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






      他声音哑厉害,下巴有青胡渣子,脸色憔悴又苍白。乍一看上去,受伤得倒像是他。

      他问过这一问,须臾便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我回答。

      我哆嗦着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摸了摸他脸,道:“嗯,我睡了几日?你怎折腾成这副样子了?”顿了一顿,我又道,“不过你这副样子也顶好看,忒有味道。”

      听了此言,穆临简眼神方才显出几分神采,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眼眶更红了些许,慢慢道:“你睡了三日。我……”后半段话他没说出来,径自咽了下去。

      我疼痛缓了些许,听得他嗓子比先时更哑厉害了,便撑着力气与他打趣:“三十板子嘛,我定然撑得住。才歇了三日,便也不太疼了。反倒是你,作出这样形容,仿佛我自鬼门关走了一遭般。”

      我这话出,穆临简眸色便蓦地一黯。少时,他转过头去看床头雕梁,眉间隐隐一伤:“醒了吃些东西,喝了粥便可吃药。”

      我将将醒来,本无甚食欲,可余光一扫,却见得穆临简搁在床侧拳头握得紧牢。想来他定是担心了好几日。我若不吃东西,他恐怕今夜也不能成眠,继而便道:“嗯,你不提我还没察觉,你一提,我便觉得饿了。”

      穆临简听了这话,目色果然和缓了些许,忙道:“我这就去给你将粥食端来。”语罢,方要走,他忽又回过头来,沙哑着嗓子道:“你、你别睡,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说:“去吧去吧,我既睡足三日,精神头自然好得不得了。”

      这话说得却是大话。

      我这才醒了一会儿,便已觉头晕脑胀,股下伤牵着全身都发疼。我本以为这是饿,只闭眼凝起神。岂料这疼痛竟一阵剧似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前忽地传来开门“吱嘎”声,我慌忙睁开眼,又端出一副没事人样子,朝穆临简道:“等了好久,我都饿得发晕了。”

      穆临简脚下动作一顿,声音有些空茫:“我才……离开了没半盏茶功夫……”

      我心底一沉,慌忙补救:“我自是因为饿得。”

      穆临简依言,将粥端来床榻边。他眸色似古井悠悠,看了看我,便舀了一勺粥,作势要喂我。

      不想那粥还未下肚,我胃里忽地一阵翻江倒海,突如其来疼痛摧枯拉朽般吸走了我所有力气。

      我昏过去之前,忽然想到穆临简从不是个虚张声势人,他今日这般模样,当是有个由头。兴许那顿板子,真是折了我半条命。

      再次醒来,是隔日夜间。穆临简仍旧守在床榻前。

      我这回醒来,精神便真是好了许多,亦颇有胃口,喝了小半碗粥,穆临简亦放心了许多。

      更鼓响了三声,屋里屋外十分冷清。

      青粥下肚,我出了一脑门汗,颇觉酣畅淋漓,又见穆临简面色稍霁,便将昨日疑问端了出来,道:“你与我说实话,我昏睡那几日,莫不是出了什么状况吧?”

      穆临简闻言,忽地神色一滞,守在床头不说话了。

      他这副模样,定然是经不起我软磨硬泡。

      是以,我又想了个辙,百般感慨道:“我昨夜发梦,梦到牛头马面索命。我又惊又吓,到处逃窜。可我实在跑不快,还是被他们逮着了。我就求饶啊,说我虽不是大好年华闺女儿,但还有个夫君在等我,我这些年晃晃悠悠,又没为他添儿添女,觉得对他不住。牛头马面本也不领情,不过他们被我一把鼻涕一把泪,闹腾得不行,这又将我放了回来。”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穆临简。他脸色果真青了又白,连呼吸都有些发窒。

      我复又叹了口气,哀声道:“这回虽将他们赶走了,不过说不定他们隔几夜,又来寻我了。若能晓得我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我倒可以将他们再忽悠一番。若是什么都不晓得,到时候,再撞见他们,这可有得麻烦……”

      “你受刑那日夜,便患了风寒……”果不其然,我话还未说完,穆临简便将实情招了,“其实这风寒,也不是当日染上。你本住了一阵子天牢,受了潮气,受刑前几日,又东奔西跑,累了身子。那顿板子,便将这落下毛病激了出来。”

      我一听风寒,心里便有了谱。

      风寒这个病,本就不好治,况我挨了一顿板子,定然烧得十分厉害。这么样又是内伤又是外伤,人醒不过来,病情只能急转直下。

      我再一深问。穆临简果真说那几日,我真正是命悬一线。本来人能醒来,也便好了。可我昨日醒来,偏偏要硬撑,便又牵扯了伤势。

      还好我身体根基好,昏过去后,到了半夜竟然出了汗,又睡了一天,风寒倒也大好了。

      我听他说完,颇有些感慨,不由欷殻Я肆缴?br />
      穆临简看我一眼,忍了忍,终是问:“你在感叹什么?”

      我望着他,讪讪地道:“我琢磨着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通,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也忒低调了些。我有点儿可惜,因没能好生拜会拜会。”

      穆临简听了这话,唇角忽地牵起了个浮浮浅浅笑容:“你不是才跟牛兄马兄打了交道?”

      我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牛头马面。

      我连忙将话头接过,点头道:“这却是你不晓得了。地府那块儿,事务十分繁杂,本来应是黑白无常来找我,可牛兄马兄说,小黑小白临时有事儿,来不了。为这个,我觉得十分可惜。早知道我有机会去地府拜会,合该寻小黑小白小牛小马一道唠唠嗑。”

      我说着这话,穆临简便上下看了我两眼。我方一说完,他便失笑:“给你根杆子,你还就着往上爬。你这个人,编个骗话,亦能当成个乐子。”

      我呆了一呆,试探地问:“你觉出我方才牛头马面那茬儿是假了?”

      穆临简鄙夷地扫了我一眼。

      我又讪讪地笑:“我晓得你能觉出来。可我见你没搭理我,便编个故事来胡扯一通。反正你受不住我这么磨你。磨一磨,你也就说实话了。”语毕,我复又“嘿嘿”笑了两声。

      穆临简唇角笑意更柔和了些,一边伸手在我额头探了探,一边道:“你倒是将我吃得准。”

      我得意起来,道:“那是。”停了一下,我又问,“你方才为何不搭理我?”

      穆临简站起来,半躬着身在我床榻跟前,伸手在被衾上探了探,一面说:“你昏睡那阵子,叫着景枫这名儿,还抓着我手不肯松开,结果那日在朝上,你死活不承认自己就是柳遇。”

      我一呆,听他已将话挑白,便也不遮不掩道:“那是因你死活要送我走,我家在永京城,定是不能离开。”

      穆临简手上动作一顿,半晌说了句:“那……你呆在永京,我护你周全。”

      我嘻嘻一笑:“这才对嘛。”

      穆临简复又抬起头来,眸光如玉,笑得十分好看:“还能动么?将这身衣服脱了吧。”

      我愣了,隔了半晌问:“什么?”

      穆临简复又来掀我被衾,又说:“将衣裳脱了,嗯?”

      我吞了口唾沫,回头隔着被子看了看我伤处,干干道:“我伤还没好。”穆临简动作一僵,诧然将我望着,我复又道:“难道你想浴血奋战?嗯,今日就算了吧,我得再歇个一月。”

      他没说话,只是无甚表情地将我看着,眸色如泉水流转。

      我被他这张好看脸迷了心窍,咬了咬牙,奋不顾身地道:“那要不你等我十日?不过说好了,我挨了场板子,所以十日后,我不能在下,得在上。”

第59章

      穆临简沉默了。

      我眨巴着眼将他望着,暗自觉摸出我方才可能表达得有些直白,径自便说出了他那龌龊心理。我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不厚道。

      纵然我二人都对他心里那点春思心知肚明,然而我这么样说出来,分明是没给他留情面。

      可说出去话,又不能收回来,我沉吟片刻,哆嗦着探出手,牵了他两根手指头,安慰道:“你放心,你那么些春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说了,我们本是夫妻,你对我有这样要求,我其实一丁点儿都不介意。”

      穆临简闻言,嘴角抽了抽,默默无言地将手指从我手心里抽*出来,又去掀我被衾。

      我一愣,连忙伸手摁住被角,瞪着他道:“霸王硬上钩也忒凶猛了点。”

      穆临简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忍了忍,终是压着嗓音道:“那什么,给你换身衣裳。”

      我呆住。

      他扶了一把额头,仍是将声音压着说话:“你出了身汗,衣裳和被子都濡湿了,换一身干,免得又病了。”

      我怔住,半晌,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一个字。

      夜里静幽幽,只有衣料摩挲沙沙声。

      穆临简替我换衣裳时,呼吸有点粗重,还抿着唇偏过了头,可他动作却极细致,小心地避开了我伤处。

      我没觉出疼,因我早已完全呆了,脑子里只回荡着我方才说那一番话。

      待换完衣裳被衾,我复又愣神地趴在床上。穆临简看了我两眼,步到桌前,悠闲地斟了两杯茶,一边饮,一边饶有兴味地将我望着。

      我将脑子里杂乱思绪组织了一下,憋了须臾,憋出一句话:“你将将才,让我脱衣裳,只是为了替我换衣裳。”

      穆临简双眼微含笑意:“不然你以为呢?”

      我又呆了片刻后,忽地伸手一把拍向脑门,头往瓷枕上一撞,抽着气道:“你明知故问。”

      “嗒”一声,穆临简将茶盏往桌上放了,信步坐到床榻边,慢条斯理道:“你放心,你那么些春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说了,我们本是夫妻,你对我有这样想法,我其实一丁点儿都不介意。”

      我紧抿起唇,悲愤地将他望着,额角蹦出两根青筋。

      穆临简无所谓地看了我半晌,失笑道:“你平日里脾性好,怎么着也不气,今日被我气着作出这副模样,倒也颇可爱。”

      我嘴角抽了抽,嘟囔道:“我这也忒丢人了。”

      穆临简又笑:“这话若旁女子说出来,我可能会觉得诧异,可你说出来,我倒也不觉惊讶。”顿了顿,他替我掖了下被角,复又一笑,“你还有伤在身,说了这么久话,合该累了,早些歇着。”

      我听他这么一说,便觉得释然了些,转而又想我昏睡以来,但凡醒来,都能瞧见穆临简,想必他亦是不眠不休地守了好几日。

      思及此,我便对他道:“反正床大,你也上来歇着吧?”

      想必穆临简这几日也是累坏了。听了我话,他并未推脱。从柜子里又抱出一条被衾,便脱了外衣,在我身旁歇下了。

      夜里,他侧卧朝向我。我将自己瓷枕让给他,自己趴在他手臂上,倒是十分舒坦温暖。

      秋风吹,夜里温凉。

      我迷迷糊糊那会儿,问他:“怎么这几日,都是你来照看我?朝廷上事情怎样了?我爹呢,子谦呢,你皇兄呢?”

      穆临简道:“他们都好,只是动乱将至,都忙得四处奔波,所以没来照看你。”停了一会儿,他又伸手抚在我背上。手心暖暖气息隔着背,渗入心底,我又听得他道:“你好生歇着,如今你这副样子,委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点了点头,回了句:“你说也对。”便昏昏睡了去。

      隔日晨,我还困得紧,穆临简便起了身,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洗漱一阵,他又凑到床榻前来跟我说:“你既然醒了,身体也没了大碍,我这几日就不在床跟前来照顾你了,你也不必寻我。我得空了,自然会来看你。”

      我闭着眼迷糊地“嗯”了一声,说:“你忙,让杜修跟小久来陪我玩儿就成。”

      穆临简笑了一声,片刻又道:“京里动乱将至,杜修是南俊王世子,他昨日便带着小久,避去京外了。”

      我听了这话,胡乱点了点头,又欲睡去。可睡到一半,也不知怎地心里紧了紧,脱口便唤道:“景枫!”

      屋里没人应声。

      我又含糊不清道:“你虽忙,也别累坏了身子。还有啊,我现如今受了伤,不能动弹,一个人怪无聊,你若得空了,就常来瞧我吧。”

      大抵是因为伤处,我十分困倦,眼皮子黏答答睁不开。我竖着耳朵听了半晌,没等到回答,继而又道:“嗯,不过你也别担心我,我好生养着伤,等你忙完了,便风风光光地娶了我吧?我等着要嫁你,都等了六年了。”

      屋子里似是很静,又似有风声呼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