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






    史云鹜一个十八岁的小巧姑娘,被凳子这么砸了,那胳膊定也暂且废了。莫子谦说,他当时愣是傻了眼,烟霞也傻了眼。唯独史云鹜,一人抱着胳膊,在原地“咝咝”地抽气。

    片刻后,吓得叫出声儿的却是烟霞,大抵她是因为忽然忆起,与莫子谦有过婚约的唯有一人,便是那位高权重的史丞相家的孙女。

    后来,莫子谦也说不上脑子里是充了血,还是失了血,反正他一个箭步上前,就这么横着将史云鹜抱回了丞相府,寻了大夫给她医治。

    因史家哥哥史竹月,对莫子谦五年前悔婚一事,心存芥蒂,今又见自家妹妹因他伤成这样,心中十分不快,便将莫子谦撵走了。

    莫少将军在丞相府门前徘徊了几个时辰后,也没了回家的心思。天将将发白,他也不知怎地,徘徊到了我们尚书府,就这么与我爹,少年郎,一同坐着发愁了。

    待莫子谦将自己的事情说完,我还未能反映,却听我爹一声大喝,暴跳如雷:“操!你这是艳福!遇着了艳福的蹲一边儿凉快去!少跟我面前得瑟!”说着,我爹又怒气冲冲地杀过来,夺过我手里的折扇“砰”一声往地上砸了,砸在莫子谦脚下,再骂一声“操!”走之乎也。

    莫子谦愣神地瞧着我爹疾速消失的背影,又转头来讪讪地将我望着。

    我慢腾腾地端起手边的茶盏,悠悠往地上那把裂开的折扇一瞟,平静道:“你得赔。”

    莫子谦将凳子又挪近些:“行行,我赔你。那你跟我说说,出了这事儿,我该怎么办啊?”

    我还未答话,却是缓过神来的杜修伸出胳膊枕在脑后,鄙夷道:“丞相府的人虽撵你,但又不撵小可哥哥。你若想去瞧瞧,拉着小可哥哥一道去不就成了。再不济,我也一起去,他们总不至于将我这个异国世子给撵出门吧。”

    莫子谦本生了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但他听了这话,却无甚出息地对我摆出一副谄媚的表情。这张脸配搭这副神情,真真叫人扼腕。

    默了一默,我又想,从尚书府去丞相府,恰好可以路过皇城以东的国师府。而我蒙受皇恩,背负了与奸臣穆临简套近乎的这一重任,万不可含糊了去。

    我再次为国为民地思考,若陪莫子谦走这一遭,我也能在国师府门前张望张望,打探打探,这也算是为皇上,为社稷出了一份力。

    思及此,我问:“你要我陪你走这一遭?”

    小子谦点头如捣蒜。

    继而,我放下茶盏,认真地瞧着他,道:“那你赔我十把扇子。”

 第15章

    在皇城以北,坐落着丞相府和太傅府。

    瑛朝的朝官,清流以丞相史棠为首,恪尽职守为国为民;浊流以太傅袁安为首,结党营私祸害苍生。

    然而,这清浊流的分化,都是表面情状。私下自然还有许多东倒西歪的墙头草,譬如我爹,户部尚书沈隶,又譬如莫子谦他爹,上将军莫启。

    我的立场随我爹,主张见风使舵,以和为贵。

    然而莫子谦,却不似他爹那般清净无为。莫少将军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大忠臣,要精忠报国,要死而后已。因此,除了那去世的将军景枫,莫子谦平生还崇拜一个人,那就是我朝第一忠良,史棠史丞相。

    我等一行三人,便是往这皇城以北的丞相府进发。

    瑛朝的永京城呈四方回字形,禁宫沉箫城在中心,外面一圈是皇城,最外围是永京内城。京官多住在皇城之内,而寻常百姓,出入皇城却需日日登记。因此,即便是初夏宜人的下午,从城东南,到城北一段路,却也十分的冷清。

    日头并不太热,尤其是国师府的一段路,绿荫匝道,遍地生凉。重重枝叶缀在翘檐屋顶,府门紧闭,上挂“外出”二字,说明穆临简早也出府。

    那“外出”二字,瞧得我并不十分欢喜。须知我虽立场中立,但在心底里,在精神上,也常常悄无声息地为我朝社稷着想。

    因我朝清流的势力十分庞大,若浊流单单靠一个袁安撑着,并不能与清流抗衡。因此,大家私下里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猜想。那就是:太傅袁安的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人,在操纵这群祸害,引领朝堂上的佞臣们,走向造反这条不归路。

    思来想去,我朝一品二品,位高权重的大官们,都有自己划分的势力和立场了。独独剩一个将将归朝的穆临简,还处于高深莫测的阶段。

    且,穆临简十八岁做国师以来,便深得帝王宠幸,又与太傅袁安走得近。是以,满朝文武,便将他与浊流联系起来,猜测他就是浊流背后的领军人物。

    穆临简任国师一年余,便去江南四年,后又去了北荒,名义上虽是被流放,但我朝那些个如惊弓之鸟的大臣,却以为他是培养自己的势力去了。

    如今他一归朝,又深得帝王宠幸,每每有政事相商,第一个就是问穆临简的意见。

    须知国师一职,本是一个管理修寺祭天,占卜四季吉凶的虚衔,唯官品高而已。然,一旦国师受宠,他的势力,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因此,穆临简的归朝,也让清流和浊流间的芥蒂日趋深重。

    而我,便是在这波涛汹涌的时刻,在所有大臣们都以虾仁的姿势,躬身驼背潜入深海中装蚌壳的时刻,被昭和帝一个龙爪掀起的浪头拍上岸,迎接穆临简这只大海龟。

    我觉得自己很荣幸,很悲壮,很有才。

    因我素来是一个十分有责任感的人,承蒙皇上看得起我,我如今接了要跟穆临简套近乎的重任,少不得就要操心他今日“外出”到底去了哪里?是几时出去的?出府是为公事,还是私事?是去会男人了,还是去会女人了?他会不会是去尚书府找我了?可是我这才将将出门,错过了如何是好?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该留个字条子在家……

    我一路为国为民,忧心忡忡地思想着,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发挥到极致,以至于到了丞相府门前,我的精神已经十分疲惫,十分恍惚。

    莫子谦这一路也走得很忧伤,因他欠下了我与杜修两份人情。

    我一直很心善,方才莫子谦与我讨价还价一番后,我最后决定只向他索要二十把上品折扇。杜修远比我耿介许多。

    他说他堂堂一个南俊国皇子,衣食无忧,宝贝不缺,如今也梦遗过了,所以生活很圆满,独独有一个心结,那便是他两年前装癫痫病一事。

    癫痫一事,木已成舟。十六岁的少年郎,只是想略略纾解一下心结。

    他提出纾解心结的法子,我认为可行,但是莫子谦听了却异常别扭,异常伤心,委实无甚少将军风度。是以,我跟杜修都很鄙视他。

    不过就是装两天狂犬病嘛……

    皇城以北的六桥巷,丞相府与太傅府相对而建,朱红大门石狮子坐落街头两侧,颇有种正邪不两立的气势。

    丞相府前,也写着“外出”二字。相府有两个官员,招来小厮一打听,离府的是史丞相,但史竹月还是在里头的。

    莫子谦听闻这个消息,不禁更加忧愁。若不将穆临简这个异数算在内,史竹月其人,可说是我们年轻一辈官员中的佼佼者,年仅二十有五,便做到工部尚书一职。

    我们这一辈的朝官中,互相之间本来相处甚好。但因莫子谦五年前推拒了与史云鹜的亲事,莫将军与史尚书的关系,便很是紧张脆弱。

    下午申时未至,太阳就藏在了云头后面。整个巷子里风声寥寥,悠长深静。门口的小厮进去通报还未回来,却听得对面太傅府的朱红大门“吱嘎”一声响动,一人清雅毓秀从里面绕了出来。

    我一愣。

    想来他清晨回府后换了身挺拔的玄色衣裳。一条暗色帛带松松将墨发束了。英气的眉下,眸子如染了月色般温雅动人。

    穆临简见了我,亦是愣了愣。走近一步朝我三人扶心行了礼,浅笑道:“小世子,莫将军,”顿了顿,他又转头看向我,目光微闪,“侍郎今日气色不错。”

    我哈哈干笑两声,满脑子里全是今早梧桐巷里的风声,我装瘸子的左腿,又不慎疼了起来。

    正巧此时,方才进去通报的小厮一脸为难地走了出来,与我们道:“三位大人对不住,少爷说今日国师大人要来府上,不便接待三位,还望见谅。”

    此话一出,便见得莫子谦呆了呆,想是没料到史竹月连我与杜修的情面也不买。那小厮见我三人愣住,正欲又道歉,却被莫子谦直接拦住问:“那你家小姐的伤势……可好些了?”

    小厮闻言皱了皱眉,他应是不晓得史云鹜受伤的缘故,便老实与莫子谦道:“我家小姐自小未受过这么重的伤,许是伤及了筋骨,如今拿木板固定着,整只右手便不能动了。方才小奴去通报,见她用左手舀粥进食,十分不便。”小厮停了一下,又道,“平素里,小姐对我等下人十分好,小奴多言了几句,大人莫怪。”

    这番话说得莫子谦的神情一呆一呆,片刻他又走近几步,一边往府里探身,一边问:“那你家小姐的伤势,要养到何时?”

    小厮道:“大夫说,伤筋动骨,怎么着也得一百天。小姐身子娇贵,所以得细细养着,多养些时日。”说着,他看了莫子谦一眼,再叹一声,“多养些时候,倒也无妨。只是小姐数月前,方添了个抚琴的乐趣,这么一伤,怕是这个乐趣也得搁下了。”

    小厮又欲说,忽而抬头往我们身后看去,忙躬身道:“小的参见国师大人。”

    玄色衣衫轻扬,令他的眉眼都多了几分英气。穆临简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淡淡在杜修与莫子谦脸上扫过,心领神会道:“我也是听说史家小姐受了伤,特投了拜帖来看看。既然莫将军来此亦是为这个,不若一到进去。”语毕,他朝小厮点了点头,“劳烦再去通报一次。”

    穆临简归朝前,莫子谦曾与我论及此人,说他为人随和,心思沉稳,十分奸诈,叫我一定要小心,千万别着了他的道。

    事后,我不慎与穆临简传出断袖的流言后,莫子谦还特特到尚书府来笑话于我,说我立场不坚定,情操不高尚,还说原来我这三年没有断袖,是因为没有遇到让我心动的男人。

    他说的一切一切,我当时都默默地受了。

    可是现在,我看着莫子谦因一点小恩小惠,便将穆临简当成再生父母的情态,就不由好奇地将他拉到一边问:“你是不是瞧上国师了?”

    彼时,我们正踏上相府西苑的流水斜桥,初夏荷花开得正好,史云鹜的冬暖阁就在这曲水花丛的掩映之后。

    我们四人并行,莫子谦闻言一愣,眼睛瞟了瞟冬暖阁,在瞟了瞟穆临简与杜修,低声与我道:“你不要胡说。”

    我闷闷地笑,将他从前的那句话转送给他:“你不是个断袖,那是因为你还未遇到让你心动的男人。”我再自个儿乐得耸了耸肩,继续道,“你是不是心动了?你也太没情操了……”

    这时,冬暖阁前的房门一开,隐约出来一个浅粉身影,那身影倚着门,冲我们招了招手。

    莫子谦的身子明显一僵,从怀里摸索一番,掏出个玉坠子交在我手里,压低声音忿恨道:“这个归你了。待会儿别在史云鹜面前胡说,要记住我不是断袖,你才是个断袖。”

    我吞口唾沫,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手里拿玉坠子。

    我的娘哎,这不就是我跟莫子谦讨了三年的那玉坠子?这不就是与我那把风柳木槿折扇,最搭称的那玉坠子?这不就是手感最滑溜,色泽最光润,我曾经暗偷未果,明抢未果,讹诈也未果的那枚玉坠子?

    我连吞着口水,一边摸着那玉坠子,一边愣愣地发声儿:“嗯,你不是你不是。我才是个断袖,我们全家都是断袖。”

    此言一出,四下忽然默了一默。我愣神地抬起头来,只见莫子谦不知何时离我远了些,做出一副不认识我的形容。杜修一脸鄙夷地上下打量着我。

    嗯,一时不查,刚刚说话大声了些。

    穆临简回头来,讶异地看了看我,须臾,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那坠子上,浅浅一笑道:“这坠子好,侍郎你爱折扇,找把风雅的配上,十分好看。”

    我感念地瞧着他,顺便从眼风里瞪了莫子谦和杜修两眼,继而上前两步,与穆临简并排着走,乐道:“国师,慧眼啊。”

    穆临简此刻侧过脸,眼风在我脸上轻轻一扫,压低声音笑道:“为个玉坠子,你把全家都卖了。”我一愣,片刻却又听得他道:“拿来给我瞧瞧。”

    他将那玉坠子在手里把玩了两下,左右看了看,递回给我说:“未想你现如今,喜欢这样的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