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辞归
那时的纪如惜不过是西湖畔一家艺馆的舞娘,却凭着倾世的美貌夺去了江南第一美人的名讳,那年江南一遇,他被她一曲绝舞夺去了心魄,她却只端了茶水来,问,公子可要喝茶。
茶水很香,他好奇问。你这是什么茶?
上好的美人茶。
本公子品茶无数,何来美人茶一说?
她低眉一笑。美人敬的茶自然是美人茶。
他哑然,喝上一口。这茶本公子甚是喜欢,哪里有卖?
她答。没有卖,美人茶只得如惜一家有。
他故意抱憾道,这就可惜了,若是公子我日后想喝,不是再喝不到?
她却低了头,轻声说。如惜跟了去便是了。
便是如此,翩翩公子携美人归去,造就的又岂是一段佳话那么简单。
如今四年已过,他已是一国之君,她也早不是那西湖畔的小小舞娘。只有美人茶依旧香甜,伴着过来几个春秋,只可惜,今夜一过,或许阴阳两隔,这美人茶他是再无福气喝到了。
他轻叹一口气,“如今想来,遇到她却是在你之前。”
纪如惜茫然看他,“她是谁?”
他笑,“一个有缘人罢了。”
四年之前,他远下江南,途经罗英山时,见了萧翊一面,那时先皇犹在病中,他本想劝萧翊归朝助他登位,却不想话还未说上两句,他便拒绝了他,他心下气愤就斥了他几句,怎想到就这样,当下面上就吃了四颗石子。
还记得,那年花树上,她双目微瞪着树下的他,一张小脸绯红如橙,她的四肢伸展开来,攀在树上如同一只小豹。她用目光威慑着他,但他却觉得她的明眸比艳阳更加耀眼夺目。
谁敢欺负我家狐狸,你可知道,普天之下,这只狐狸只有我一人才可欺负得了?
才过豆蔻的少女,说起话来却已是如此霸气十足,真真地把他这个太子爷镇上了一镇。
她自然是被萧翊揪下,痛斥了一顿。但他也自此记下了她的名字,这般好记的名字有怎会记不得。
“我是不是错了?”突然他问。
纪如惜不懂得他在说什么,以为他已病得说起了胡话,眼泪止不住的涌出来,只躲在他怀中痛哭。
“若是我一早放了他们去,其弟也不会与我倒戈,是我逼得他如此做,是我的错——”他看着殿梁,深深叹息,“怨不得父皇要把镇南军留给他,原来他早知道会有今天……”
“父皇是那么喜欢他……”
他凄惨一笑,眼中流出泪来,“谁不道手足之亲,可你叫我如何能容得住他……我是君,他是臣……他功高盖主……”
“当初,我若是痛下狠心杀了他,便也不会走到如今这步……可是我终是狠不下心来,他身上有我母妃一命,你让我如何下得了手——”
“还有她……”他缓缓向殿梁伸出手去,似想抓住什么一般,“他们的情我看不得——”
突然他觉得一股热流涌过,胸口猛得一喘,眼中血丝爆出,他却仍指住殿梁,又好似指着殿梁外的苍天,“为什么!为什么当年被选上的不是我!”
是命,这都是命啊——
可是,为什么?我明明是君却得不到你拥有的东西!
为什么我终是要败给你!
为什么!
暗夜里,他的手臂缓缓落下。伴着的只有一声叹息。
京城的风雪停了,但苍天之上却响起五雷轰鸣,天地明灭。
她觉得周边一片清明,脑袋里空空荡荡,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地上很久很久。
天外一道闪电划过,明灭照应在窗上,“噼啦啦”一声把她惊得心头一跳。
纪如惜恍若回头,双眼望向窗外,双目却是空的,仿若盲了一般。泪水早已干涸在脸颊两侧,有淡淡的咸咸的苦涩味道。
她起身慢步走到殿门前,轻轻地合上殿门,插上门拴。她踱回桌前,取了一个杯子,倒满茶水,又将手伸入袖中,拿出一包纸盒,她把纸盒打开,里面有些许白色的粉末,她端着那薄薄的纸片,双片紧紧盯着上面的白色粉末,手指轻轻颤着。忽然,她眉头一皱,似下了狠心般将那些粉末全数倒入茶水中。
她端着杯子,看着粉末一点点地化入水中,嘴角勾勒起来,忽然一个转身,将头高高扬起,看着那被她举起的杯子,却是跳起缓慢的舞蹈来。
她本就善舞,可如今这支舞却跳得没张没法,那舞说是舞,却不如说更像是孩子在雨中嬉戏。只见她一手举着杯子,一手提着裙子划着步子,在殿内不断的转着圈,面上甚是欢愉,她一边跳一边唱着不知名的歌,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
“暮山远影,绿水娉婷。月下美人,与子成说。
春秋寒暖,平燕南归。君子予说,契阔孰变。
江山千里,朝夕轮回。明灯孤女,候君久别。
红砖金瓦,夜宴如惶。吾若还归,生不相见。”
等一曲唱罢,她已是哭笑着泪流满面,脚下步子猝然停下,她仿若痴了一般,眼睛只是望着手中那一杯被泼得只剩一半的茶水。
许久之后,她的面容由喜转悲,两行泪如清泉之水不停流淌出来,她失声唤着,“娘!娘!是孩儿错了——是孩儿错了——”
这是娘亲生前所写的歌,可是,她有何面目来唱它!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犹如大锺击破了人的心房,可如今她再如何后悔又有什么用处?那人已去,做什么都是徒劳,只剩徒劳。
她本不姓纪的,娘亲死时她不过十多岁,孤苦无依,那时艺馆的舞娘见她可怜,便好心收了她做弟子,那舞娘姓纪,名字就是那时改的。纪如惜,去了“纪”字才是她是真名,她随母姓,姓如,单名一个惜字。
娘亲生前是如何对她说的。
“惜儿,自古帝王皆薄情,你爹爹纵然对娘亲好,也终是免不了薄情一回,娘亲心虽狠,却不希望你再回到那红墙中去。”
娘亲是心狠,心狠到可以让自己为相思而死,却至死也不肯再见那所思之人,只因她爹爹是帝王,是她口中那薄情的帝王!
她本业不打算回来的,京城的金瓦红墙对她仿若草芥,可是,终还是命运弄人,让她偏偏要遇到他。
初遇时,翩翩公子温雅如玉,十六岁的少女情窦初开,一见钟情,二见倾心,谁还分得清错与对,是与非,等他带着她回到家,她才知晓他是谁。
“如惜,如何?可是大大的惊喜?”
是惊喜,是大大的惊喜,可这惊喜让她如何承受得了?
她那时就想逃的,可她终是没有她娘亲的心狠。她放不下他,放不下他们的爱情。
是她鬼迷心窍,一直都瞒着他,兄妹结亲,她竟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不单单是这些,他们的孩子也是她亲手掐死的呢。那孩子又痴又傻,这是她种下的恶果,给她的报应罢了,她是真的害怕了。
她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啊——可是呢,结果又如何?
若是当年她认了他这个哥哥,兄妹相亲,不会是一个更好的结局吗?
“是我错了——”她伏在床头,手指轻轻抚过床上那人的脸,细致地勾勒他的轮廓。
“可惜你再也听不到了,是不是?”
夜啊,你强大到将这一切埋没,却空留下无边的恐惧与孤独予我。
“此夜过后,失却你,明日与我何意,若不如就随了你去,想它日,我们在奈何桥边相聚,你亦不用等千年,只执了我手,摆了孟婆的苦汤,来世再作一对鸳鸯。”
泪水如珠滚落,她闭眼,仰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想不到,到了今日,我才可以像娘亲一样狠绝。”
她丢开杯子,凄惨地笑起来,又跳起她怪异的舞蹈,她的衣袖弄翻了烛火,火燃起了桌布,红艳艳的火烧起来,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娘娘!娘娘!”殿外的呼声不断,她置若罔闻,口中歌声不断,她再次笑起来,在明灭的火光中。
“暮山远影,绿水娉婷。月下美人,与子成说。
春秋寒暖,平燕南归。君子予说,契阔孰变。
江山千里,朝夕轮回。明灯孤女,候君久别。
红砖金瓦,夜宴如惶。吾若还归,生不相见。”
生不相见,那就死来相见吧——
二十二章 图01—03
紫云山前,大片绛紫的云彩绣入天边,如盛开的紫色牡丹,绮丽异常。冬日晚霞,唯独宣义城前山有此紫色美云,紫云山之名便由此得来。
只是昔日美景如画的紫云山,如今却成了浴血的修罗场。山角下,黑银两军厮杀一片,往日宁静的山谷满山遍野地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呐喊以及震耳欲聋的鼓声,人与人在这片原本安宁的土地上无止尽地互相厮杀,倒下去的人鲜血撒在冬日微薄的雪地上,与溶化的雪水一同汇成无数条触目惊心的淡红色小河,腥荤的让人作呕的刺鼻气味弥漫其间,大地变成了血红色,山谷的芳香被死亡的气息覆盖,这里再不是紫云浮现的奇异山林,这里已成了死人的坟场,活人的地狱。
就在五日前,秦燕成功劝服朱自彦,凌慕得以帅兵进驻淮洲。同日,镇南军攻下宣义,诛杀董湫。而立日,凌家军整装前往宣义,并于二日后与凌息袁所率两万前行军及凌息焕的三万兵力会师于紫云山下。
两军就此又一次正面对峙,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凌息袁及凌息焕领兵在阵前杀敌,凌家军后方则由凌慕镇守。在他们后面的山林里,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山风将那车车门吹地“啪啪”地响。车门被人推开,一人缓缓走下来。
秦燕身上着的紫狐裘衣甚是扎人眼球,大红的衣摆从裘衣中露出,和风飘扬,面孔上那张白瓷面具冰冷如故,虽不甚吓人,却依旧如妖似魔般让人畏惧。身边人纷纷低头不敢看她,自觉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凌慕回头见她过来,立刻策马到她身边,说道,“请公子快些回避。”
凌慕虽对她钦佩非常,但她毕竟年纪尚轻,之前虽也经历一次战事,可今日不同往日,现今镇南军已有静宣王亲自领兵,如此恶战,想赢绝非易事。他见她身板那么纤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功夫的主儿。本来他们打仗,她这个做军师的只管在旁边看着就好,若是伤到了那里,他也不好和皇上交待。
谁知秦燕并不领情,只轻轻一笑,抬头道,“原来我在将军眼里是这般不中用。”
才刚说完,突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支流箭,眼看就要射到她了,怎知她反应甚为敏捷,身子微微一偏,那只箭便应声射入了她脚旁的泥土中。
她朝他仰仰头,面具之下的眼睛似笑非笑。凌慕愕然地看着那支在泥土的箭,口中竟无言再好相劝,见她一味向前走,也不好加以阻拦,只得下马跟着她。
他们的阵营在山坡之上,秦燕站在阵营最前方深吸一口气,略抬头放眼望去。
山坡下,是厮杀一片的黑银两军,浓烈的血腥味冲鼻而来,让人欲呕。
她远远便看见镇南军后方的阵营里,一个人着了雪色裘衣坐于马上,虽看不清那人面容,但那人一身仪姿不同凡响,即便是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上,仍可让人第一个便要注意到他。
那人似有所察觉,也抬头,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秦燕安然地目视着那人,就好像那人也在看着她一样,两人都移不开眼,看久了,又好像不是,仿佛两人都只是被远处一抹美景所吸引,相同的只是美景太美,他们都舍不得移开目光罢了。
仿若面前的厮杀都与他们无关,他们不过是观景人而已。
凌慕站在一旁,也看着那人,口中默念出,“静宣王——”
她才轻笑开口,“凌将军这仗若是胜了必要名垂青史的。”
凌慕可没她这么乐观,面色沉凝了不少,“镇南军一向有莫善与金呈巾领兵,如何这次静宣王会亲自出马?”
“这人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她幽幽地说了一句。
凌慕不明所以,她又说,“难得他这么给面子,凌将军不是怕了吧。”
凌慕是领军之人,死都不怕,又怎会怕一个人,他对着前面镇南军冷哼,又回头对她说,“镇南军即由静宣王亲自领兵,这仗必定不是那么好打了,刀剑无眼,燕公子还是早些回避为好。”
秦燕却是摇摇头,“凌将军此言差矣,两军还未交战,胜负还未分清,哪有军师先逃跑的道理?”
“但恶战在即,公子是为军师,怎能有事。”他不依不饶。
“以我现在的状况——”她抬起手,手腕伸展,却是完全使不上劲道,“将军放心,本公子还不能这么早就死了。”
凌慕意欲再劝,却被她摆手止住,口中似又喃喃了一句,“他的对手可是我呢——”
可凌慕并未听清,问了她,却也不见有答案。他上前看一眼,只见她目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