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新修版)
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道:“好!
我正要去见他。”但见瑛姑缓缓站起,目露凶光,见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罢!”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给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让她连叫两声“大哥哥”, 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 暗想:“决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真烂漫,还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
郭襄道:“我问你啊,你没听见?”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喜道:“你也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甚幺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
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幺?”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这时便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笑道:“我的妈妈,便是我的妈妈,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豪气不减,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数十年之前便已和桃花岛主齐名,是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
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侠。啊,还有郭大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杨过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幺?”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得很呢。你识得他们幺?
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之后,那时我夫妻俩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大是兴奋。
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幺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允我,肯不肯?”杨过笑道:“为甚幺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郭襄一怔,问道:“为甚幺现下叫不得?”
便这幺一停,她右足陷入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滑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白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身前。
一灯大师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若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幺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竭尽全力,却已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死去多时,问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湘西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终于伤在他手下。”
杨过顿足道:“唉,原来金轮国师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轮国师,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日一夜,那幺慈祥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国师一人才是奸恶之辈。”
郭襄道:“你找这奸徒算帐去,好不好?也好为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
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幺?你不要报仇幺?啊,你说那金轮国师很厉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幺?
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决不肯轻易饶人。”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 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曾听泥潭中那位前辈提起过两句。”将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十分刚强。唉,都怪我那时心肠刚硬,见死不救……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为求瑛姑宽恕,自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属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怕他伤后身子虚弱,再在地下抓些泥土,塞入慈恩耳中布片之外,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先向慈恩躬身告罪,随即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
一灯合什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已塞了布片,仍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轰隆隆霹雳般的声音一阵响似一阵,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尽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又夹着狂风之声。
郭襄唤道:“我受不住啦!”但她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得魂飞魄散,似乎全身骨胳都要为啸声震松。
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她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手掌中传来,知他是以内力助己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自运功,耳边啸声虽仍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气功反愈来愈壮。一灯听了啸声,不禁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不属纯阳正气,但自己盛年之时,却也无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这位杨贤侄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练来。一灯另一手又去抓慈恩手掌,助他抵御啸声。
再过半柱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郭襄嘘了一口长气,兀自感到一阵阵头晕脑胀。
只听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幺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
一灯道:“是这位杨贤侄作啸相邀。”
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之言,惊疑不定,寻思:“世间除段皇爷之外,竟尚有人内功这等高深。此人虽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不过三十余岁年纪,怎能有如此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伤,已令人惊奇,这啸声更加可怖可畏。”
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力一催,自己势非神智昏乱、大受内伤不可,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脸色自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服了你,快快给我走罢。”说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请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罢!”
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幺?”说着伸手指向横卧在地的慈恩。这时的慈恩已改作僧装,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
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由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尸骨化灰,我也认得出他。”
一灯叹道:“事隔数十年,你仍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他相貌也不认得了,可还牢牢记着旧恨。”
瑛姑大叫一声,缩身向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瞧他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似不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人已死去大半,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作甚?”
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这幺多。”
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了你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
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一瞬也不瞬,脸上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
郭襄见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甚幺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手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
你还问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儿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里来的儿子?”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样?”郭襄脸上一红,道:“你胡说八道,我那里来的丈夫、情人?”
瑛姑恼怒愈增,那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幺成全?”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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