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
两步,他又添了句:“小久这孩子爱说胡话,你、你们都别往心里去啊。”
我将思绪在心底理了又理,自是明白了几分因由。待我再抬头去瞧穆临简时,却见他脸色惨白早没了血色,唇角有些发抖。
我心中一沉,忙拾了个空碗舀了汤递给他,笑道:“你也是,偏生要跟个小孩子计较。日后你多让着他点,我总是跟着你,向着你。”
穆临简神色一滞,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我。他目色有些涣散,须臾间,又望了望我端在手里汤,勉力笑了笑。
可他没有将汤碗接过,叹了一声,独自出了屋。
本来热闹房间寂静下来。茫然间,我只好望着洛姥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洛姥姥依旧笑着,拾起筷子,兀自道:“都走了?都走了我自个儿吃。”顿了顿,她又回头看我一眼,“去瞧瞧他吧,这些年他也过得不好,心里愧疚得很,总不敢回这个家。”
夜里寂静,月色中天。前几天,穆临简还略微兴奋地与我说,六月六见姑姑,我想他定也没料到,回家乡第一天,会是这样一个不欢而散结果。
景霞带着小久回屋歇着了。
院子不大,柳影扶疏。穆临简倚在一棵枯木旁。枯木前有流水淙淙。
我在原地顿了顿,上前一步唤了声:“临简。”
穆临简身形动了动,抬起头来。夜色太迷蒙,我瞧不清他神色。但我晓得他有些难过。
我又走近了几步,抿了抿,终是唤道:“景枫。”
穆临简浑身忽地一僵,慢慢直起身,愣然将我看着。
我讪讪道:“今、今日在柳遇姐姐坟前,你我……我瞧见墓碑下小字了。写是‘夫君景枫’。何况三两哥今天喊你,也喊漏了嘴。”停了一下,我又补充道:“其实没关系,你是穆临简也好,是景枫也好,对我来说,都没关系。”
夜风凄莽,穆临简苦笑了一声:“不问我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不问了。”想了一下,我又说,“其实不是我不想问,你晓得,我就是个八卦性子。只是我怕问了以后,万一发生什么变数怎么办。等、等日后我们辞了官,成了亲,你别忘了告诉我。”
穆临简沉默了看了我一阵,忽地走近两步将我拥入怀中:“对不起。”他将脸埋在我脖颈间:“当年……我也不想,我也没料到会变成那个样子。本来你……本来小遇,小遇也劝我,让我守住家乡,守住亲人就好。可我偏不,瞒着她,投诚窝阔……”
我有些无措,只伸手慢慢地抚着他背脊,竭力安慰道:“嗯,五年前北荒一战,我常常听莫子谦提起。他说,若不是当年景枫将军假意投诚了窝阔,那战争也不可能那么快结束,毕竟窝阔兵力比我们强那么多……”
“不是!”穆临简哑然道,“窝阔兵力虽比我们强,但他们跋涉来到北荒,很快会断水断粮。我若、我若能稳住性子,与他们再周旋些时日,待莫老将军援军一到,北荒、北荒将士,百姓,都不至于牺牲了……眉儿,你没瞧见那时北荒,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都是我错,是我急功近利,是我好大喜功,想要凭着一己功勋挤进朝堂,想要……”
他声音低了下去,夜风盘旋声却益发清晰。
我不知该如何劝他。因为我知道,假如因为一个错误决定,而葬送掉无数条性命包括自己最爱人。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那份悔意都是不会消弭。
可现在,我眼前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一品师,亦非那个果断睿智穆临简。
回忆里边缘地带被触及,无论何人都会惊慌失措。
我慢慢道:“我不懂行军谋略,但我晓得战场上瞬息万变,有时候,你以为最好决定,下一刻便变成一招死棋。有时候,你以为是退无可退了,下一刻却又能枯木逢春。无论当年你做出什么决定,可是起码,你结束了战争。若你觉得自己错了,或者,别人都不相信你,那我景眉,总还跟你站在一边。”
“景眉……?”穆临简低低道。
我点了点头:“嗯,嫁夫随夫姓,往后等你娶了我,我就叫景眉。”
再没了声音,良久,我脖间一阵温热,我才知道原是他流了泪。
穆临简松开我。我借着月色瞧他,才发现他眼眶没有红,只是脸颊边有一道清痕。他与我道:“夜深了,你先去歇息吧,我一个人呆会儿就好。”
我点点头,转身刚走了几步,穆临简忽地又唤了声:“眉儿。”
我回过头,看见他在夜风里朝我笑:“眉儿,我爱你。”
第33章
夜里风声很大,我几次推窗探看,只见夜空云层翻涌,早将月色掩去。
想来又是一场急风骤雨。
躺在床榻上合上眼,一团迷乱中,唯有穆临简先才一副惨白脸甚为清晰,还有他脸颊那一道清痕。
我没再出屋瞧他是否回房。其实他要一个人呆着也好,风雨过后,明天定有大晴天。明天我还陪着他,我还要养足精神,揪着倒霉园子跟他赔礼道歉。
脑子里又浮现从前总做那个梦。
梦里竹外花浓,他挑扇朝我一笑说,打洒了你这壶万世流芳茶,我当以一生情醉作赔。
我说他少说了一个酒字。
他却说,没有少,一字不差。
我知道那些真实几乎可以触及梦境,其实是我失去回忆片段。我也知道梦里那个人是英景轩,否则我当年,也不会那般竭斯底里地要嫁给他。
可如今再忆起这场梦,独有那万世流芳茶与一生情醉酒,令人欷殻Ц刑尽?br />
今夜一场不欢而散,穆临简悔与泪,突然让我明白,与其万世流芳,不如一生酒前花间老。
毫无头绪地想了许多,夜更深了几分,将睡未睡之间,忽听屋门一动。
我爬起身来定睛一瞧,进屋人是景霞。
景霞笼着一团烛火,朝我淡淡一笑便坐来我床边。我忙挪了挪,给她让出些位置。
她端着烛火瞧了我好半晌,笑道:“枫儿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你晓得他是枫儿了吧,今晚来了这么一出,你合该知道了。”
我点点头:“嗯,他说过,我跟柳遇长得像。”
景霞叹了一声,又问:“那你介意吗?”
我想我要说不介意,那摆明了是骗她。可柳遇一个亡去人了,我若跟她计较许多,这又显得我忒不大气了些。毕竟现在喜欢穆临简人是我,心疼穆临简人是我,被穆临简保护着爱着人也是我。
我讪讪一笑,道:“临简对我好就成,别想太多了,反而惹自己不开心。”
景霞默了一会儿,复又道:“我跟你说几桩过去事儿,成吗?”
我没拦着。
景霞道:“其实现如今,你眼前穆临简,他脾气比起往常已经收敛了许多。大概也是因为北荒战事,真真切切将他伤着了。从前景枫,脾气比现在大许多,做事也冲动,但心思单纯得很,也十分善良。”
“后来他遇见了小遇。小遇本是三两捡回来丫头,枫儿可好,冲进院里就说闫三两强抢民女。于是两人缘分就这么结下了。枫儿性情虽不好,遇事又不耐烦,那些时日总明里暗里地跟小遇挑刺。小遇脾气跟你一样好,知道他挑刺,也就让着他,还正儿八经地去问他原因。”
“你说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枫儿看上小遇了。两人这么一来二往,也就好上了。枫儿脾气虽不算好,偏生小遇可以包容,加之他凡事都为小遇好,两人感情其实是极好。”
“对了,也有脾气大时候。镇里一个姓周书生,不晓得小遇跟枫儿关系,以为他们要好是兄妹。小遇长得漂亮,那周书生见了极喜欢。一不做二不休便来跟小遇提亲。后来枫儿知道了这事,气得去把周书生打了一顿不说。这事原本也不是小遇什么错,他气得三天三夜没理小遇,任凭小遇怎么哄他,他都不张口说一句话。到了第四天,还是小遇出门时摔了一跤,胳膊肘磕出了血,他才急得跳脚,松口与她说话。”
“枫儿顽劣,亲事本来定在夏末秋出,那年暮春,他便带小遇去香合山,两个人对着跪在山尖尖上便拜了天地。回来后,他便将小遇当自己媳妇儿了。可好事多磨,没过几日,京里就传来消息,让枫儿做副将军。领兵去打窝阔。”
“小眉儿,你只晓得景枫便是穆临简,十八岁做了师,半年后辞官,独自来了北荒,二十岁以景枫名字领兵出征。可你不晓得,景枫与穆临简,穆临简才是他化名。景枫,是他本来名字。”
“当时枫儿要去做将军,小遇也没拦着,只说在家里缝好嫁衣,等他回来。可战事越来越严峻,小遇晓得形势之后,便劝枫儿,让他带着香合镇一镇老小离开,反正援军也是回来。可是枫儿好大喜功,非但不听,还自个儿假意跟窝阔投诚,想要摸清敌方势力。”
“因这事太过危险,枫儿不想将小遇卷入其中,便没有与她说实情。可那个时候,小遇虽是晓得枫儿叛变了,也没有怪他,而是一个人抱着枫儿送她琴,跑去战场去找枫儿。她说她还想竭尽全力劝劝枫儿,或者,只是再见见枫儿,可是那场战争后……”
我知道。那是昔日北荒一战,最后一场战役。副将军景枫叛变投诚窝阔后,临时再带着数千名将士加入瑛朝大军,我方势力大振,与敌军决一死战。是时尸横遍野,几乎无一人生还。
我抿了抿干涩唇,哑着声音道:“也难怪临简会这么愧疚。”
景霞咬了咬唇,忽地抬头看着我,目色灼灼:“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晓得战争局势千变万化,结果这样惨烈,决不是一个人责任。可枫儿这些年却一直自责,不瞒你说,他将我们安顿好后,便一个人去了江南沄州一带,今次带着你回来,还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回家。他不是不愿回,而是不敢回。”
“原来枫儿脾气不好,做事冲动,我老说他老骂他。可现在……现在我这个做家姊,见着他这副样子,什么都积在心里,又觉得从前那个弟弟,像是不在了一般。”
“我现在想想,其实枫儿也就是脾气大了些,做事冲动些,心底还是善良,又很有担当。我从前老说他,真是我不好。可我现在想要让着他,又不知从前弟弟上哪儿去了……”
话近末,景霞垂了泪。
我瞧着窗外打下雨水,心底也一片苍凉,也不知静了多久,我说:“你弟弟还在,他现在面上虽平和冷静许多,心里虽也苦着,可他总也有忍不住时候。”我笑了笑,转头看着景霞道:“他跟我发过两次脾气了。一次是在永京时候,他没给我好脸色,一次是今天傍晚,他吼我来着。”
一滴泪径直从景霞眼眶里滑落,而她却抬手抚了抚我眼角,笑道:“傻丫头,他跟你发脾气,你还开心。”语罢,她又叹了一声,端起烛火道:“其实我与你说这许多,不过希望你能知道他心里苦楚,多心疼他一些,毕竟往后,陪在他身边人是你。”
“还有,关于小遇……”景霞忽地抬头朝我一笑,“小眉儿不如就将小遇跟枫儿事,当作是自己与临简回忆。这么装在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我想我终是无法将他人记忆化作自己。
我睡下时在想,天下男儿,多是想做英雄,要保家卫。可昔日景枫将军,见过烽火满天,见过战争惨烈后,如今求得片刻安宁也难。
离开永京前,莫子谦在墀台上与我说他宏伟壮志。青天艳阳,风声萧疏,子谦真真像个顶天立地战无不胜好将军,而他口里景枫,亦是那般闪着耀彩。
可时至今日,白云苍狗。再念及莫子谦,那便是鸿鹄安知云雀之志了。
我便是只不思进取,不爱攀登云雀,思来想去只琢磨着心里那点小九九,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失踪一回,失忆两回,欺君三年,也活得甚好甚有风情。估摸着往后穆临简与我一起,我尚可将自己运气分他一些,两人安居乐业。如此一来,我沈眉也可学着别家小姑娘,无事就伤春秋,叹华年,啧啧啧,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于是乎,今日这么前尘旧事故人搅和着一番跌宕起伏后,我入睡时哼了俩小调,心情竟是雀跃。再思及穆临简一句“我爱你”,只赚不赔,甚好。
因夜里下了一场雨,第二日阳光极浓烈。我在房里收拾洗漱完毕,将将敞开门便呆住了。
倒霉园子圆墩墩地跪在地上,面色凝重。他手持一个托盘,上面搁着两碗粥,两双筷子,几碟小菜。见了我,园子哭喊一声:“小婶——”
我瞧瞧他,又瞧瞧他手里托盘,疑惑道:“你要跟我一起用早膳?”
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