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新修版)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摇头道:“今日情势非昔可比。小弟随师父西游,亲眼见到蒙古兵将屠城掠地的惨酷。咱们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纣为虐,纵然救得十条八条性命,但蒙古势力一大,不知将有几千几万百姓因此而死。”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当年随丘处机西游的十八弟子之一。
  赵志敬冷笑道:“你见过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见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这位王爷礼贤下士,豁达大度,又那里残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来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细来着!”赵志敬大怒,喝道:“你说甚幺?”王志坦道:“谁帮蒙古人说话,便是汉奸。”赵志敬突然跃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头顶击落。斜刺里双掌穿出,同时架开他这一击,出掌的却是丘处机的另外两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诚。赵志敬怒火更炽,大叫:“好哇!丘师伯门下弟子众多,要仗势欺人幺?”
  正闹得不可开交,甄志丙双掌一拍,说道:“各位师兄且请安坐,听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向来威权极大,他任代掌教,全教须得奉命。众道人当即坐下,不敢再争。赵志敬道:“是了,咱们听代掌教真人吩咐,他说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甚幺?”他想甄志丙有把柄给自己拿在手里,决不敢违拗自己之意。
  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甄志丙秉性忠义,心想凭他一言而决,的确不必多事争闹,各人望着甄志丙,听他裁决。
  甄志丙缓缓道:“小道无德无能,权摄代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这件大事。”
  说着抬起头来,呆呆出神。十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齐注视着他,道院中静得没半点声息。
  过了良久,甄志丙缓缓的道:“本教乃重阳祖师所创,至马真人、刘真人、丘真人而发扬光大。小弟暂摄代掌教,只不过暂代此位,怎敢稍违王马刘丘四真人的教训?五位真人出关之后,大事便由五真人决策。诸位师兄,眼下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侵我疆土,杀我百姓。倘若这四位前辈掌教在此,他们是受这敕封呢,还是不受?”
  群道听了此言,默想王重阳、马钰、刘处玄、丘处机平素行事:王重阳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见过;马钰谦和敦厚,处事旨在清静无为;刘处玄城府甚深,众弟子不易猜测他的心意;但丘处机却是性如烈火、忠义过人。众人一想到他,不约而同的叫道:“丘掌教定然不受!”赵志敬却大声道:“现下掌教是你代任,可不是丘师伯。”
  甄志丙道:“小弟才识庸下,不敢违背师训。又何况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说到这里,垂首不语。群道不知他话中含意,除赵志敬外,都以为不过是自谦之辞,只觉得“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八字,未免太重,有点儿不伦不类。赵志敬“哼”的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不受的了?”
  甄志丙凄然道:“小弟微命实不足惜,但我教令誉,却不能稍有损毁。”他声调渐渐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杰之士,正结义以抗外侮。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倘若降了蒙古,咱们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群道轰然喝采,李志常、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诚等大声道:“代掌教师兄言之有理。”
  赵志敬袍袖一拂,怒冲冲的走出道院,在门边回过头来,冷笑道:“代掌教师兄,你说话倒好听得紧啊,嘿嘿!此事后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说着大踏步便行。
  群道纷纷议论,都赞甄志丙决断英明。四五个附和赵志敬的道人觉得不是味儿,讪讪的走了。
  甄志丙黯然无语,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赵志敬受此挫折,决不干休,定要当众揭发自己的丑行。他宣称不受敕封之时便已决意一死,数月来担惊受怕,受尽折磨,这时想到死后一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既不能死于小龙女之手,自尽便了,闩上丹房房门,冷然一笑,抽出长剑便往颈中刎去。
  突然书架后转出一人,伸手一钩一带,甄志丙毫没防备,长剑竟给他夹手夺去,一惊之下回过头来,见夺剑的正是赵志敬,只听他冷冷的道:“你败坏我教清声,便想一死了事,甚幺都不理了?龙姑娘守在宫门之外,待会她进来理论,教咱们如何对答?”甄志丙道:“好!那幺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谢罪。”赵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还是不了。
  五位师长开关出来,定要追问。全真教令誉扫地,你便是千古罪人。”
  甄志丙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着脑袋喃喃道:“你叫我怎幺办?怎幺办?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适才他在众道之前侃侃而谈,这时和赵志敬单独相处,却竟无半点自主之力。赵志敬道:“好,你只须依我一件事,龙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弥缝,本教和你的声名均可保全,决无半点后患。”甄志丙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赵志敬说道:“不,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甄志丙心头一松,喜道:“甚幺事呢?快说,我一定依你。”
  半个时辰之后,大殿上钟鼓齐鸣,召集全宫道众。李志常吩咐丘处机一系门下众师弟与再传弟子道袍内暗藏兵刃,生怕甄志丙拒受敕封,赵志敬一派人或有异图。大殿上黑压压的挤满了道人,各人神色均极紧张。
  只见甄志丙从后殿缓步而出,脸上全无血色,居中一站,说道:“各位道兄,小道奉丘掌教之命,权摄代掌教,岂知突患急病,无法可治……”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群道中有十余人忍不住“啊、啊”的叫出声来。甄志丙续道:“代掌教重任,小弟已不克负荷,现下我命玉阳子座下大弟子知几真人赵志敬,权摄代掌教!”
  这句话一出,大殿上立时寂然无声。但这肃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人争着大声反对:“丘真人要甄师兄任代掌教,这重任岂能传给旁人?”“代掌教师兄好好的,怎会患上不治之症?”“这中间定有重大阴谋,代掌教师兄可莫上了奸人的当。”第四代的众弟子不敢大声说话,但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纭,大殿上乱成一片。
  李志常等怒目瞪视赵志敬,只见他不动声色,双手负在背后,对各人的言语便似全然没有听见。
  甄志丙双手虚按,待人声静了下来,说道:“此事来得突兀,难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
  我教眼前面临大祸,小道又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此刻追悔莫及,纵然杀身之谢,也已难以挽救。”说到这里,神色极是惨痛,顿了一顿,又道:“我反复思量,只有赵志敬师兄才识高超,能带领本教渡过难关。各位师兄弟务须捐弃成见,出力辅佐赵师兄光大本教。”
  李志常慨然道:“人孰无过?代掌教师兄当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领责便是。代掌教让位之举,我们万万不能奉命。”甄志丙长叹一声,说道:“李师兄,你我多年交好,情若骨肉。今日之事,请你体谅愚弟不得已的苦衷,别再留难了罢。”李志常满腹疑团,瞧甄志丙的神色确有极重大的难言之隐,他言语中竟极意求恳,倒也不便再争,当下低头不语,暗自沉思方策。
  王志坦朗声道:“代掌教师兄便真要谦让,也须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而行,那才不误了大事。”甄志丙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了。”王志坦道:“好罢,就算如此,咱们同辈师兄弟之中,德才兼备,胜过赵师兄的并非没有。李志常师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师弟任事干练,何以要授给大众不服的赵师兄?”
  赵志敬性格暴躁,强忍了许久不语,这时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还有敢作敢为的王志坦师兄呢?”王志坦怒道:“小弟不才,比诸位师兄差得太远。可是跟赵师兄相比,自忖还略胜一筹。”赵志敬嘿的一声冷笑,抬头望着屋顶,神情极是傲慢。王志坦大声道:“小弟的武功剑术,自非赵师兄敌手,但我至少不会去做汉奸。”赵志敬面色铁青,喝道:“你有种便把话说清楚些,谁做汉奸了?”两人言语相争,越说越激烈。
  甄志丙道:“两位不须争论,请听我一言。”赵王两人不再说话,但仍怒目对视。甄志丙道:“本教向来规矩,掌教之位,由上一代掌教指任,并非由本教同道互推,代掌教也是如此,这话可对幺?”众人齐声应道:“是!”甄志丙道:“我现在下指命赵志敬为本教下一任代掌教,众人不得争论。赵师兄,你上前听训罢。”赵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行礼。
  王志坦和宋德方还待说话,李志常一拉两人袍袖,使个眼色,两人素知他处事稳当,必是别有所见,于是不再争议。李志常低声道:“甄师弟定是受了赵志敬的挟持,无力与抗。咱们须得暗中查明赵志敬的奸谋,再抖将出来。现下甄师兄已有此言,若再争辩,反显得咱们理亏了。”王宋二人点头称是,随着众人参与交接代掌教的典仪。
  全真派一日之间竟有两人先后接任代掌教,群道或忿忿不平,或暗暗纳罕。
  接任典仪行毕,赵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传弟子守在身旁,说道:“有请蒙古大汗陛下的天使。”这“天使”两字一出口,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骂,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
  过不多时,四名知宾道人引着那蒙古贵官阿不花和潇湘子走进殿来。
  赵志敬忙抢到殿前相迎,笑道:“请进,请进!”阿不花等候良久,早已不快,又见甄志丙并不出迎,脸色更是难看。一名知宾的道人知他心意,说道:“本教掌教之位,自此刻起由这位赵真人接任。”阿不花一怔,转恼为喜,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
  说着拱手为礼。潇湘子站在他身后两步之处,脸上始终阴沉沉的不显喜怒之色。
  赵志敬侧着身子引阿不花来到大殿,说道:“请大人宣示圣旨。”阿不花微微一笑,心想:“原该由你这般人来代掌教才象样子。先前那道人死样活气,教人瞧着好生有气。”取出圣旨,双手展开。赵志敬跪倒在地,只听阿不花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 …”他会说汉语,读得倒也字正腔圆。
  李志常、王志坦等见赵志敬公然领受蒙古大汗敕封,相互使个眼色,唰唰几声,寒光闪动,各人从道袍底下取出长剑。王志坦和宋德方快步抢上,手腕抖处,两柄长剑的剑尖已指住赵志敬的背心。李志常朗声喝道:“本教以忠义创教,决不投降蒙古。赵志敬背祖灭宗,天人共弃,不能摄任代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将阿不花和潇湘子围住。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之极。赵志敬虽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但想代掌教的威权极大,自来无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首领,所下法旨,即令五位师长也不能贸然反对,万料不到对方竟敢对代掌教动武。这时他背心要害给两剑指住了,又惊又怒,大声道:“大胆狂徒,竟敢犯上作乱吗?”王志坦喝道:“奸贼!敢动一动,便教你身上多两个透明窟窿。”
  赵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时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时给人制住,已全然处于下风。他事先布置了十余名亲信在旁护卫,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都是丘处机的亲传弟子,武功高强,平素在教中颇具威望,突然一齐出手,赵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动弹。有几人想取兵刃,均一伸臂便给人点了穴道。给孙婆婆掷伤了脸的张志光、在豺狼谷曾与陆无双相斗的申志凡、赵志敬的弟子鹿清笃均在其内。
  李志常向阿不花道:“蒙古与大宋已成敌国,我们大宋子民,岂能受蒙古封号?两位请回,他日疆场相见,再与两位周旋。”这几句话说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不少人大声喝采。阿不花白刃当前,竟无惧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轻举妄动,不识好歹,全真教大好基业,眼见毁于一旦,可惜啊可惜。”李志常道:“神州河山都已残破难全,我们区区一个教门又何足道?阁下再不快走,难免有人无礼。”
  潇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无礼?倒要见识,见识!”猛地伸出长臂,左抓一把,右抓一把,随手便将王志坦与宋德方手中长剑都夺了过来。赵志敬立时跃起,双臂使招“白云出岫”护住后心,站在阿不花身旁。潇湘子将左手中长剑交了给他,右手剑唰的一声向李志常刺去。李志常举剑挡架,只觉手臂微微一麻,急运内功相抗,呛啷一响,双剑齐断。潇湘子夺剑、震剑,快速无伦,只一瞬间之事,接着袍袖拂动,双掌齐出,将身边四名全真大弟子的长剑一齐震开。他连使三招,挫败全真教七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