝尝着急的滋味。”文泰来道:“我见到了十四弟,他做了和尚。”骆冰一怔,不由得流下泪来。文泰来道:“咱们见总舵主去。”
  夫妻两人忙去叫醒了陈家洛、徐天宏等人,文泰来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章进第一个忍不住,跳起身来。众人急忙奔宝相寺而去。到了寺中,只见寺里空荡荡并无一人,想是所有僧众见他们恶斗凶杀,都吓得逃走了还没敢回来。骆冰眼尖,见佛像前的供桌上压着一张字条,原来是余鱼同留下的一封信,忙递给陈家洛,众人围拢来看,见字条上写道:“总舵主暨各位哥哥:小弟罪孽深重,是以出家忏悔,以了尘缘,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世功业,勿以小弟为念,小弟现出外募化,重修佛像金身,或数月之后,方能归也。关东三魔已首途回部,寻翠羽黄衫去矣!小弟鱼同顿首再拜”
  众人看了这张字条,都很伤感,骆冰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滋味。章进怒道:“出甚么屁家?咱们把这庙放火烧了,瞧他还做不做成和尚?”说着就要去寻火种放火,骆冰连忙喝止。徐天宏道:“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断,未必能做一辈子和尚。”文泰来忙问:“何以见得?”徐天宏道:“第一、他还挂念着咱们的大事。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素来心高气傲,不屑求人,要他募化,那里成功?我瞧他势必仍用老法子,要去劫盗为富不仁的大户。”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起来。陈家洛笑道:“这哪还像甚么和尚?”徐天宏道:“他连翠羽黄衫都还放心不下,只怕做和尚很难。”众人听徐天宏这样一说,都觉有理,文泰来道:“这关东三魔武功很强,不知你们所说的翠羽黄衫本事怎样,能敌得住吗?”徐天宏道:“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阎世章打时我们是瞧见的,霍姑娘稍稍胜他一筹。不过要不是总舵主出手相救,只怕也已遭了他的毒手。”文泰来道:“那不成,这大魔滕一雷力气大得异乎寻常,十分厉害。”徐天宏道:“那么咱们赶快动身到回部去,路上能把他们截住最好,否则也好事先有个准备。等咱们办完正事之后,再回来劝十四弟吧。”众人都说不错。
  陈家洛对上官毅山道:“有一件事想请上官大哥费神办一办。”上官毅山道:“陈当家的请吩咐吧。”陈家洛道:“我想请上官大哥拨三千两银子给宝相寺,修整佛像金身,回头由小弟奉还。”上官毅山道:“陈当家的放心,这事交给我办好啦。”陈家洛道了劳,大家回到孟津,这时天已发白,众人就到酒楼去吃面喝酒。
  徐天宏道:“那关东三魔既已动身,咱们最好派一人骑四嫂的白马赶过他们的头,否则现在回部军情紧迫,木卓伦老英雄一定忙於应付,要是翠羽黄衫事先没有防备,给三魔打个措手不及那可不好。”陈家洛想徐天宏的话说得不错,皱起了眉头不语。章进道:“那我先去吧,你们随后来。”徐天宏道:“你性子这样莽,别途中惹事,误了大事。”章进道:“我不惹事就是。”骆冰这时已懂了徐天宏的意思,说道:“你不懂维语,途中好生不便,现在到处有战事,别让他们起了误会。”座中只有陈家洛和心砚两人在回疆住过十年之久,精通维语,骆冰这句话明明是指定要他们去了。陈家洛仍旧不语。心砚道:“少爷,那么我先走吧。”徐天宏道:“总舵主,我瞧你还是你先走最妥当。你识得维语,功夫又好,关东三魔和你又没朝过相,就是狭路相逢也不打紧。你赶到之后,如果兆惠仍不停手,你可以帮他们出些主意。”陈家洛沉吟半晌,说道:“好吧!”吃过面后,跨上骆冰的白马,和众人作别,当先驰去。 
 
第二十六回  情痴大漠雪意馨
  陈家洛一听关东三魔要去找霍青桐报仇,当下十分关切,翠羽黄衫的背影在大漠尘沙中逐渐隐没的情景,时时袭上心头,但想到那姓李少年和她亲密异常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未免自作多情,苦寻烦恼,然而要置之不理,又不能。那白马脚程好快,只觉耳旁风生,山岗树木如飞般在身旁掠过。他见马奔得这么迫速,起初还全神贯注,怕马踢伤途人,或者失足踏入沟坑,那知白马神眼如电,跑得又快又稳,闪避进退,丝毫不必乘者操心。陈家洛后来就不再理会,跑到中午,已奔出四百多里路,想来早把关东三魔抛在后面了。打过尖后,纵马又驰,他想今日大跑一日,关东三魔永远别想再赶得上,晚间在客店中歇宿时,已完全放心。
  不一日,已到肃州,登上嘉峪关头,倚楼纵目,只见长城环抱,控扼大荒,蜿蜒如线,俯视城方如斗,心中颇为感慨,出得关来,也照惯例取石向城投掷,然后纵马疾奔,只见关外烟尘滚滚,日色昏黄,水气溟蒙。
  陈家洛勒住了马,缓缓而行,观赏关外景色,只听得骆驼背上有人唱道:“一过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边是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