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
未料我这一止,却止得很不是时候,因我正张牙舞爪斜倾着身子,一个不留神没稳住平衡,我便朝同样僵住无甚定力的穆临简猛扑过去。
那一刹那,我悲壮地闭上眼,心道这一下冲动得真是漂亮啊,我非但把当朝一品国师压了,我还当着我爹的面,当着当今圣上的面,在颠簸的马车里就把他给压了。
整个喧腾的马车,在那一刹那都寂静了。
四人中,独独穆临简一人镇定自若,因在我就要撞到他的那一刹那,他尚还能分出心神,伸手稳住我的身形,未让我撞疼。
然则下一刻,我却已然落在他身上,与他里里外外贴了个严实。
我不得不说,这一刻,我虽然未撞疼,但我心疼,我肺疼,我牙疼,我膝盖骨连着指甲盖也疼,刀绞一般的疼痛真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抬头,则见穆临简深不可测的眼中,含着七分沉静,三分意外。他顿了顿,光润的唇微微一抿,抿出销魂一字:“……你……”
我悲愤欲绝地要从他身上爬起来,不想我这个爬姿刚进行到一半,却闻皇上惊悚一啸,道:“呀!龙阳第七式!”
我低头审视一把自己的跪坐之姿,抬头望了一把马车的雕花横木,深深地深深地提了口气后,转头望向犹自沉浸在小曲中的昭和帝。则见他比出个兰花指,做出个铿锵姿,指着我和穆临简,拔高调子嚎道:“侍郎啊!你太冲动!”
我爹一愣,也慌忙比出个兰花指,做出个忍笑姿,气沉丹田啸道:“儿啊!你太风骚!噗……”
以我这二年纵横官场的经验,此刻我若要非证明自己的清白,只会落得个乌漆麻南鲁 ?br />
在这禽兽横行,败类称霸的朝堂之上,与其被人赶尽杀绝,尸骨无存,不如自己自行了断,保得全尸。
是以,我淡定地坐定,从容地扶了一把穆临简,忧伤地看了看他,再悲悯地瞧了瞧皇上和我爹,飘声道:“禀皇上,被您瞧出来了,臣冲动,臣风骚,臣瞧上了国师大人,臣戒断袖三年,今儿又断在您面前了。”
怎奈皇上和我爹都还未来得及反应,穆临简却忽而挑起眉头,兴味盎然问了句:“真的?”
我看了眼另一端满心期待答案,蠢蠢欲动的二人,义愤填膺地点点头,道:“真的。我断了,从今以后,哪怕你是老城墙上的一棵草,乌鸦身上的一根毛,小池塘里的一只虾米。我也……不会再直过来了……”顿了顿,我趁着最后一口气还剩了一点,转头又对昭和帝道:“望皇上恕罪……”
我满心以为这一番话,起码能暂且堵了我爹和昭和帝的嘴。未料穆临简慢慢拂了拂袖子,做出一副要为我解释的形容,口出狂言道:“禀皇上,无怪侍郎,是臣自己……”
后半句生生打住,真叫个引人春思无限。
我蓦地侧头朝他望去,则见他眼风里也似笑非笑地朝我看来。
“咝——”抽凉气的三叠声,源自我,我爹,和昭和帝。
这时,车马忽地一顿,传官高呼,原是皇后设酒席的御花琼园到了。
外面传来沉沉脚步声,想来是宫女太监前来迎驾。不想在车帘子掀起的前一瞬,昭和帝却忽然喜气洋洋的嚎道:“且慢——”
背后一阵恶寒起,我抬头怔怔地瞧着皇上。
他一脸趣味昂扬地瞥了我爹一眼,我爹即刻会意,立即气起丹田……
风起,吹开车帘一角。我借着月色,分明瞧见穆临简的脸上白了一白后又青了一青。
方才昭和帝曰:“见两位爱卿如此,朕感触良多。幸而今日学曲一首,名为‘龙阳十八式’,遂,朕将与沈隶沈爱卿一同高歌此曲,赠予两位爱卿,以抒情怀。”
于是这一刻,车马内又再次充斥着我爹“哼、哼、哼”和皇上“哈、哈、哈”的吊嗓子之声……
我再瞅一眼穆临简忧愁的神色,不禁觉得我今夜若能活着回尚书府,明朝定要赠以一副意味深长联给穆临简。
上联曰:多行不义必自毙。下联曰:早修善缘早超生。
横批:龙阳小调。
待我活着来到御花琼园就坐时,已然气若游丝了。席间的珍馐海味,玉液琼酿统统成了天上的浮云,水中的花朵,只有萦绕在耳畔的哼哈二将镇魂曲,令我惊悚的魂魄久久飘在七窍之外而归位不能。
可见穆临简也被那哼哈镇魂曲狠狠镇了一把,席间他的胃口也并不见得好,略略动了筷子,神色亦很缥缈。
文皇后虽日日夜夜挤兑昭和帝,但她将昭和帝气跑气得离家出走,今日还是头一遭。因而,她也略略感到了歉意,席间不再言及昭和帝调戏宫女一事,而是与他温言细语,与我等三个前来将昭和帝护送回宫,前来吃酒席的大臣感表涕零。
酒席摆得不开,寥寥五桌,皇上皇后在上,我与我爹面东,穆临简面西。
一曲歌舞歇,皇后似想起了什么乐事,摒退了舞女,笑道:“今儿傍晚,本宫在后花园嘱人备酒席时,竟撞着你们朝堂里的一个大臣。”顿了顿,她瞟了一眼昭和帝,笑道,“竟是司天监的监正张三合。”
此言一出,我跟我爹就做贼心虚动作一顿,杯中酒倾出几滴。
果然,皇后继续道:“结果那张三合就是养鸟的小喜鹊儿。前阵子他还引了那只漂亮的白毛鸟给本宫看。不料本宫今日问起,他却哭诉他家的小妖蛾被朝中不知哪位大臣修理了一番,秃了顶。所以今儿要借我后宫这御花园一用。”
第06章
我一路往御花园东的泊仙池而去,途中思绪很纷纷。
因夜已深沉,方才酒席吃不久后,便也散了。皇上皇后言归于好,眉来眼去的模样,怕又是春宵一夜千金。我爹酒量一向不济,且又因他今日看人笑话拿人作乐,过得甚是圆满,倒在筵席桌上呼呼睡去时,嘴角还噙了枚笑。
沉箫城的宫女太监们调/教有佳,见这厢光景,便将我与我爹引到臣子歇息的屏元苑去。
就在我甚欣慰地发现这销魂一日后,我眼能观,口能言,足能行,四肢五官健全无碍之时,穆临简藕荷色袍带一扬悠悠然路过我们,一句话语便随风入耳:“子时正刻,泊仙池。”
那一刹那,我的心情又冲动起来,一不留神往前就是一个趔趄。
身旁一个小太监连忙将我一扶,脸上猥琐的表情分明是写着“知情人”三个字,他还暧昧笑笑,尖着嗓子道:“侍郎莫兴奋。”
兴奋你令堂!兴奋你祖宗!
穆临简的邀约,非是我想赴,而是我不得不赴。先前在车马之上,他不经意的一句“侍郎可有孪生哥哥”说明他已对我的身份起疑。却不知为何,我一贯小心着不曝露身份却在那一刻似被鬼迷了心窍,答了句“是啊”。
我绕过小花园,踏过流水桥,心情更加郁结,思绪更加忧伤。如斯光景,我也只好寻一位比我更凄惨的臣子来思想思想,聊以遣怀。
却说方才在酒席上,皇后提及小喜鹊一事。这小喜鹊虽是司天监的监正,却是个厨子出生。
先帝在位时,曾亲自下江南至沄州滦州一带视察汛情。彼时洪水泛滥,先帝吃不着好的,饿得头晕眼花挠肠剐肚,恰巧路过一家小客栈,闻着了饭菜香。当是时,小喜鹊正好将一盆粥熬得不很稀也不很稠。
见先帝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俨然是黄鼠狼见了母鸡,小喜鹊也就慈悲地盛了一碗粥,赠予先帝。
那时大家都很纯洁,小喜鹊不知先帝是皇帝,先帝也不知小喜鹊是哪一类的厨子。小喜鹊为人很厚道,不知为不知。先帝却跟昭和帝一样,是个不上道不靠谱的皇帝。
拿起瓷勺将碗里的粥舀一舀,再手持长箸将锅里的粥搅一搅,先帝便激动了。
且说古来皇帝,都有外出遇高人的典故,什么“三顾草庐”,“姜太爷钓鱼”等故事层出不穷,但凡皇帝遇了高人,请了能人,那么国运必定昌盛,国家必定繁荣。
因此,先帝也很憧憬这样的传说,无限期盼自己能遇着一位出生低贱的高人,做出一番大事业。但天不遂人愿,他曾寻寻又觅觅,觅觅又寻寻,到最后总落得个凄凄惨惨戚戚的下场。
踏破铁鞋无觅处。先帝当下将筷子一撂,高呼:“吾尝闻,治大国如烹小鲜,要火候适度,把握个度。且看看这盆粥,熬得不很稀又不很稠,说明阁下亦是个做事刚柔并济,游刃有余之人。”
这番话毕,小喜鹊便被迎入宫,做丞相去了。至此,整个朝廷都很梦幻。因小喜鹊得宠,臣子们每每议事,都不离菜名。
一臣子曰:北荒边疆的战事棘手如麻辣鸡丝,臣以为,应当将其烂炖。
一臣子曰:今年江南一带的荷花开得正好,莲叶田田的样子仿佛一碗番茄蛋花汤。
我爹做了户部尚书之后,曾有一段时日树大招风,每每招来非议,便有臣子在朝堂上抨击他,说他中饱私囊,捞国家的银子。
有一日,我爹怒气冲冲地从早朝回家,一进屋就把官帽往地上一撂,咆哮道:“他娘的,今天袁安说我这双手是泡椒凤爪,我明儿晚就去葱爆了他身下的人参根!”
我不得不说,那些年那些事那些菜,给我的童年造成了很大的心灵创伤。
且说先帝观察不济,他想找的是一位能“烹小鲜”的厨子,然则当时,喜鹊煮的不是一碗粥,也不是一锅粥,而是一盆粥,可见他其实是一位煮大锅饭的厨子。
“煮大锅饭”这一技能,注定了喜鹊无法参议好国事。然则他连年虽碌碌无为,倒也未犯什么错误,也就将这丞相之位做了下去。
后来先帝驾崩,昭和帝继位,也碍于先帝的遗言,没有将小喜鹊的职位。
这真真是傻人有傻福,喜鹊官涯顺风顺水,一直到五十岁。
喜鹊五十岁那年,也就是五年前,朝廷出了一件大事。彼时我兄长沈可还在,我还并未男扮女装入朝廷。因此这件事,我也只是听说。
却说那年北边的蛮族之国窝阔国想要假道北荒,从姬州入土中原。战事在即,朝堂兵力有限,于是各大臣便保举人选。
喜鹊保举的是一位名为景枫的护将。据他所言,这景枫护将就在北荒,武艺兵法极强,能以一敌百。
喜鹊一向是老实人,保举的人应当没有问题。当时西边又闹了灾荒,昭和帝一个头两个大,便没作他想,下诏提升景枫为副将军,参加北荒一役。
满朝文武都未见过这景枫,满朝文武都觉得蹊跷,而这篓子也就出在景枫身上。
五年前北荒一役,可谓惨烈至极。双方兵力极强,久久僵持不下,然而在这关键的时刻,景枫却忽然叛变,成了窝阔国的将军。
一时间军心大乱。千里烽火,万里狼烟,燃遍萋萋蔓草。两国交战不眠不休,三月之后,却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据北荒的人说,彼时两方参加争战之人连同将军副将军在内,几乎无人存活,尸臭飘满北荒,直飘到姬州,足足一年才散去。
一场争战,万人阵亡,万万人丧亲丧友,其中不乏京官朝臣。悲怨无法宣泄之际,众朝臣便把矛头指向了叛变的景枫,以及保举景枫的小喜鹊。
未料,一向怯懦的小喜鹊,此刻却站出来说了句威震朝堂的话。
他说:“众臣皆知,北荒的兵力,窝阔国其实在我瑛朝之上。倘若景枫真是叛变,这场战事又怎可能在三月之内平复?因此,景枫非但没有叛变,反而是以身试险,以叛变的名目入了敌营,这才得以平定战事。纵使结果是两败俱伤,是同归于尽,总好过我朝千万黎民百姓陷入战争的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臣以为,景枫不仅无过,却有大功!”
这自是喜鹊的一面之辞,朝上也自然有人不信喜鹊,说他包庇内奸,抨击朝廷。然则,昭和帝却笃信喜鹊。
逝者已矣,此事休提。—— 昭和帝以这样一句话盖棺定论。
朝堂之上,多年从未有过的厚重的悲与怨,就这么被皇帝轻描淡写了去。
不日后,昭和帝忽然下诏:一则,贬原丞相张三合为司天监监正;二则,追封景枫为平良少将军,官居正三品。
平良少将军,平,为平定之意,良,为良善之意。
这一称呼,无疑是为景枫正了名。
后来,莫子谦去南方将一场小仗胜得漂亮,归朝后,昭和帝便把“平良少将军”这一寓意着殊荣的称谓给了他。
那天,莫子谦被擢升为平良少将军后,他爹莫老将军为他办了场不大不小的庆功宴,喜鹊也被邀了去。向来做事畏手畏脚的喜鹊,却在那场庆功宴上多喝了两杯,醉后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