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许多年前,那对手臂也是这样亲昵地搭着自己的肩膀。
天刚破晓,月牙犹在,唯有半边天灰蒙蒙地涂了一层鱼肚白。还未到去学塾的时候,入冬半月有余,寒意匪浅,难免起了贪睡之心,每每在被褥之中总要偷偷再上躺一小会儿。两个少年却是醒了,衾被下蜷成一团,相互偎依,低言私语,嬉闹逗趣。他把人半压在床头,斜着身子亲过去,口齿交缠正浓,肩上的一双手臂慢慢搂了近来,棉被滑至腰际,也顾不得,一昧地轻咬,慢舔,细尝,低笑,间或一两句带着微微喘息的顽话。
在彼此的手中,两个少年渐渐滚烫,却又是抵着额头,坏心眼地用刻薄话嘲弄对方,没说几句,两人都接不上气,各自埋在对方肩头缓上一会儿。那时,身前的人的睫毛上也沾着那般细微的光。
末了,他欺身向前,带着些许甘甜的疲惫,又一次轻轻含住那两片柔软的嘴唇。
窗纸那一侧发出一声脆亮的响声。啪嗒一下。
他受了惊,断开了之前的动作,匆匆裹了一件罩衣下床。推门张望,却是空荡荡的长廊。四下无人。阴恻恻的斜风干燥地扫了一层疼痛在他脸上,冰凉猖狂地窜入衣物。他瑟缩了一下。
身后的少年唤了他一声,他心有余悸,只得缓缓地掩住了门。
那年,他十六,他十七。
蔡申玉蓦然抽回了神,刹那的惊惶狠狠地一鞭子抽上脑门。
他几乎是遭了雷殛似地弹了起来,伸入亵裤的手也猛地抽开。动作过于仓促,搭在腰间的被子都一瞬间滚了下去。一口风趁虚而入,刺骨的冰冷一股脑儿卷上身体,苦心积蓄的温暖被毫不费劲打了个粉碎。
那一对没了依靠之处的手臂掉落下去,在半空中僵了一下,手肘抵住了床板不动。
靳珠的长发七零八落地搭着,衬着白色的膺心衣和浅色的皮肤,格外漆黑。他胸前的衣物几乎被扯得所剩无几,袒露着大半块胸膛,零零星星有着湿润的吻痕。他面色潮红,眼睛却用完全与之相反的漆黑冷冰冰地盯着面前的男人。蔡申玉怔忡地望着那片起伏不定的胸膛好一会儿,忽地清醒过来,匆匆扯回棉被,竭力填满被寒意占据的地方。
“蔡申玉,”压抑的声音终于响起,像是尽了极大力气克制住怒意,“这也算你的玩笑么?”
他脸色苍白,手却还在麻木地使劲把被子往那个人身上裹。
“说清楚。”每个字都下了很重的力量,针尖般地扎在蔡申玉心口最无力抵抗的地方。
“……我昨夜睡得太沉,没醒透……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说话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手中被子的一角。即便这样死死盯着,他也没发觉自己的手打颤得厉害,“这次是我犯混——别当真,忘了吧。”
对方没说话。
适才的余温尚在,心口处犹如万马脱缰,撒开蹄子从那儿奔驰而去。情绪已到失控的边缘。他的忐忑在沉默之间像潮水似地愈涨愈高,将他吞没在一阵微微晕眩的窒息中。仿佛再迟一弹指的功夫,便会死了。
忽然,靳珠的手抬了上来,在他脸上一抹。蔡申玉震惊地察觉手掌过处那一片湿漉漉的凉意。
他尚在怔然,靳珠却默然收回手,怒色似乎减了八九分,只神情复杂地看着手心里那块潮湿,终究没再质问,突然麻利地拉拢好衣物,一挽头发,起身挪出被窝,准备下床:“……算了。错的是我——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坚持留下,更不该和你一起睡。让你为难了。”
“小猪……”他用闷闷的鼻音喊了一声,可靳珠已经束好衣带,从床角捞了衣服过来,背对着他,一声不吭地穿戴整齐。昏沉沉的光线不停地在他变动的轮廓线上断掉,接上,又一次断掉,苍白的颜色像谢了一地的灰。
“不必担心,我会忘记的。”在披起了晾干的裘衣之后,靳珠终于开口,语调冷漠,“如你所愿。”
“小猪……!”他听到这里,身体一个颤抖,却见那个人已经迈步朝门口走去,急切中不由得一下子跃下床,赤着的双脚顿时踩到了地砖上。腊月的石头有一副冷硬心肠,硬生生夺走一夜搂在怀中、来之不易的温暖。被他急遽的动作震了一下,枕边那支鲤鱼雕簪清脆地跌下地,滚了两下,孤伶伶地横在那对脚边。
靳珠停了一下。但他的手仍是伸向了闩木。
“哥!”他眼睛痛到极处,喉头一哽,泪水究竟还是控制不住往下掉,沉重地砸在簪子旁边。埋藏了许多年的情绪超过负荷,冲出咽喉,“他知道……!”
“他知道?”声音里的前所未有的痛意让那个人回过头,紧蹙双眉,“谁知道?知道什么?”
蔡申玉的手有些哆嗦,好半天才摸到脸颊上,按住泪水淌下的地方。他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膝头被人剔了似的,整个人微微一晃跪下地,在昏黑中摸索着那支发簪。他闭口良久,才慢慢说:“大哥知道……他知道我们的事……”
靳珠人一僵,震惊之下竟一时无法做声。
“他早就知道了。这些年他总不愿回来聚聚,也是避免尴尬。大娘口里不说,心里何不念着盼着,他却推忙……侄儿侄女都多大了,见过奶奶几回?”手中抓住的那根簪子,仿佛已是他能开口的最后一线支撑,“大哥以前对我俩如何关照体恤,可这样的事,他那么规规矩矩的耿直性子,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兄弟间本该和睦,他这个做大哥的其实最苦……他知我难堪,所以尽量不回,我也尽量不见,即便见了,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自如,难免只能强颜欢笑,心里总有疙瘩……”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靳珠背光的脸上神情也有些动荡,吐字缓慢。
“那次,我们也是偷偷一起睡了一夜,清早醒来的时候,还……我们这层关系一直瞒着家里,本就心虚,后来外头那一声响让我格外在意,追出去看,虽然廊道没人,可地上却有刚溅上的水迹。当时我就很慌。”蔡申玉紧闭双眼,低哑地说,“那天一整日我都心神不宁……后来旁敲侧击,才知道大嫂曾端水经过你的厢房。她一个贤淑女子,为人安分守己,怎么会见过这等情景,何况是我俩之间。她不敢惊动大娘她们,只好战战兢兢告诉大哥。”
“大哥也许当天早上已经知道了。午饭时就一直没见他和嫂子,掌灯的时候才回来。我知道窗外那人是大嫂之后,一直提心吊胆,好容易听到大哥回来,便急匆匆往他房里去。”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要被屋内的阴冷抽个干净。
他始终忘不了那晚靳金的表情。困惑,懊恼,悲恸,愤怒,还有左右为难的痛苦。
太过激动的情绪令他几乎动手打了平日最最疼爱的幺弟,妻子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劝,方才苦苦压下拳头。那个清瘦的少年像一支从枯枝上劈下来的柴梗,形单影只地跪着,闭紧双眼,微微仰起头来任他骂,任他呵斥,任他质问,到了最后也没吭声,只有两颗苦涩的泪珠默默滚了下来。靳金也鼻头一酸,瘫在椅子上,麻木地重复着一句话。
是我的错,都怪我没有把你们俩管好,才酿成如此后果。
那种自责成了他一辈子背负的债。
他在双腿麻痹之前,在稀薄的灯火中慢慢一点一点动着膝头挪过去,额头往砖石上重重磕了一下,长久不起。一旁的女子怎么拉他,他都磐石般纹丝不动。
不要让三哥知道。他哽咽地恳求。更不要让几位娘亲知道。尤其是三姨娘。
“三姨娘若是知道一切,我怕她承受不住。你是她唯一一个亲生儿子,她含辛茹苦二十多年,为的不过是看着你风风光光娶一房贤妻,给她添几个乖孙。大哥担心三姨娘会伤心伤垮了身子,还怕她会把你往死里打,更怕她会把我赶出靳家……我的生母与她本是一生难得的知己,他十分清楚,这个口他绝对开不得。他应允了我,隐瞒这件事。后来,他和嫂子离开聿京前只留给我一句话,‘莫害了这个家’。从此多散少聚,免得彼此尴尬。”
“所以你对我客客气气了两年,拜师之后,索性搬到典铺里住,说要做工徒,学手艺,回家反而不便,就为了跟我少见面么?”一层窗纸撕破的时候,听不出那响声中藏着何等情绪。
他凄然一笑:“哥,若是没有你爹的侠义心肠,没有几位姨娘多年照顾,没有兄长们悉心看护,我蔡申玉早已是一具无名尸骨。以前少年时懵懂无知,以为你我彼此有意,便能一生一世。可那件事之后,我才明白……这个心愿终有一天会害了你,害了这个家。如果只当兄弟,就不会有事。你会只当年少多情,一时糊涂,日子久了,人渐渐懂事,便知道男人到底该好好讨一个媳妇,生几个胖小子。”
这下半辈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更不用为了我这个有一天活一天的人赔上自己。
“我一直跟你亲近,若态度变得太快,你必会生疑……万一知道了底细,和大哥,和家里头免不了多一层隔阂——这些由我独自承担就好,你不必知道,也不必负责。所以我私底下虽然态度轻佻,却一直是顽笑嘴脸,你听熟了见多了,自然把从前的一切当成顽笑。等你哪天彻底烦了我,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划清界线。”
一席话说到了穷途末路的份上。房内像陷入了冰窖一般的死寂。北风从门缝中灌了一丝进来,掀起的只有灰尘,没有回答。
“若是从前,我也许真的会跟家里头闹一场。如今那么大的人了,我有我的分寸。”他终于开了口,神色肃穆,眼睛出奇冷静地望着地上的人,低声道,“我大哥大嫂,还有我娘她们的态度,暂且不论。蔡申玉,那么多年,你瞒过我,骗过我,你所说的话都是亦真亦假,我不能完全信,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现在,我想听你说一句真心话——我想听听你本人的态度。”
他抿紧的唇线动了一下,反而闭得更死。靳珠伫立不动,固执地等着一个也许最终等不到的答案。
然而答案还是等到了。
“我的真心话是,”他缓缓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有很多时候,糊涂也是一种福分。”
靳珠的沉默一直维持到最后一个字。当那个字在密闭的屋内遁于无形,他忽然抬步朝蔡申玉走来,行至那个人身畔之际,他弯下腰,将地上一对棉鞋子拾起,瞬间“啪”地一声,重重摔在那对贴着冰冷地板的脚旁。他冷冷一笑,折身向门迈去:“……蔡申玉,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托了你的福。”
话毕,他抽去门闩。破门冲入一口刺目的白光,黑暗像井底最后一汪水,很快悉数干涸。
年末的严寒却是一成不变,只是从雪落到雪融,刻进骨头的刀锋磨利了许多,将裘衣的皮毛猎猎抖开,削出许多尖头来。
“蔡申玉,下辈子,谁要跟你扯上干系。”他的剪影立在门中央,看上去简直是用一层薄纸裁的,仿佛下一刻便会被风撕开。但是那个声音却有着截然相反的坚硬,“这辈子过完算完。你自己看着办——”
门扇被无情地甩回去,重重合上,又撞上门楣弹了个结结实实。屋内光影交错,黑白不定。
鞋子在脚边静悄悄躺着。
他在床榻边静悄悄跪着。
双手颤巍巍地把那支鲤鱼簪子揣在怀中。仿佛回到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打出生平第一根簪子,饶有兴致地拉他入座,把他一头长发盘起,温柔地替他别上。那时候,金色的鲤鱼光泽璀璨,岁月还没有来得及留下它的妒忌。
有句话,他一直没有说。
今生今世为他簪发的簪子,他不要第二支。今生今世为他簪发的人,他不要第二个。
***
过了卯时,二柜的往日里早在柜房那头开门营生,这天却闲着,一个人兜着袖口,开了主号房门,踩着砖砌的门楣,拿了一支小号的扫帚替左右两只神龛除灰。忖量着这几日风雪重,难免有生火烧炭的时候,便提起十二分神把火神龛抹了个遍,又拿多几支香,供在号神坛前。
正扫着,忽地见蔡申玉穿过冷巷,行色匆匆,见了他,便住了脚步,绕入号房。二柜入行三十多年,是个看人阅世的老手,瞧他面色憔悴,双眼似乎微微发红,不难猜出他藏着心事。正不知如何开口询问,蔡申玉却先没什么神采地开了口:“……抱歉,我起晚了……让你们久等了,把几个伙计叫上,一会儿便开铺门。”
说罢,低着眼,转身就往前堂里赶。
二柜忙叫住他:“当家,伙计们都不在。你我二人打理不过来。小辔子昨夜守更,这时候蒙头睡得香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