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新修版)
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不忿,但道书读得多了,终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乃苦心潜修,光大我教。推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辈那幺一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处了。”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她可还在世上幺?”
丘处机叹道:“这位女前辈当年行侠江湖,行迹隐秘异常,极少有人见过她真面目。除了先师之外,只怕世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说。这位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功与性子,岂有不去参与之理?”
郭靖点点头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丘处机叹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里。
那位前辈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个随身丫鬟相侍,两人苦守在那墓中,竟也十余年不出,那前辈的一身武功都传给了那个丫鬟。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无人知闻,她却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幺赤练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声,道:“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来渊源于此。”丘处机道:“你见过她?”
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过。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处机道:“你伤了她?”
郭靖摇头道:“没有。其实也没当真会面,只见到她下手连杀数人,狠辣无比,较之当年的铁尸梅超风尤有过之。”
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姓龙……”郭靖一凛,道:“是那姓龙的女子?”丘处机脸色微变,道:“怎幺?你也见过她了?可出了甚幺事?”郭靖道:“弟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众位师兄屡次骂我是妖一淫贼,又说我为了要娶姓龙的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
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是重阳宫该遭此劫。若非阴错阳差,生了这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时三刻上山,郝师弟也不致身受重伤。”他见郭靖满面迷惘之色,说道:“今日是那姓龙女子十八岁生辰。”郭靖顺口接了一句:“嗯,是她十八岁生辰!”可是一个女子的十八岁生辰,为甚幺能酿成这等大祸,仍半点也不明白。
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甚幺,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龙女,咱们也就这般称呼她罢。十八年前的一天夜里,重阳宫外突然有婴儿啼哭之声,宫中弟子出去察看,见包袱中裹着个女婴,放在地下。重阳宫要收养这女婴自极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能置之不理,任她死去。那时掌教师兄和我都不在山上,众弟子正没做理会处,一个中年女子突然从山后过来,说道:‘这孩子可怜,待我收留了她罢!’众弟子正求之不得,便将婴儿交给了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女子的形貌打扮,我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我们全真七子曾见过几面,但从没说过话。两家相隔虽近,只因上辈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听过算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弟子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甚高,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覆。全真教数次商议,要治她一治,终于碍着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们写了一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辞十分客气。可是那信送入之后,宛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复,而她对李墓愁仍纵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过得几年,有一日墓外荆棘丛上挑出一条白布灵幡,我们料知是那位道友去世了,师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刚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向我们还礼,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长,那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法,请各位不必操心。’说毕转身回入。我们待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全真派门下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一步。她既进去,只索罢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还能有甚幺制治弟子之法?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便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总原封不动,命一个仆妇退了回来。看来此人性子乖僻,与她祖师、师父一模一样。她既有仆妇照料,就也不必旁人代为操心了。后来我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于这位姑娘的讯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再生事。
我们只道那位道友当真遗有妙策,都感钦佩。
“去年春天,我与王师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侠家中盘桓,竟听到了一件惊人的消息。说道一年之后,四方各处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终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岂可不防?我和王师弟还怕这讯息不确,派人四出打听,此事果然不假。不过他们上终南山来却不是冲着我教,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有所图谋。”郭靖奇道:“她小小一个女孩子,又从不出外,怎能跟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怨?”丘处机道:“到底内情如何,既跟我们并不相干,本来也就不必理会。
但一旦这群邪徒来到终南山上,我们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于是辗转设法探听,才知这件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拨起来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说她学艺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还有几分顾忌,待师父一死,就借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逐出。她自知所学未曾尽得师祖、师父的绝艺,要到墓中查察有无武功秘籍之类遗物。那知墓中布置下许多巧妙机关,李莫愁费尽心机,才进了两道墓门,在第三道墓边却看到师父的一封遗书。她师父早料到她必定会来,这通遗书放在那里等她已久,其中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师妹十八岁的生辰,自那时起便是她们这一派的掌门。遗书中又嘱她痛改前非,否则难获善终。那便是向她点明,倘若她怙恶不俊,她师妹便当以掌门人身分清理门户。
“李莫愁很生气,再闯第三道门,却中了她师父事先布置下的埋伏,若非小龙女给她救治,当场就得送命。她知厉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罢手,那肯甘心?后来又闯了几次,每次都吃了大亏。最后一次竟与师妹动手过招。那时小龙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武功却已远胜师姊,如不是手下容让,取她性命也非难事……”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丘处机道:“怎幺?”郭靖道:“我恩师柯大侠曾和李莫愁斗过两场,说起她的武功,实有独到之处。连一灯大师的及门高弟武三通武大哥也败在她手下。那小龙女若未满二十岁,功夫再好,终难胜她。”
丘处机道:“那是王师弟听丐帮中一位朋友说的,到底小龙女是不是当真胜过了师姊,其时并无第三人在场,谁也不知,只江湖上有人这幺说罢了。这一来,李莫愁更加心怀不忿,知道师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了给师妹。于是她传言出来,说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招亲……”郭靖听到“比武招亲”四字,立即想到杨康、穆念慈当年在中都之事,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丘处机知他心意,也叹了口气,道:“她扬言道:有谁胜得小龙女,不但小龙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异宝、武功秘籍,也尽数相赠。那些邪魔外道本来不知小龙女是何等样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扬,说她师妹的容貌远胜于她。这赤练仙子据说甚为美貌,容貌姿色莫说武林中少见,就是大家闺秀,只怕也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却道:“那又何足为奇?我那蓉儿自然胜她百倍。”
丘处机续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对李莫愁着迷的人着实不少。只是她对谁都不加青眼,有谁稍为无礼,立施毒手,现下听说她另有个师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亲,谁不想来一试身手?”
郭靖恍然大悟,拍腿说道:“原来这些人是来求亲的。怪不得宫中道兄们骂我是淫贼妖人。”丘处机哈哈大笑,又道:“我们又探听到,众妖邪对全真教也非全无顾忌。他们大举齐上终南山来,我们如干预此事,索性乘机便将全真教挑了。我们得到讯息,决意跟众妖邪周旋,当即传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侣,早十天都聚在重阳宫中。只刘师哥和孙师妹在山西,不及赶回。我们一面操演北斗阵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请小龙女提防。
那知此信送入,仍没回音,小龙女竟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许她已不在墓中了。”丘处机道:“不,在山顶遥望,每日都可见到炊烟在墓后升起。你瞧,就在那边。”说着伸手西指。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苍,十余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想象一个十八岁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倘若换作了生性活泼好动的蓉儿,真要闷死她了。
丘处机又道:“我们师兄弟连日布置御敌。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陆续赶回,查出众妖邪之中最厉害的是两个大魔头。他们约定在山下普光寺中聚会,以手击碑石为号。你无意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显出功力惊人,无怪我那些没用的徒子徒孙便大惊小怪。那两个大魔头都是蒙古密教弟子,武功不弱,今年到中原几下出手,震动武林。你在桃花岛隐居,因而不知。那贵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据说还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孙,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识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来历幺?”
郭靖喃喃说了几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举止,却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但觉此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带了不少狡诈之气。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长子朮赤剽悍英武,次子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实精明,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皇帝,性格宽和,四子拖雷血性过人,相貌均与这霍都大不相同。
丘处机道:“说不定他自高身价,胡乱吹嘘,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密教一派,今年年初来到中原,出手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名头登时响遍了半边天,我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另外那个蒙古僧人名叫达尔巴,天生神力,和霍都的武功全然一路,看来是霍都的师兄还是帅叔。他是出家人,自不是要来娶那女子,多半是来帮霍都的。”
“其余的淫贼奸人见这两人出头,都绝了求亲之念,然而当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扬,说古墓中珍宝多如山积,又有不少武功秘本,甚幺降龙十八掌的掌谱、一阳指的指法等等无不齐备。群奸虽将信将疑,但想只要跟上山来,打开古墓,多少能分润些好处,是以上终南山来的竟有百余人之众。本来我们的北斗阵定能将这些二流脚色尽挡在山下,纵然不能生擒,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一步。也是我教合当遭劫,竟没来由的生出误会,那也不必说了。”
郭靖甚感歉仄,吶吶的要说几句谢罪之言。丘处机将手一挥,笑道:“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宫殿馆阁,尽是身外之物,身子躯壳尚不足惜,又理这些身外物作甚?
你十余年来勤修内功,难道这一点还勘不破幺?”郭靖也是一笑,应了声:“ 是!”丘处机笑道:“其实我眼见重阳宫后院为烈火焚烧之时,也暴跳如雷,此刻才宁静了下来,比之马师哥当时便即心无罣碍,我的修为实是万万不及了。”郭靖道:“这些奸人如此毫没来由的欺上门来,也难怪道长生气。”
丘处机道:“北斗大阵全力与你周旋,两个魔头便领着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阳宫前。
他们一上来就放火烧观,郝师弟出阵与那霍都王子动手。也是他过于轻敌,而霍都的武功又别具一格,怪异特甚,郝师弟出手时略现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们忙结阵相护。
但少了郝师弟一人,补上来的弟子功力相差太远,互相又不熟悉,阵法威力便属有限。
你若不及时赶到,全真教今日当真一败涂地。现下想来,就算守在山下的众弟子不认错敌人,那些二流妖人固无法上山,达尔巴与霍都二人却终究阻挡不住。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我们输是不会输的,但决不能如你这般赢得干净爽快……”正说到这里,忽听西边鸣鸣鸣一阵响亮,有人吹动号角。角声苍凉激越,郭靖听在耳中,不由得心迈阴山,神驰大漠,想起了蒙古黄沙莽莽、平野无际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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