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谋
“十三这句话可算由衷?”他的神情不变,语调却轻佻了些。
“陛下请注意言辞,今时不同往日,若落人诟病十分不妥。”
他从喉咙里轻笑了一声。“噢,对了。十三现在是昭华公主,身为公主,当然已跟从前大不相同。安大人苦心筹谋那么久最终还是落了空,实在可惜。”
“昭华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我已做了南瑞的公主,从前的种种真相都已经了然于心,想必他也很清楚。既然如此,他捅破这层窗户纸又是为了什么?
“不明白?”他瞥了我一眼。“我还当昭华公主来西凉是因为思念夫君,如今看来倒不是这样了?也对,安大人早就不算是昭华公主的夫君了罢?”
“这与陛下无关。”颜或说话步步紧逼,我虽然正是为了安锦而来,却也不愿就这么被他牵着鼻子走。这般言语紧迫,也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我尚在疑惑,忽然觉得一阵心慌意乱,有如芒刺在背。我不能回头,也知道后面只跟着墨曲,雀儿,小妹和沈将军以及西凉的几名重臣,这种感觉实在来得莫名其妙。
“看来昭华公主对寡人仍有怨恨。”他收敛了笑容,略带惆怅地望着宫门的方向。他的皇后正站在宫门口,带着女眷微笑着对我们遥遥相望。我看不清七公主有没有来,但想必这种时候,她也绝对不想跟我碰上。
“人生不能总如人意,有时既然做出了选择,便只能往前,不能后退。”他微眯了眼,惆怅又转做温柔。“昭华公主要怪寡人也是理所当然。但若公主有任何需要寡人帮助的地方,尽可言明,寡人定当竭尽所能。”
“既然如此,昭华先在此谢过陛下了。”我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个人情。
颜或的皇后,也就是为他诞下皇长子的那一位。这位皇后是西凉世家的女儿,虽然算不得多美艳,却十分娴雅温婉,进退合度。而七公主果然如我所料,没有出现在迎接人员中。
皇宫洗尘宴后,我们被安排在西凉专用于款待外宾的客驿内,与杞国来使毗邻而居。虽然我尽量避免,却还是避无可避地跟夏之渊面对面撞上了。
我原以为他再见到我,就算表面上不会做什么,心里也一定恨不得将我嚼碎了吃掉,哪知道他却表现得挺淡然从容,昭然有礼,甚至颇诚恳地邀请我一同饮茶。如此看来要么是我高估了两次被逃婚对他的影响,要么是他的城府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虽然夏之渊在我心中早已成了只蛇蝎美人,但不能否认,单从外在条件来看,他的确非常吸引人,引得西凉那几位尚未出阁的长公主纷纷来客驿做客,丝毫也不避讳。然而夏之渊表现得不温不火,似乎并没有对谁特别留意,于是受了挫的长公主们又把目光转向了沈将军。
沈将军虽然向来淡定,却依然被这等场面给逼得躲到房里不出来。小妹挺不屑,认为这些公主们丝毫也没有公主样,连乌龟将军也看得上,可见是有多嫁不出去。
我但笑不语。我有预感,这回来西凉,绝不会无功而返。
五十九章 三个男人
“公主请。”
夏之渊邀约几次,我终于推辞不过,答应跟他一同饮茶。客驿里长着几颗桂花树,时逢深秋,桂香绵延。他命人在树下设了张玉石案,准备了香茗小点,屏退左右和我相对而坐。他难得没有着锦衣玉带,只穿了身款式简单的白色棉袍,倒很能给人一种仙人入世般高洁出尘的错觉。
我知道他不会选择在这里对我不利,这么做一定是有话想对我说。哪知茶添了几回,他也只是聊些题外话,劝我用些点心,十分悠然自得。
敌不动,我自岿然不动。我也堆着标准微笑应付他。
风过叶动,落下不少桂花粒。他望着茶杯,忽然沉默了片刻。
“殿下,可是有何不妥?”我见他怔怔地盯着茶杯看,试探地问。
他怅然道:“又是深秋时节。夫人可还记得去年秋天时的白鹤原?”
怎么会不记得。那时东宫让我替他的宠姬飞舞作画,跟我说了一大通没头没脑的话,后来我还遇上了七公主,跟她打了一架,狼狈透顶。现在想来,那时东宫应该是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所以故意与我接近,暗示安锦已经不能再把我藏下去了。只可惜我那时驽钝,虽然知道他别有用心,却也没往深了想。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我替他续上茶。
“之前以公主的家人要挟公主下嫁,本宫也并没抱侥幸心理,以为公主会宽宏大量原谅。”忧伤落在他天人一般的容貌上,令人为之心颤。
这就是身为美人的好处。哪怕我明知他不是善茬,也不能不被打动。
“但无论如何,我们已经拜过天地,做了夫妻。就算你逃了,怨恨我也好,这已成事实。”他深深地望着我。“在我心中,你已是我的夫人。至于从前的那些荒唐错事,我会尽力弥补。”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白绢,在我面前轻轻展开。
白绢上画着一位翩翩起舞的女子,其下落款“元宵十三公子”。因为曾浸过了水,墨汁晕染得到处都是,早已看不出女子最初的形象。
“这幅画,我一直留存至今。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是你留下的东西。”他垂下眼,长睫葳蕤。“阿遥,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这是夏之渊破天荒第一次没称自己为“本宫”,也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他。看了许久之后,我叹息地问道:“这样不累么?”
他疑惑地抬眼看我。
“你是这样,夏之淳是这样,颜或也是这样。”我苦笑一声。“为了自己的野心,勉强自己对不爱的人曲意逢迎,费力讨好,装作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演这么些打动人心的好戏。这样,不累么?
他神情微僵,半晌才勾了薄唇,笑得有些凄然。“有时人演戏演得太久,常常入戏太深,待发觉时已难以自拔。”
“你觉得时至今日,我还会再信你么?”我无奈,怎么我就长了一副好骗的模样么?同样的伎俩用了那么多次,还能管用么?
他起身,背对我踱了两步。“你信的,就只有安锦一个人?你又怎么知道他对你是全无企图一片真心?”
“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你很清楚?”他忽然转过身,凤目含愠。“那么,安家的秘密,他自己的身份,安锦可有一开始就向你坦白?你的身世,他数年前便已经得知,为何从不向你提及?你怎知他不是利用你的身份为自己留后路?”
我皱眉。“我跟安锦之间的事,不用你来猜疑。”
夏之渊摇头苦笑。“好,不提安锦。就算你再忘不了他也好,他毕竟已经不在这世上。难不成你要念他一辈子?今后你会做南瑞的储君,更有可能会成为女帝,早晚需要有位夫君。夺位这种事,向来暗藏风险杀机。我可以帮你,可以保护你。”
“你?”我朝他走近一步,盯着他的眼。“殿下似乎忘了昭华从前说过的话。”
他的笑意僵在唇角。
我紧盯着他的眼,又朝他走了一步,与他只有一臂之隔。“殿下如今,还不是大杞国的皇帝。过十年,二十年之后会怎么样,谁知道?”
他的面色微白。
我轻笑一声,颔首道:“天色不早,多谢殿下的款待,昭华先行告辞。”还未走出一步,他忽然急声道:“等等。”
手臂被猛力一拉,我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塞到他怀里,鼻梁一阵钝痛。“好,一言为定。”
呃?我手忙脚乱地推开他,窝火道:“有句话我很早就想说了。殿下这种行为实在是匪夷所思有损形象。”
他却像解了一桩心事,舒眉展颜轻笑,又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人样。
“之前那个一言为定——”我正想问清他的意思,却闻得有人通报。
“禀告东宫殿下,昭华大公主,宫中有使者求见大公主。”
见我?我转身,只见墨曲站在不远处来禀报的侍卫身后,朝我行揖礼。“陛下邀请公主殿下进宫一叙。”
进宫的路上,墨曲一直走在我前侧,一语不发。他为人木讷不爱多言,倒也不奇怪,但我却总觉得他似乎很生气,生气到浑身上下都长了冰刺,撒发出森森的寒气。难不成我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而不自知?
我试探着跟他说话,他也只以点头或摇头回应,不多说一句话。我自讨没趣,只得悻悻地保持沉默。
颜或很会选地方,他的平耀皇宫建在地势高处,皇宫中有一座水榭楼台,建在皇宫南面,正好能俯瞰全城,风景绝佳。
“如何?”颜或与我并肩而立,墨曲侍立一旁。远处日薄西山,云蒸霞蔚,美不胜收。“我西凉美景,比起南瑞大杞也不差分毫罢?”
“陛下找我入宫,不会只是看风景那么简单罢。”
刚刚是东宫,这回又是他。要不是还惦记着要从他身上得到夏之淳和安锦的下落,我才没工夫陪这一狼一虎瞎耗。
“怎么,连坐在一起赏景也不愿意?”颜或面带遗憾。“如今的昭华公主,果然已经不是从前的十三了。寡人以为你有很多话要问。”
“昭华的确有不少疑问。”我坦然道:“陛下心智过人,自然知道昭华想问的是什么。”
“让寡人猜猜。”他扶额,似乎不经意地瞟了墨曲一眼。“听闻南瑞朝堂最近不太平,有一帮重臣正力谏泓帝,要让大公主交出南瑞信物乌金符。当年这枚乌金符落到了杞国三皇子夏之淳手里,被他带来了西凉,莫非昭华公主这回千里迢迢来到西凉,是为了这枚乌金符?”
我微笑,喝了一口酒。
应酬实在是件苦事,吃不饱不用说,还得喝一肚子水。我从下午到晚上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其实已经饿得抓狂,偏偏还得装淡定。
想当年,安锦还在我身边的时候,从来也不会让我饿着肚子……扯远了。
颜或见我不语,反而挺愉悦的样子。“寡人还当公主是为了安大人而来,原来却是为了这枚乌金符。成大事者,有时必须绝情,公主果然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储君了。”
他曲解了我的意思,我也不急于争辩。颜或这个人太过狡猾,若让他知道我的心思,也许会想办法加以利用,我反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为今之计,只有忍耐。
“既然如此,能否请教陛下这枚乌金符的下落?”
他却挑眉,不缓不急地说:“这枚乌金符的下落,只有夏之淳才知道。”
“那么敢问陛下,是否知道夏之淳的所在?”
颜或略一沉吟,微笑颔首道:“寡人说过,但凡公主有所求,寡人定当竭尽所能。喝完这杯,寡人便让墨曲带你去见夏之淳。”
我心中很惊讶,完全没想到颜或竟然如此简单就答应了让我见夏之淳。以颜或的为人,碰上这么个提条件的大好机会不好好把握,反而双手奉上了筹码,怎么想也想不通。
莫非他还有别的设计?
我感激地朝他举杯:“多谢陛下成全。”
他正要喝,又似想到什么,放下了杯子。“对了,差点忘了这么一件事。不知这回跟随公主一同来到西凉的那位骠骑将军,目前可有婚配?”
沈将军?我微愣,随即答道:“尚无。”
“寡人的六皇妹清和长公主,年方十八,也算得上秀外慧中,同样尚未婚配。这两日她向我提及对贵国的沈将军印象甚佳。若昭华公主没有异议,何不促成这门亲事?”
若是别的人,我倒是乐见其成,毕竟南瑞与杞国闹僵,如今只能与西凉交好,若能有联姻自然有助于关系稳固。但沈将军……
“这件事昭华恐怕无法做主。”我委婉推拒。“沈将军虽未婚配,却未必没有婚约,或者另有心上人,不如待我问过沈将军之后再向陛下回复。”
颜或的神情却有些诡异,像是得意,又像是不信,又像有些痛惜。“公主不会是不舍得罢?听闻泓帝陛下有意将沈将军赐婚给公主,原来公主亦心有所愿?”
那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再一次出现,我浑身不自在,背上冒出了冷汗。转头看看,只有墨曲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稳如铁塔。
实在诡异。
颜或见我不回应,挑眉道:“公主?”
我回过神,清了清嗓子,好奇道:“陛下的耳目还伸得真够远,连昭华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回事,陛下已经‘听闻’了?不知陛下是从何听来?”
颜或终于愣了愣,微露窘色,仰首饮尽了杯中酒。总算略胜他一筹,我心中大快。
第六十章我的选择
我怎么也没想到,夏之淳居然躲在颜或的后宫里。这不禁令我对他二人的关系有了某些不太光明的猜想。一个被送入敌国的质子,一个野心勃勃的帝王,此番爱很纠结,虐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