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颜错.几重花落几重棺 作者:柳扶疏(文秀网14.05.31完结)
?br /> 暮离的眼中掠过一丝微微的惊讶,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眼神变化的功夫,他扬手,将面前直袭而来的剑挡向了一旁。
但那一刻,剑身也已经穿透了他的手掌。
楚延歌向前之势不减,直直劈刺而去。剑身有了着力点,势头更猛,尽管暮离连连后退,那一星泛着冷意的玲珑已在他的手掌中越来越多地透了出来,伴着*的血色。
终于,他退无可退,后背抵在了一根柱子上,而冰雪凝成的剑也整个从他的手掌中完全穿透了过去,落在无尽的寒潭中,没有丝毫声响。有血液从他的掌心中流出,滴落在地上的薄雪中,却没有让雪融化。
——他的血液是冰冷的,一丝温度也没有。
“你的功夫着实不错,可以这样快地召唤凝雪。”暮离看着掌心中蜿蜒而出的血液,淡笑着称赞。凝雪,是那把剑的名字。
楚延歌沉声问道:“为什么不躲?”
“你既不想杀我,我又何必要躲。”
听到他这样说,楚延歌微微一愣。
尤记得初识阿棺的那天,她向他施了霰雪术,他没有躲。当她问他为什么没有躲的时候,他同样也是这样回答她的。没错,在那一瞬间,他的确没有从她的身上感受到杀气。可是方才的时刻,在面对着这个神秘莫测的黑衣男子时,他的心里的确是有杀意的。
他以为,自己会杀了他的。然而,他却没有。
在剑梢穿透了他的手掌的时候,在他的掌心中绽开一朵冰雪的绯色的花的时候,他竟莫名地想止住剑势,却强自克制住了。他心中其实早已清楚,眼前的人的武功修为比自己高出许多,若是暮离还手,便定然不会受伤,甚至可能重创于他。
然而,暮离只是躲着,任由剑梢穿透手掌,任由血液蜿蜒而出。那样淡然的语气和神色,仿佛早已了然楚延歌不想杀他,或者说,他自信他杀不了他。
雪花在风中旋舞着,落在黑衣男子伸展开来的手掌上,并未因掌心的温度而融化。
或者说,他的掌心,其实根本没有温度。
落雪铺了薄薄一层,将血液也凝固其中,冻结成绯色的薄冰。就在这时,暮离将手掌握了起来,伴随着微小的冰裂之声,他展开了手掌,无数或透明或微红的冰渣掉落下去,再看他的手掌已经完好无损,没有一丝受过伤的痕迹。
楚延歌倒吸了一口冷气。
眼前的这个人,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暮离凝视着自己的手掌,眼神恍惚万变,不变的却是唇畔微微漾起的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想杀我的话,尽管来吧。”
楚延歌站在原地,不曾动作。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似那个名唤云渲的少年,而眼前的人变成了苏拂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样的目光让他想躲避,却又身不由己。
纵横江湖数载,他遇到过劲敌无数,也曾在生死边缘徘徊过,但不管在是先前的任何时候,他都没有面对着这个人时的这种感觉。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想要挥剑将他立毙于此,却又想同他并肩而立的感觉。
“说出你的条件吧。”楚延歌说。
“不愧是凝幽阁的云歌堂主,将人间世故看得这般透彻。但这次你想错了,我没有条件。”
“那你……”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女子低声呢喃了声什么,楚延歌的声音骤然止住。所幸,阿棺并没有醒。楚延歌松了口气,抬起头来视线投向暮离所在的方向,却愣住了。
月色苍茫,雪意莹然,然而方才黑衣男子所在的位置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是何时消失的,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楚延歌走回柱子下端,蹲下身来。不远处灯笼的光茫投过浓浓夜色投射过来,在阿棺的脸颊缓缓流动。微光下,她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着,在眼睛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的手轻*她的鬓发。她的发丝柔软而冰凉,竟让他不忍心去触碰。
他抱起了她。
她的身子是这样单薄,抱在怀中轻飘飘的,好似没有重量。冬夜风疾,他将覆在她身上的他的衣衫为她盖好,却又怕动作稍大,惊醒了她。他缓步向回走去,空气中浮动着清冷的梅香,一如她的呼吸。
“好香……”
怀中的女子轻喃一声,他心里一惊,不敢动弹。只见她好似睡在床铺之上般地翻了个身,面冲向里,埋入他的怀中,手无意识地拽紧了他的衣袖。
楚延歌看着怀中人的这般模样,不由无声微笑。
他还记得,在阿棺家中的第一个夜晚。那时,他也是同现在这般将她抱起,自雪中的那棵梨树下将因中毒而昏睡的她抱起放回房中的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将原本置于自己身边的暖炉挪到了她的身旁。在转身出门的那一刹那,他不知为何回过了头,看到沉睡中的女子蜷缩着身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脸埋在被褥中,手指拽紧着被子的边缘。
那一刻,他本未多想,然而不曾料到的是,在那一晚,他的梦中竟然都是从天际飘落下来的雪花、雪花纷然落于其上的那棵梨树,以及梨树下的她。
还有,自窗口中看着梨树下的她的自己。
方才,在暮离说话的时候,尤其是重复着“恩将仇报”这四个字时,他的心里既有惊惧,又有恼怒,更多的则是担忧。他看到不远处安然而眠的女子,他怕她会听到这句话,哪怕只是梦中。
暮离说得没错,他骗了她。
他与阿棺的相遇,既是偶然,又是必然。
楚延歌之所以会从中原的凝幽阁总坛来到北弥,是受了阁主之命前来执行一件任务——找到一个叫阿棺的女子,将她引至胭脂楼,并促使她去往若虚界,取得须臾花。
根据情报,他看到了立于凤鸾池边的她,就在他苦于没有借口接近她时,池中却忽然绽开了千万朵莲花,随之传来的还有鲛人的歌声,她为之所惑,走向池中,他救了她,并且在鲛人再次来袭时为她挡住了那些含有剧毒的水滴,之后的事情便也顺理成章。
在初见她的时候,他原本是略微有所失望的。就阁主亲自下命这一点而言,他原本以为要让他去寻找的人即使并非风华绝代,也定当有过人之处,但见到她后,她的容颜虽清丽素净,却绝非是他心中所想的那般,唯有那双盛着幽深与孤寂的眼睛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第一眼,他就看得出她的心底是极其孤寂的。
那个夜里,苏拂雪的出现他没有料到,鲛人的来袭虽同样是意料之外,但却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名正言顺地与她多加相处,进而熟悉起来,完成任务的机会。
这个任务,阁主交给他的任务,凝幽阁交给他的任务。
凝幽阁,从来都不会收一个毫无用处的人的,即使那人只是一个小孩子,在收之入阁的时候,这个人都必须有过人之处。比如沧镜使穆凌烟神医妙手的岐黄之术,比如漾花使苏拂雪神秘高深的魅惑之术,比如水吟使夜微遥变幻莫测的寒针之术,比如汀月使莫惜言凌厉冷锐的剑舞之术。
又比如,楚延歌的身体百毒不侵的天性。
☆、十七、梦歌(2)
若不是在东海郁洛岛那一年的地狱般的磨砺,若不是那个前一刻仍是朋友、后一刻就变成对手的人将涂了剧毒的剑刺入他的胸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然不会中毒。
执行任务,闯荡江湖,他走了许多地方,遇到了许多人。听琴歌冉冉,看舞姿翩翩,他风流洒脱,毫无顾忌地饮酒,即使知道那些酒中已经投下了致命的毒药。
酒至最酣处,他在醉意盎然中提剑,将前一刻在假意与他言笑晏晏的敌人斩于剑下,然后坐在血泊中,继续饮酒。酒是穿肠毒药,他不会中毒,亦不会醉酒。
除了任务是否完成以外,他什么都不在乎。
在乎什么呢?这样一具不会中毒、不会醉酒的身体,又能在乎什么?
但是心中,依然是有牵挂的。在这刀锋舔血的生活中,他的心里一直记挂着的,是一个小小的、不会说话的女孩。他知道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在他每一次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坐在台阶上久久地守望,然后在他回家的时候静切地迎上前来,手中捧着的,是一袭崭新的白衣。
他穿白衣,他只穿白衣。
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只穿白衣,唯有他自己。
每一次当敌人的鲜血在他的衣衫上绽开绯红的花朵时,他的心中都仿佛回到了那个永远无法忘记的瞬间,那个永恒黑暗的曾经。即使时光流逝,岁月荏苒,即使那个人的面容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但是那一抹苍白之上的惨红,却永远、永远地绽开在他的灵魂深处。
所以,那一夜,在将阿棺扑倒在身下的时候,在他如雪的衣衫上绽开点点红梅的时候,他的胸中一窒,脑海中亦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是真的昏了过去。
后来,每当想起那一刻的情形,他都感到后怕,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衣衫染血,这样的情景他见了无数次,直到麻木,却是第一次由此痛苦得不能自已,并且,是在一个陌生的女子面前。
这个女子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柔弱、孤寂的,好似一朵风中的花。
然而,他,却在同她相见的第一次,就被她看到了他最不愿让人见到的一面。这一切,她都尽收眼底。
在她将他带回屋中后,他醒了过来,未动声色。她燃起的熏香他一嗅便知道其中含有微毒,他心中冷笑,却仍是佯装中毒昏迷,看她接下来会如何。
她喂他服了药,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虽然没有中毒,但是他的经脉的表现却同中毒一样,除了他自己,别人根本无法识别他是否中毒。他的脉搏微弱而紊乱,她以为他已经毒入肺腑。
在她的手解开他衣衫的一刻,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随时反击。
在她的唇附在他背上的一刻,他的身体不能自已地颤抖,前功尽弃。
女子的唇,温暖,湿润,如花瓣一般,静静地覆在了他的伤痕累累的背上。
她在为他解毒,她在用她的嘴唇,为他吸出伤口中的毒!
他克制住身体的颤抖,亦克制住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中汹涌而出旋即充满整个心灵的情愫。他的身体在沉睡,而他的灵魂却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第一次,有人肯这样为他解毒,将性命置之不顾,为他解毒!
而这一个人与他的相识,不过只有半天。
他一直都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使得她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样,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救过她的命?他想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这般,但究竟为何,他不得而知。直到那一日,他去往桐溪城向那个情报后返回她所居住的小屋时,在门外,他看到她故意对一只兔精视而不见,任由饥寒交迫的它将食物拿走。
那一刹那,他的心底倏然一软。
他想,或许他明白为什么了。
在她的家中,枯树下饮酒的一刻,是他记忆中最美的一刻。枯树枝桠上绽开的梅花、青竹围绕的院子、屋檐下挂着风铃的小屋……那里,是她的家。
然而,她的家,却毁在他的手中。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不堪过,借机与她相识,假意中毒而留宿,与她饮酒谈天,然后,毁了她的家。
那场烧毁了她的家的迷迭之火正是因他而起,他那天去往桐溪城,正是去暗中调动城中的凝幽阁部下,趁他与她同在一起时放火。如此,他便不会引起她的怀疑;如此,他便可以将她带往胭脂楼。
火烧起来的时候,她不哭也不叫,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样的难过和哀伤,令他不忍再看。他如何能告诉她,授意纵火的,便是她身边的他!
当他默默陪着她立在雪地中,看火渐渐映红天际的时候,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另一幅情景。
那,是他与她初遇的那天夜晚。
在她为他吸出伤口中的剧毒,自己却因毒素从口中侵入身体而骤然倒地的时候,他不能自已地一声低呼,却只能拼命克制住要起身扶起她的冲动,佯装昏睡。先前的那一声,不过只是梦呓。
他想起身扶起她,想看看她究竟如何,那像是一种冲动,却似乎更像是一种本能。
当她跌跌撞撞走出屋外,他悄然起身;当她靠坐在树下神智逐渐迷离,他在屋里的黑暗处挣扎着是否要出去;当黑衣的男子从竹林中现身,他站在窗里无声地观望;当那个神秘的人出现又离开,他走了出去。
她的呼吸平稳,体内的毒素已经被那人喂她的一粒丹药而克制住,他终于放下心来。在心放下的那一刻,他才骤然发现自己的心竟不知何时因她而紧紧提起。
他俯身,将树下的女子抱起,缓步走回屋里,足迹被落雪所覆盖。
他见过许多许多的女子,她们或美艳,或高贵,或妩媚,或清丽,然而没有一个像她这般独特。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她,除却那两个字,独特。
原本他以为她只是一朵柔弱的花,然而此刻他发现,这朵花是绽开在风雨中的。
第一次,他端详着她的容颜,在他的怀中,她沉睡着。
他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端详一个人。
他走得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很轻,她是那样娇柔易碎,仿佛任何轻微的一点晃动都可以让她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