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无痕
“搁那里吧。”
“恩公千万要尝尝……”说完这句,女子看他毫无回身的意思,只得识趣地离开了。
门一扣上,白君涵缓缓回头,瞧了瞧桌上糕点:净白的糕、橙黄的羹,放在青花瓷碟瓷盅里,很是清雅。
白君涵打鼻孔轻轻一哼,嘴一撇眼神也阴了下来:若是那人,恐怕这辈子也做不出一样。
即便那人再怎么不济;自己在那人眼中,再怎么不屑,他心里偏就放不下。
次日晨,白君涵与于润之一行在屋中用罢早餐,离开客栈时,在天井遇到一用斗笠黑纱,将面容掩饰得严严实实灰衣男子,与二人擦肩而过。
男子与君涵个子相当,身形却单薄很多,脚下步伐较软、呼吸也稍显浮乱。他单肩背着一黑布包袱,握住包袱的那只手,指若削葱,肤似剔透,黑白对比之下,极为醒目。男子自顾自地向前走着,行色匆匆,全然没发现身后有三两个年介四旬,神色猥琐、肤黑体壮,黑蓝格粗布蛮装打扮的落腮男子紧紧相随。
男子只白君涵眼前晃了一下,并未驻足,白君涵和旁人一样,第一眼瞧到的也是他那只手。然而,他中指上那枚玉兰戒,让白君涵很是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行人打点妥当,继续朝着西北方向走。
要说这天气,也是变得快。南边还是暖秋、北边已是冷风嗖嗖。人知冷热,可以加减衣物,动植物也是一样:此地,动物毛长植被叶小,为的就是防寒保暖少散热。
白君涵骑在马上神情肃穆,脑海中细细回想:那枚戒指,他到底在哪儿见过?于润之相伴左右,琢磨着这位主子的种种不寻常,心里也是嘀咕不断。
按理说,他于润之八岁幼齿之年中举,蒙圣恩与时年五岁的三王白君涵做伴读,从南都到上京,二人始终不曾分开。即使成年后各斯其政,亦多是携手相办,因此,说二人是主仆,倒不如称之为兄弟更妥贴。
白君涵虽说性子有些桀骜张狂,人前总是一副傲骨冰颜,形骸且冷漠,实际上他也就是一个自小父不管、母不在,有人捧也有人踩的孤孩。成人后虽主事吏部,然而朝中诸吏关系复杂,他行事难免处处受制、加之性子孤傲,又不屑拉党结派,以致空有抱负而无处施展,抑郁无果多年。
这十多年的相伴,于润之很少看到白君涵笑,那种发自内心的笑;也从未见过他哭,据说最后一次哭,在母亲肖惠妃下葬那日。可这些日子,他似乎变了。他会无缘无故面露笑意,也会无缘无故蹩眉发恼,更多的时候就和眼前这样,一个人神游太虚,任凭马儿信步游缰。
看着白君涵的背影,于润之开始有些心烦。他们追凶到此,一路上,倒似由凶犯引路在,从未失去踪迹,始终与他们保持数里的距离;加上白君涵又是如此,让他怎会安心?那日早间,待女子一贯冷漠无情的白君涵,对小羽的反应竟如此强烈;之后二人相处,只要他提到小羽名字,不论为何,白君涵定会和他翻脸!很显然,他的变化,同这少女有着莫大的关系。
于润之暗地有些后悔了:荪山那夜没能同君涵一起用餐,否则,这事也不会让他如此被动。
马儿一声长嘶,在山道上猛然响起,同路人莫不纷纷回头,于润之也被吓了一跳:“君涵,你……”他盯着突然勒马的白君涵,一脸愕然。
“我先行一步!驾……”白君涵头也不回的撂下一句,鞭一甩,马已如离弦之箭直奔前方。
那枚戒指他见过。当日,白君涵双指夹紧小羽双掌时,曾瞧到她手上也有同样一枚玉兰戒!
寻着突兀拐向密林深处的凌乱马蹄痕迹,白君涵找到一座荒废的山神庙。透过残破的窗纸,他看到:灰衣男子毫无知觉地躺在堂中干草上,周围三名男子正围着他争论什么。那掩面的斗笠黑纱早被扔到墙角的鼠洞旁,胆大的鼠在上面窜来窜去。
白君涵摒气凝神,细瞧男子模样,顿时一瞥惊鸿。他不由暗地感慨:世间男子竟有如此旷世姿容,任谁也难做到视而不见!
庙中的争执声渐渐小了,其中一名粗短彪悍的男子饿虎扑食般,扑上灰衣人,其余二人淫笑着抱臂让于两侧。白君涵见状,一个纵身,破窗闯了进去,惊得那三人面面相觑。
“哼!”白君涵一声冷笑,出鞘的断弦剑在他手中嗡嗡作响,凛冽的寒光照得三人眼前一片斑白。稍许后,为首的那壮汉才开了腔,一口南族直舌方言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听得白君涵极是难受。他说:叫他少管闲事,他飞鹰帮分舵遍及五湖,武功超群,他若不识相,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忌日等等。
白君涵哑然失笑,暗聚气于丹田,双脚微挪,一手负背、另只手挥剑尖直指其额间,自齿缝间轻蔑地吐出几个字:“哦?来吧!”
那男子左右一望,三人眼神一闪,掏出三把弯刀,左中右齐齐出手,直劈白君涵而去。
远远看去,白君涵的断弦剑舞得如龙似蛟、飒飒生风。他的弦影剑法是西域血影门镇派之宝,其师奉圣命授业,十载学艺尽得真传,此刻只使出五成功力,已将三人逼得步步后退。白君涵抖出漫天剑花,封住了弯刀走势,弯刀越使越局促,越使越缓慢。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听得“哐当”三声迭响,三人已面如纸色,跪地投降。白君涵冷冷瞧着他们,手中的剑依旧紧紧指向三人。“解药!”
三人相觑一望,当即伏地大拜:“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解药!”白君涵极不耐烦,手中利剑一挥,只见寒光一闪,三人额间数根发丝随剑气而飘落。
“大侠饶命!他是自行昏了过去,我们什么都没做!”三人头磕得如同捣蒜,不多会儿,泥地上被他们磕出了三个小坑。
“当真?”
“小的有天大个胆也不敢骗大侠您啊!”为首一人斗胆抬眼解释,白君涵也不再怀疑,眼神瞥向那草间的灰衣人。
正在这当儿上,中间的男子阴阴一笑,伏地的手腕稍抖一扬,一阵黄雾骤地罩住了白君涵。白君涵大惊,当即闭气眯眼,向后跃出数尺,人也自雾气中摆脱出来。
“你们!”白君涵生平最痛恨负他之人,见那三人已逃出了庙门,当即提剑追了上去。三人见势不妙,分作三路仓惶而逃,哪晓得白君涵轻功不凡。只需几个纵跨,白光红影此起彼落,三人已人头落地。
第六章 山神庙
山间气候,变幻莫测。山脚尚是艳阳高照,山腰背面已秋雨绵绵。不多一会儿,满天乌云渐暗,漫漫细雨不绝,此刻更是山路崎岖,泥泞难行。
白于二人原定日暮前赶至泽云县落脚,眼下天气不佳,白君涵又兀自独行,急急赶至山神庙的于润之一行,只得栓马固缰,生火架锅,在此暂做停留。
于润之与文师师等均是头次见到天人般俊美男子,当场便被镇住。直至白君涵数声咳嗽后,文师师才察觉自己失态许久,一脸羞红地在火堆旁布置好细软铺盖,将灰衣人安置躺下。
于润之初见其面亦是心头一彻,然,片刻后,他已敛住心神,为其把脉问症:男子此时心脉虚空无力而气息浑厚无章,面色惨白双唇无颜,太阳穴处被凌乱的气息冲得微微跳动。于润之暗想:他心脉曾几近断裂,幸得高人注以浑厚内力将之续接封固。此番多是强行运气过久,原本脆弱的脉络强绷,以致血行不畅而昏厥过去。只是,这昏厥时间愈久,血阻便会愈多,性命也愈发堪忧。不过,他体内气息浑厚无比,若能有人相助,将其真气引导通顺,再稍适静养数日,当无大碍。
白君涵听完于润之的话,望着满头银丝的灰衣人沉思许久,最终遣秦天支起他盘膝坐下,掌心面抵,将自身真气缓缓由左掌注入,随其七经八脉顺走遍他周身后,自右掌收回。反复此般约两个时辰,二人衣衫由干到湿,又湿而干,头顶升起团团白雾,直至其呼吸渐匀、双唇渐红,白君涵这才缓缓收掌,气回丹田。
文师师赶紧为二人拭去满额汗珠,并扶男子重新卧下。男子此刻已稍稍清醒,他向白君涵淡然点头示谢,随即昏昏睡去。
秦施二人见此,略有微辞,白君涵对此倒是无妨,冷着脸紧盯指尖那枚玉戒瞧,心气郁闷,难以释怀。没过多久,文师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野鸡汤,香飘四溢,白君涵运气良久,腹中早已空空,一见如此佳肴,毫不客气吃了起来。
屋外雨点稀疏,北风急劲,尚是申时,却已光线阴沉、浓云弥漫。气温越来越冷、夜幕也早早来临,众人无奈,只得草草犒劳五脏庙后,各自围着火堆,寻上干净之地铺好细软躺下歇息。
夜深之时,庙外风雨如狂,将原本残破的门窗吹得吱吱作响,屋内干柴炸裂、鼾声起伏,众人无不睡香梦甜。
白君涵却辗转难眠。
那白衫男子单看五官,至多不过四十上下,可当睁眼的刹那,墨亮的眸中折射的沧桑,却远非容貌那般年轻。男子的漠然无礼,和他过于惊艳绝伦的容貌下浑厚却难以自控的内力,均让人颇为不解。
心病之人忌寒,他在这深秋之时的北疆出现,想必也为那千年雪参。依照于润之所言,他若服食千年雪参,其心脉续接之处将更为强固,功力亦可增强数倍。现今,因心疾之故,武功无法全数展开,待到病去功增,世间能与之抗衡者,绝对寥寥无几。
如此容貌、如此功力,他和那人同戴一样的白玉兰花戒,二人之间又会是何关系?白君涵翻了个身,紧闭了双眼,抱头而眠。可没多久,他又坐了起来,直直盯着身旁的灰衣人,心情起伏不定。
白君涵烙饼一样的折腾,于润之一直闭着双眼、竖耳倾听。听得他坐起了身,不由睁眼看了过去,这一瞧不打紧,他竟从白君涵眼中看到了一丝妒嫉?那——真是妒嫉!于润之反复自问,眼前的白君涵,简直让他难以置信。
白君涵盯着那灰衣人看得极为入神,想来他的心情定然非常糟糕,否则,于润子一直瞧着他,他怎会丝毫没有察觉?过了许久,于润之扭了扭僵直的脖子,缓缓躺了下去。除非这灰衣人与墨羽有牵连,否则君涵不会如此失态。于润之一动不动静静地闭目聆听,听那呼啸的寒风、听那唰唰的枝响、听那哧哧炸裂的火花,心也随之凄凉如许。
一夜风雨摧残、遍地残枝零落,秋雁声声往南归,催送秋离去。
翌日晨,众人起身才发现,昨日银发男子留下一片金叶,悄然离去。
白君涵本就睡得较晚,一想到那男子心情就烦躁不安,此刻他自行离去,也算是眼不见为净,倒也不愿去追。
既然主子自己都不计较,众人也没再问。
用过自带的干粮,秦山、施华正在庙前给马儿喂豆饼,上鞍松缰之际,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请问二位大哥,可曾见过银发男子?”秦施二人不禁一愣:这男声舒缓中略带磁性,极为悦耳,但问话之内容该如何答复却叫人有些头疼。二人呆立原处,面面相觑。
“二位大哥,见过一个银发男子么?”还没回答,一个少女清脆中有些焦急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越来越近。“啊!真是你们!快说,我义父现在何处?”少女登地站在二人面前,目光闪亮,脸色渐而赤红。
“原来是姑娘你……”那日在荪山城馆驿大堂,二人曾远远见其与白于二人同桌,现下重逢,心中反倒放心了些。他二人不待于润之与她分别就随白君涵回了屋,暗想此女当日既与于润之相谈甚欢,也就好解释救下那人,那人不告而别的事了。
上官墨羽与司空亦然一路追踪而来,打听到义父司空涧被人胁持后又有人救下,这才寻至此处,怎料眼前这二人仿若于她相识一般,见到她却面露喜色,心中甚为不解。奈何墨羽寻父心切,他二人丝毫不言及曾与司空相见之事,隐觉事态不对,越发着急,竟乘其不被,暗运气息于食指指尖,使出家传点穴手定住二人:“快说!那人现在何处?”
“小羽!不得无礼!”司空亦然见小羽莽撞地点了他人穴道,皱了眉头低吼于她,说话间身形陡闪至秦施二人面前,二人尚未看清他脸面,已被其解开穴道。原本滞阻的血脉骤然间恢复,以致血行不及全身之时二人瘫软在地。
再说于润之听得庙外有喧哗之声,出来一看,上官墨羽与一容貌清雅脱尘、身姿飘逸如风的少年一起,秦山、施华瘫软在二人面前,不禁一呆。
“小羽,你这是为何?”于润之见那少年与墨羽立于薄雾之中,山间缕缕晨光透过丛丛枝叶,懒懒地撒在他们身上,小羽娇俏可爱、少年风采绝伦,站在一起宛若如璧佳偶,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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