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要下堂





    她把许子期安顿在万松书院的行舍,正值冬歇期,书院内冷清得很,没有人打扰他们,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此养伤。
    大夫来看过子期,说他身上的只是皮肉伤,将养几日就会没事。只是连日来过于劳累而导致他身子骨非常的虚弱,需要卧床休养,好生调理,方可痊愈。
    子期俊俏脸上一片狼籍,凄厉的伤口宛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提醒着她的疏失。
    她一夜未眠,寸步不离照顾弟弟。
    回来之后,她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只是默默地守在许子期身边,带着深深的愧疚与悔恨。
    她在自责,她一直在自责。如果不是因为她,一切都不会发生。
    天刚破晓,与她一起守了一夜的叶律乾端了一碗刚煮好的粥放在桌上,轻声说道:“小莼,先去喝点粥吧,从昨日到现在,你滴水未尽。”
    许慕莼侧过头对他抱歉地一抿唇,“没事的,叶大哥,我撑得住。”
    “你再不吃点,等子期醒来,躺下的人就会是你,那时候子期会担心,会难过,会……”
    “好,我吃。”许慕莼温驯地走到桌前坐下,将那碗粥一口一口地舀进口中。
    叶律乾帮子期拉了拉身上的被子,悄然走到许慕莼身侧,“对不起,小莼,我不该让子期去茶坊跑堂。”
    许慕莼疑惑地抬起望,略过他稍显慌乱的脸,莞尔。“不怪你,就算没有你,他也会去别的地方。他是我弟弟,我比谁都了解他。”
    “可是他现在这样……”叶律乾亲眼看到许慕莼在弟弟受到伤害时,那般悲恸与愤慨,心尖处最柔软的地方被扒开,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无能为力。
    “叶大哥,大夫说了会没事的。”许慕莼食不知味地将粥饮尽,从随身的小包内掏出一锭银子,“喏,这是诊金和药钱。不够我再想办法。”
    “小莼,对不起。”除了抱歉,叶律乾不知道该为她做些什么。
    许慕莼反而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叶大哥,请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在这里。”周府,她暂时不想回去。不想去面对失败的结局,不想让周君玦知道她还有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弟弟,不想让他知道她一直在为娘和弟弟而努力攒钱,更不愿去面对他即将另娶他人的事实。
    “放心,离开的时候我特地叮嘱过掌柜。”叶律乾将银子推回给她,“银子你留着,我这还有。”
    “叶大哥,子期的诊金是我应该付的,怎么能让你出。要是你这般客套,我与子期立刻就搬走。”许慕莼板起脸,厉声地说道。她不愿意欠别人,不管是银子还是人情。
    叶律乾讪讪地收回手,不再多言。她眼中的执着与倔强让他心软,让他明白世间还有一种可以为之舍生忘死的亲情。
    一个柔弱的女子,她小小的身子里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可以让人心怀,同时也让人为之心疼。
    傍晚时分,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是许家的大少爷,许慕闵。
    许慕莼只是嫌恶地瞥了他一眼,“他是我弟弟,不劳大少爷费心。”在她心中,已经将许慕闵定罪,他明知道子期的所作所做,却瞒得她好苦。
    “姐……让我看一眼子期。”许慕闵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青涩的脸上有一丝怯懦自焦灼中闪过。
    “子期没死,大少爷可放宽心,许家的家产,我们一分钱也不会要。”不靠许家,她一样可以养活娘和弟弟,只是艰难了些。
    许慕莼反身将门用力一拍,却夹住许慕闵探入的手掌,惹得他一声凄惨的哀嚎,被夹在门缝中的手掌仍是死死地握住门板,毫不退缩。
    许慕莼看得心惊肉跳,忙把门板拉开,只见他那双娇贵的手掌被夹出一道鲜红的血痕,手指苍白如雪。
    “你……”
    “求姐姐让我看看子期。”许慕闵隐忍着掌中的疼痛,额头渗出冷汗,苦苦地哀求道。
    许慕莼从不知他二人的感情如此亲昵,竟到如此田地,便也不再阻扰,毕竟他们身上都流着相同的血液。
    看着许慕闵一个箭步冲至子期的床前,眼中的关切之情连她也颇为动容。默默地关上门,信步走至院中。
    夜幕拉开,远处锣鼓喧天,烛光照耀如白昼,零星的烟火燃起,交映璀璨。
    一如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明日便是正月十五闹元宵,圆月高挂在天际,灼灼其华。往年这个时候,许慕莼正抡起袖子抢占西子湖畔最佳的位置,贩卖各式各样的花灯和烟花。当然,更不会少了她独家秘制的茶叶蛋。
    正月十五,正是才子佳人互诉衷情的绝佳时节。往日里不能出府的大家闺秀在这一日被允许上街赏灯,借着赏灯时分,与心上人儿偷偷幽会,以解相思之苦。
    往年,她总是看着别人双双对对,却不知自己的良人何在。大牛哥总是一副憨厚的模样,她只能默默望着等着,只盼有一日能与他夫妻双双把家还。
    无奈她身为许家的大小姐却连这点自由也没有,无端端被卖入周家为妾,更遇上邪恶的周大少爷,要了她的身子,却想着如何另立正妻。
    莫名地想看到他,即使是远远地看一眼。
    离府已近二日,周君玦是否会因为她的离去而慌乱,还是为能娶正妻而欢呼。除了娘和弟弟之外,他是第一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为了能与他并肩而立,她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无奈却以失败而告终,或许这便是天意,她天生就是小妾的命。
    默默地抚平衣裳上的褶皱,这些日子来总有周君玦为她打理,晨昏定省,如同侍奉长者一般。就象她没给他好脸色看,他依旧噙着笑,做完他要做的事情之后,悄然离去。
    有时候,许慕莼总会拿着铜镜左照右照,看看自己是不是变得象周老夫人一般慈祥和蔼,要不然周君玦伺候她就象她在伺候袁杏似的,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以为他象大部分朝秦暮楚的男子一般,洞房之后提上裤子便翻脸不认人。只是,这般恶劣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事后他仍旧去各地巡铺,半个月之后才臭熏熏地回来。
    她看不明白象他这样的男子,为何至今仍不娶妻,甚至连纳的妾室都往外推。而为何对她这般不同,收了房不说,现如今又想娶正妻。
    富人家的事情她看不明白,一如她的爹爹为何对她们母子三人不假辞色,而偏偏又和娘生了二个孩子。如果他真的不喜欢娘,真的是因为传宗接代,为何在许慕闵出生之后,又与娘有了子期。
    对于爹爹的失望,让许慕莼立志绝不当富人家的妾,可是她已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任性唯我,她和周君玦已有夫妻之实,即使她想在一年后离去,真的可以象当初立下字据那般洒脱恣意吗?
    离开……从不曾亲历过生离死别的许慕莼在这短短的几日之内经历了袁杏的病危、子期的伤势,还有她亲手输掉的荷包之战。
    只要有足够的银子,她就能治好袁杏的病、医好子期的伤,可是却无法买回已成定局的失败。
    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比如生老病死,世事无常。可是,为何她的男人却要拱手相认。她习惯了他无赖的言语,习惯了他邪恶的调侃,习惯了他专制的约束,亦习惯了他温柔的抚慰。
    她想让他和娘与子期那般,在她细心的照料下,过着简单而富足的日子。她不想失去他,一如她不愿意失去娘和子期。
    可是她努力了,她倾心全力,却功亏一篑。在子期和周君玦之间她选择了子期,因为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她选择输掉周君玦,也不愿意看着子期鲜血淋漓。
    “你还要回周家吗?”身后是叶律乾轻柔的质问。
    “不回去,难道你要收留我吗?”望着被灯火点亮的夜空,许慕莼露出一抹艰涩的笑容。
    “我说过,我想娶你。”叶律乾的表白,已不再需要任何掩饰。
    “可我还是周家的人。”
    “周君玦已经要娶柳元儿了,难道你还要继续骗自己吗?”
    许慕莼不解地侧头凝视他,“你说……”
    “周府上下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贴在门上,这不是娶妻又是为何?”
    
    相知 第四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终于弄明白送分是怎么回事了古言送分好麻烦,要开好多的页面。
    于是,我把分都送好了。
    亲们请给力的撒花,不要给我省钱…
    “那是周君玦闲得没事干,故意整出来玩的。”从墙角根传来一道略显慵懒的嗓音,在耀如白昼的夜空下,让人有暴揍的冲动。
    而此人正是妙手回春,只治驻颜壮阳之术的程书澈大庸医。此时,他正张开双腿,瘫坐在墙角根,发髻略有些松散,衣裳似乎也不太齐整。自从周君玦每日为她梳洗打扮后,许慕莼对衣裳的齐整十分在意,见庸医大人这般懒散的模样,隐隐担心起娘的病情。
    “你为何在此?”许慕莼小嘴一噘,疑惑地目光转向那道紧闭的房门。
    程书澈卧墙而立,“里面那个小鬼找我来的,他说是你的弟弟,让我来救你的另一个弟弟。话说,你弟弟真多。”他有些怨念,别人可以不治,可是周君玦的小妾家的亲戚,他不敢不治,也不能不治。
    许慕莼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你不是不治寻常伤病吗?”
    “周君玦的家眷才会有此特例。”程书澈无奈摇头,这辈子他都摆脱不掉的孽债。“不过看诊前,我有话和你说。”眼神飘向另一侧防备而立的叶律乾。
    许慕莼抬眼询问:“叶大哥?”
    叶律乾不太放心地睨了一眼,心有不甘地退至行舍之外。
    “好了,庸医大人。”许慕莼摊摊手,找了一处干净的台阶坐下,又伸手掸了掸身侧的位置。
    “这个故事有些长。”程书澈也不客气,席地一卷,慵懒地倚在台阶上,“知道后院的兰花有何来历吗?”
    许慕莼摇摇头,她知道的不多,等于不知道。
    “那是瑶儿与我私奔后留给子墨的唯一信物。”月朗星稀,正是人月两团圆,而他却与瑶儿阴阳两隔,再会无期。“那一年,瑶儿和你一般大,正是少女怀春,天真烂漫之时,满心期待子墨三媒六礼,大红花轿将她娶进门。可是等了一年,子墨仍是忙于盛鸿轩的事务,第二年开春,瑶儿便去找子墨商谈,质问他是不是想悔婚。于是,子墨告诉她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要是她听完之后仍想嫁入周家,他也不会再有推托。”
    “是什么?”
    “子墨同你说过他父亲与祖父均死在三十岁,且死因不明。”
    “他是祸害,怎么可能早死。”许慕莼苦笑。
    “你一定以为是玩笑。其实不然。”程书澈嫌倚着太累,干脆躺在石阶上,仰望满天繁星。“这是真的。子墨对瑶儿说,如果她可以接受她的相公在三十岁那年猝然死去,留下一大家子的烂摊子和一群如狼似虎的亲戚让她一个人去承受,她是否还愿意嫁入周家。”
    “后来呢?”
    “瑶儿还是个孩子,自小长在深墙大院内,如何能受不了这样的事情。”
    “你们私奔了?”
    程书澈沉默不语,前尘往事,如斯清晰。他是罪人,永远也无法洗刷的罪恶。“在那之后,周子墨不愿娶妻纳妾,一心扑在盛鸿轩上,他也不愿意有子嗣,他不想看着他的子孙承受和他一样的痛苦。他和瑶儿那般相爱,却敌不过一个命运的浩劫,你也可以理解为我比子墨更有魅力。”
    “所以?”许慕莼似乎略微懂了,祸害真的会死。
    “所以,他不知道还有谁肯与他风雨同舟经历这未知的一切呀。她要承担的不只是丧夫的悲痛,还有盛鸿轩的兴衰荣辱,照顾年迈的祖母和母亲,或许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他亦没有信心能有一个女子甘愿为他守寡,支撑起周家的一切。”程书澈双臂枕在后脑勺底下,自知那一场离经叛道、不顾一切的逃离背后,是周君玦年少轻狂的背负。
    蕙兰花开,不赋离伤。
    “然后?”许慕莼学着程书澈的样子,仰望无垠夜空,灯火点亮的天幕似铺上一层白色的纱幔,繁星划破那层阻隔,肆意闪烁。那是星辰的力量,星辰的光芒,即使乌云盖月,终有消散的一天。
    “然后,就是现在,你是他收的第一个小妾。”
    “他也要娶正室了不是?如你所说,他以前没找到这样的人,现在他或许找到了,元儿姐姐和瑶儿不一样。”许慕莼心尖犯酸,为何不是她,为何他不问她是否愿意。她明知娘有一天会离去,弟弟有一天也会成家立业,但她还是甘愿为他们吃尽苦头。
    “你呢?”程书澈突然不再犯懒,倏地坐起身来,一向慵懒至极的眸子噌地明亮无比,难道他的预感失误?
    许慕莼露出无害的纯真笑容,一副你是白痴的表情,“我是小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