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蔡申玉听他这一声严厉,料定当下境况危急,拉住靳珠便赶至墙下。他看见男子留在墙石内的剑鞘钉在离地约有四尺之处,高度恰好,心知那是给他们踏脚用的,便先推了靳珠上去。那绳虽细,劲道却足,便是一个成年男子全部的重量落在上面,也纹丝不见松动。靳珠动作向来敏捷,蹬上鞘套,再往墙上跨开几步,同时双手沿绳索上攀,很快到了墙头。
蔡申玉等他身子稳了,这才紧跟其后,也攀着绳子向上爬。正朝墙头行进,他忽地看到手中绳头无端端生出三四截来,被他一个手捏着,晃晃悠悠,好像几尾新捕的活鱼胡乱挣扎,腻滑湿润,怎么抓也抓不牢靠。那面平坦高大的墙则成了水中一片倒影,着实厉害地打了一个趔趄,水波大乱,震得他一颠。
他蓦然一惊,四肢僵硬。
铅灰的颜色掉了下来,沾到他的眼睛里。一株漆黑的樟树从墙的那头徐徐探头,蛛网似的枝桠在一片死寂中慢慢张开,罩住他的头顶。
那一次。他的手够到了黑色的树枝,眼前的景致也曾这样水波般抖了一下。
不行。
他张开口,脑袋里清晰凌厉的声音到了嘴边,却只有呼哧呼哧的声音,寒风径直灌入,堵住喉头。嘴唇内的血慢慢流空,看起来开始苍白。他用牙齿咬住它的时候,恰好咬碎鼻头滴在上面的一颗冷汗。
——小鱼,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不需要长命百岁。
……再给我多一点时间就好,再给我足够的时间活过今晚就好。
他闭起双眼,缓了几口气,手中绳索紧抓不放,艰难地将停滞在半空的身子继续往上一点一点送。
偏偏那石头有如棉花般地踩不实,叫他浑浑噩噩不知道爬到了何处,明知快到墙头,却摸不着瓦顶,更不敢开眼,生怕睁了眼便是一片花白,若绳索脱手,如何是好?
“蔡申玉?”耳边突然响起那个人惊愕的叫声。
他未及睁眼,只觉伸出去的手被大力拉住,掌心里的冷汗也沾了一大块在对方手里。他正觉心虚,那人却不声响了,只双手都探了下来将他整个拖入怀中,硬是把他拽上了墙。
“你又在乱想了不是?”果然没有温言软语,免不了一顿骂。
他被人按在胸前,像怯生生的羊羔不敢冒头。
见他装聋作哑,那人忍住疼意怒意,只留了一抹狠意:“回去把你寄存到谢皖回那儿十天八天,看他不把你念死。”
“千万不要。”蔡申玉一激灵,揪住了靳珠的一角袖子道,“真的会死。”
他声厉色荏,令靳珠不觉微笑,然而他手头上的动作却极其小心,搀着蔡申玉半边身子,扳在肩头的五指不由自主在颤抖。蔡申玉没再说话。肩膀传来的细微颤动抖开了他心口一股暖流,入喉甚苦,入心微甜。
蔡申玉稍稍缓过了些,生恐错失时机,耽误大事,急忙和靳珠沿着绳索下了墙的那一侧。此时,外头也有不少火把簇拥过来。蔡申玉记得那暗道中的男子曾说过外头有马,正急匆匆放眼寻找,不料黑夜中竟然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自己撒着蹄子奔了过来,不惧火光,在临近墙壁的地方止住了脚步,昂着颈子嘶了两下,蹄声清亮,原地绕了一个小圈。
靳珠为人谨慎,惟恐那马认生,强行靠近或有被蹄子踢伤的危险,不想他刚缓缓伸了手去碰了一下它的毛皮,那马便十分乖巧地折正了身,低下头由他一路摸上鬃毛,并无暴烈之态。
蔡申玉利索地把带出来的那包金饰牢牢系于马鞍一侧,让靳珠先行跨上马,自己紧跟着也跳了上去。前日一夜风雪,此时的天际浓云微散,居然露出一角虚弱的月牙来,惨白得仿佛一拗便可崩断,残雪之上洒下的一层银色也是憔悴不堪。冬季林中万木枯槁,并无繁枝密叶足以遮蔽行踪,那马冲入树林,他担心身后追逐而来的人逼得太紧,也来不及辨明方向,只催马急奔。
那马居然出奇地快,驰骋之时好似镐矢一箭,乱石杂草也不过轻而易举可以射穿的靶环,马身敏捷闪跃,竟是如入广袤平原一般流畅自如。不出片刻,身后的火光已经掐灭在树枝残影之间,再听不见嘈杂,唯剩寒风翻飞,呼啸过耳。
“小鱼!”靳珠忽然朝后一靠,几乎撞了他一下。声音里隐约有七分急切,“停不下来!”
“什么?”他一怔。
“这马停不下来!”靳珠试图去拉马缰,偏偏那马儿的好脾气到了这会儿仿佛完全不见踪影,任凭他怎样叫唤,马蹄也分毫不停,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疾驰。
蔡申玉十分诧异,也一同去扯那根缰绳,正要大力止住马的动作,却突然感到马背腾空一颠,两人被猛地震了一下,一晃眼,原来是那马跃过一根斜倒的木桩,出了林子。那月牙的脸色愈发差了几分,白入了骨子里,渐渐天光重了起来,他们才看到前面是一片空地。正不知所措,那马居然自己停了下来,轻快地迈着蹄子朝空地那头行进。
蔡申玉试着扯了扯马缰,那马这一次毫无抵抗地停住了,他大喜,连忙翻身欲下,却在这时候遥遥听见一种声音。
河水。
他定睛一看,月笼寒水,阜苏江的支脉徐徐淌过,两岸芦苇伏肩,暗色的芦花所剩无几,瘦恹恹的,挂了一两点零星病态。岸边铺有横木,搭砌起几座简陋踏板,依稀有三两只渔船临水而泊。可不正是棠川渡口?
他这一怔忡,下马时没留神,差点儿绊住脚摔了一跤,幸亏靳珠及时扶了他一把。他正欲说话,身后却有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公子,你的折扇掉了——”
“啊……”蔡申玉下意识往腰间一摸。
一手摸了个空。他骤然回过神——那柄折扇虽是他的随身之物,可今夜他换了那身靛蓝行头来寻靳珠,那折扇自然不可能带在身上,早已解下寄放铺中。然而折扇是个罕有的东西,一般的富贵人家还未必有机缘得见,他是碰巧做的典当生意,才偶尔购回。那人竟出口点破,难道……
回过头前七分惊,三分疑。回过头时七分疑,三分惊。
月牙下站着个年轻男人,容貌看不真切,似乎不过平平庸庸,眉眼间的神态却有种说不出的笑意,尤其是一点似笑非笑的唇角,弧度刚好,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男人的站姿十分从容,并无拘谨之态,一爿白袖随风张扬,只见他抬起的手中果真握着一柄折扇。而扇柄末端挂着一个铜铸圆环,几根簪子在环上叮当有声。
靳珠看到那只圆环,喉间一紧,不禁失声:“那是我娘她们的……!这东西……?”
“这东西,”男人淡然走近,莞尔一笑,“已不在他手中。”
汪刻曾用那串簪子来暗示靳家诸位姨娘的性命,而这男子说“不在他手中”,想必那个“他”即是汪刻了。而现在手里掌握着这几只簪子的是……
靳珠一言不发,死死地盯住男人的双眼。男人此刻绽开的笑容却有一点俏皮的味道,居然露出一行漂亮的牙齿,在月色下显得十分狡黠。他将折扇和铜环一同递了过去,展开手掌,口气里带了点孩子气的戏谑:“拿过去,不就是在你手上了?”
靳珠愕然,不知该信该疑,于是望了蔡申玉一眼。蔡申玉大概也认出了簪子的来路,并没有急于出手去取。那男子并不催促,维持姿势不变。蔡申玉再慎重地瞧了一遍他的神情,终于慢慢伸手把折扇和铜环接了过来。
男子将东西交过去之后,脸颊微微一偏,眼睛似乎看了一眼系在马鞍上的那个包裹。他又笑了笑,忽地抬头望着那枚月牙,凛凛河风劈面扫来:“西南风。正好顺水行舟。”
说罢,手朝着棠川渡口一指。
两人随着他所指之处望去,一个个人形的黑影窸窸窣窣跳下踏板,移入船舱,像一团烟雾似地眨眼便收入了舱门,然而月光昏暗,完全看不清所载何人。蔡申玉正欲回头问个明白,谁知这一转眼,男子已不见踪影。
他心中茫然,即便铜环在握,惶惶不安的感觉仍是分毫未减。
迷惘当中,他的手摸上扇骨,却是一愣,再抚了几下,扇骨崭新,木质平滑,完全没有猫爪的痕迹。此刻细细端详,才发现所用的木质、做工和样式皆有出入,并不是自己那一把昳疏折扇,看上去更像中土的仿得极为精妙的赝品。
打开折扇,只见扇中裱了一幅画,竟是当日他描摹那支扁簪所作的样图。
画中添了笔墨,在扁簪四周围合了几道线条,像是某间屋舍的地形图,而簪子正落在地图中央的位置。蔡申玉猜测男子送他折扇别有用意,再展开些,发现图画两侧各题了一行字。
一侧为:“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
另一侧则为:“云何无贪,施藏生息,取之无尽,谓之长生。”
他蓦然一惊。
画中线条逐层清晰,渐成完型。阜苏江的流水淙淙而去,若顺流直下,便可到衍嘉山。他终于想起一件事。禅觉寺中专门用来贮藏金银供品的地方,叫做“长生殿”。
***
他觉得自己的后脚刚迈入船舱,那锚头便收了。船渐渐行开。
舱板挡去了大半河风,偶尔有几绺从木头的夹缝中抽丝似地闯进来,也一下被沉闷的气氛无声无息掩杀干净。时已子夜,外头正是天寒地冻一片漆黑,船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火舌瘦削,没有半点柔润的色泽,干巴巴的,似乎跳一下都会有磨擦的响声。蔡申玉迈入里舱时,已经围着船舱坐了一圈人悉数抬头,目光瞬间全部集中到他俩身上。
他顿了顿。船内尽是身材粗壮的汉子,衣衫用的是糙布,看上去像是乡野农家的壮丁,眼神却是阴恻恻的极为骇人,望见有人进来,没有半点声音响起,只是直勾勾盯住两人的面容。灯火摇晃的时候,那些汉子的脸庞便黑白闪烁不定,像被什么东西切碎了一样。
船外船内皆是暗潮汹涌。他不露声色,悄悄牵起靳珠的手,两人拣了个空出来的角落双双坐了,凭那目光如刺,他们只管沉默,彼此倚靠。
靳珠的另一侧便坐着一名大汉,自始至终都把目光定在他俩身上,不见任何收回之意。蔡申玉察正暗暗窥视那人的面貌,靳珠却是在这时绕了一边手到他肩头,让他的发鬓抵住自己的头,身子几乎是堆在一块儿,尽量维系难能可贵的几分暖意。他又探了手去摸了摸蔡申玉的脸颊,念着他方才险些发作,眉头紧蹙,低声问他此刻还有无头晕目眩的症状。蔡申玉也以低语作答。两人这般光景被一船人看在眼里,几个汉子的目光中玩味的意味愈发浓了,人群中发出一两声明显的笑声,全然是看戏的姿态。
蔡申玉本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见他们没有异状,渐渐放了心。可船行得一半,他情绪慢慢平稳下来,思路开始复苏,越来越觉得这船人不太对劲。走这条水路的人,十有八九是往衍嘉山去的。除了寺院,两岸皆是荒芜之地,人烟稀少,没有下船的道理。可无论是要到寺中进香还是质钱,一般人都会等到破晓才会动身,又有谁会在三更半夜的时候乘舟直下呢?
揣测至此,他不禁用余光偷看靳珠身旁那个汉子一眼。那人手里头正在摆弄一个粗长的布包,偶尔摇晃两下,灯火照去,裹得不甚严实的布料中登时露出一闪银光。
刀。
他的呼吸一瞬间屏住,眼睛急速地扫过船舱内余下之人,只见不少人腰间或臂弯中都挎着模样相似的布包。蔡申玉一颗心突然乱跳得厉害,匆匆低头,佯装镇定,将腋下那只装满了金饰的布包死死搂了一下。可惜他的伪装瞒不过一个人。
靳珠察觉到他的颤抖,抬起头,疑惑地唤了他一声:“小鱼?怎么了,是冷吗?”
“不,不是……我没事……”蔡申玉正欲再说,靳珠身侧那汉子突然大笑出声,打断了蔡申玉的话。
“他不是冷,是害怕。”
此话不善。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速度,几乎和汉子手中的刀凌空闪过的速度一样快。只是微微慢了一拍,便被一角锋利的刀尖逼得浑身动弹不得。一柄片刀越过靳珠,两寸阔的刀刃抵着蔡申玉的颈子。汉子粗鲁地笑道:“小哥,你早瞧见了大爷的刀吧。是不是说中你心事了,你在害怕这刀,嗯?”
蔡申玉的五指扣紧靳珠手腕,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靳珠一声不吭,眼神肃然看着横过身前的那把刀,继而往刀柄子上乜斜着扫了一眼,嘴角微微抽搐两下,仿佛有话即将脱口而出。蔡申玉见了,忽然神色大骇,赶紧嚷道:“小猪!别说!”
“嗳,让他说!”汉子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