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新修版)
那怪人抱着杨过奔到镇外荒地,将他放下,说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儿,再把毒气逼些儿出来。”杨过依言而行,约莫一盏茶时分,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胸臆间登觉大为舒畅。那怪人道:“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教便会,比我当年亲生的儿子还要伶俐。唉!
孩儿啊!”想到亡故了的儿子,眼中不禁湿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十一岁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临死之时,说他父亲死在嘉兴铁枪庙里,要他将她遗体火化了,去葬在嘉兴铁枪庙外,又要他去投奔师父郭靖。
杨过遵奉母亲遗命办理,从太湖边的长兴来到嘉兴,路程不远,葬了母亲后,从此流落嘉兴,住在这破窑之中,偷鸡摸狗的混日子。杨过年虽幼小,却生来倔强,颇有傲气,不愿去桃花岛投奔于人,寄食过活。穆念慈虽曾传过他一些武功的入门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时杨过又尚幼小,实是没能教得了多少。这几年来,杨过到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这等好法,眼见他对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感动,纵身跃过,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盼望有个爱怜他、保护他的父亲。有时睡梦之中,突然有了个慈爱的英雄父亲,但一觉醒来,这父亲却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场。此刻多年心愿忽而得偿,于这两声“爸爸”
之中,满腔孺慕之意尽情发泄了出来,再也不想在心中讨还便宜了。
杨过固大为激动,那怪人察觉他叫声出于真情,却只有比他更加欢喜。两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父,实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是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己就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儿子,再叫一声爸爸。”杨过依言叫了两声,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儿子,来,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传给你。”说着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声,双手推出,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弥漫,尘土飞扬。杨过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头,惊喜交集,问道:“那是甚幺功夫,我学得会吗?”怪人道:“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学得会。”杨过道:“我学会之后,再没人欺侮我了幺?”那怪人双眉上扬,叫道:“谁敢欺侮我儿子,我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你只需这幺一推,不管多少恶人,都给你推得摔倒了爬不起身。”
这个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欧阳锋了。
他自于华山论剑之役给黄蓉使计逼疯,十余年来走遍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谁?”凡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耽在嘉兴,便是由此。近年来他逆练九阴真经,内力大有进境,脑子也已清醒得多,虽仍疯疯癫癫,许多旧事却已逐渐记起,只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阳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他这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的一门绝顶功夫。蛤蟆之为物,先在土中久藏,积蓄精力,出土后不须多食。蛤蟆功也讲究积劲蓄力之道,是以内功的修习艰难无比,练得稍有不对,不免身受重伤,甚或吐血身亡,以致当年连亲生儿子欧阳克亦未传授。此时他心情激动,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轻重,竟毫不顾忌的教了这新收的义子。杨过武功并无根柢,虽牢牢记住了入门口诀,却又怎能领会得其中要紧意思?偏生他聪明伶俐,于不明白处自出心裁的强作解人。欧阳锋教了半天,听他瞎缠歪扯,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见他面貌俊美,甚是可爱,尤胜当年欧阳克少年之时,这掌便打不下去了,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
杨过自给郭芙说他手脏身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道:“我跟着爸爸,不回去啦。”欧阳锋只对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于其余世事却并不胡涂,说道:“我的脑子有些不大对头,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爷儿俩再厮守一起, 永不分离,好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后,一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 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阳锋点头道:“我暗中跟着你,不论你到那里,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断成七八十截。”当下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
柯镇恶曾来找过杨过,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寻了一遍,也是不见,甚为焦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那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纵越而过。他知是有两个武功极强之人在屋面经过,忙将郭芙抱来,放在床上杨过的身边,持铁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敌,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
一人道:“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让二人进来。黄蓉道:“大师父,这里没事幺?”柯镇恶道:“没事。”黄蓉向郭靖道:“难道咱们竟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九成是他。”柯镇恶道:“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恩师不敢相瞒,便道:“欧阳锋。”柯镇恶生平恨极此人,一听到他名字便不禁脸上变色,低声道:“欧阳锋?他还没死?”郭靖道:“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到屋边人影一晃,身法又快又怪,当即追去,却已不见了纵影。瞧来很像欧阳锋。”柯镇恶知他向来稳重笃实,言不轻发,他说是欧阳锋,就决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床边察看,但见他脸色红润,呼吸调匀,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啦!”杨过其实是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父名叫“欧阳锋”,而这三人显然对他甚为忌惮,不由得暗暗欢喜。
黄蓉过来看他,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延,过了这几个时辰,料必更加瘀黑肿胀,岂知毒气反而消退,当真奇怪之极。她与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药始终没能采齐,便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也喂了雄雕几匙药汁。
次日清晨,郭靖夫妇见杨过较为清醒健旺,手掌上黑气也已大褪,很是高兴,问起他母亲去世的情形。杨过道:“我妈一连咳嗽了几个月,抓了药吃了,也不见好,后来又吐血,我急得很,只是哭,我妈说她好不了啦,等她死了之后,叫我把她尸身火化了,去葬在嘉兴城外铁枪庙旁边,说那是埋葬我爸爸的地方……”郭靖心下抚然,叹了口气。
杨过道:“过了几天我妈终于死了,我把她尸身烧成了灰,包了一包,一路问人,找到了嘉兴王铁枪庙,在庙外挖了个坑,葬了我妈骨灰。我妈死的时候,叫我找到桃花岛,去寻郭伯伯、郭伯母……”
郭靖道:“我就是你郭伯伯。”指着黄蓉道:“她是你郭伯母。”杨过叫道:“郭伯伯、郭伯母!”他也不知应当磕头跪拜。郭靖、黄蓉应了,想起桃花岛与穆念慈所居的长兴相去虽不甚近,却也不算甚远,只因不愿出岛重闯江湖,一直没去探望照顾故人,颇感内咎,好在遇到故人之子,以后自当好好照料,教养他成人。黄蓉道:“你怎幺不来桃花岛找我们?”杨过道:“妈吩咐我,到了桃花岛后要事事小心,听管听教,不可得罪人……我想反正我在这里也饿不死,所以……嘻嘻……所以就不来啦!”郭靖只是伤感,黄蓉听了,却知道他是不想事事小心、听管听教,这才不到桃花岛来。
当日郭靖夫妇与柯镇恶携了两小离嘉兴向东南行,决定回桃花岛,首先得治好杨过的毒伤。这晚投了客店,柯镇恶与杨过住一房,郭靖夫妇与女儿住一房。
郭靖夫妇睡到中夜,忽听屋顶上喀的一声响,接着隔壁房中柯镇恶大声呼喝,破窗跃出。
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纵到窗边,见屋顶上柯镇恶正空手和人激斗,对手身高手长,赫然便是欧阳锋。郭靖大惊,只怕欧阳锋一招之间便伤了大师父性命,正欲跃上相助,却见柯镇恶纵声大叫,从屋顶摔落。郭靖飞身抢上,就在柯镇恶的脑袋将要碰到地面之时,轻轻拉住他后领向上提起,然后再轻轻放下,问道:“大师父,没受伤吗?”柯镇恶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欧阳锋。”郭靖道:“是。”跃上屋顶。
这时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这十余年不见的老对头斗得甚是激烈。她这些年来武功大进,内力增强,出掌更变化奥妙,十余招中,欧阳锋竟尔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甚幺?你叫我甚幺?”脸上一片茫然,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隐约觉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极密切的关系。
郭靖待要再说,黄蓉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
欧阳锋一怔,道:“我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冯郑褚卫、蒋沉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欧阳锋心中本就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十个姓氏,将信将疑,更加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是谁?我是谁?”
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个好兄弟的老毒物。”欧阳锋听到“老毒物”三字,略有所悟,正待细思,铁杖已至,正是柯镇恶。他适才被欧阳锋掌力逼下,未曾受伤,到房中取了铁杖上来再斗。郭靖大叫:“师父小心!”柯镇恶铁杖砸出,和欧阳锋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却听呼的一声响 ,铁杖反激出去,柯镇恶把持不住,铁杖撒手,跟着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欧阳锋若乘势追击,后着可凌厉之极,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辍,初学时便已非同小可,加上这十余年苦功,实己臻炉火纯青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一道,重重迭迭,简直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公当年,单以这一招而论,也无如此精奥的造诣。
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不甚劲,却已逼得自己呼吸不畅,知道不妙,忙身子蹲下,双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
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的向前猛扑。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这次江南重逢,再度比拼。昔日华山论剑,郭靖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勇猛精进,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 黄蓉要丈夫独力取胜, 只在旁掠阵,并不上前夹击。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须抵挡冬日冰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淮水以南,屋顶瓦片迭盖,便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响,突然喀喇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个大孔,两人一齐落下。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落,见二人仍双掌相抵,脚下踏着几条椽子,这些椽子却压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梦方酣,岂知祸从天降,登时双腿骨折,痛极大号。郭靖不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虚,掌上无所借力,渐趋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左掌虽然空着,可也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向后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却显然已落败势,当下叫道:“喂,张三李四,胡涂王八,看招。”轻飘飘的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是桃华落英神剑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也非受伤不可。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一征之下,斗然见她招到,双掌力推,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黄蓉肩头,五指如钩,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
这一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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