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嗳,让他说!”汉子颇有兴致,目光从蔡申玉那儿移到靳珠脸上,见他盯住那刀柄,神情沉郁,似有所思,便笑了两声,“大爷我喜欢痛快的!有话便说出来,大伙听听!放心,爷爷我什么都听得,哈哈哈!”

    其他的人也跟着发出嘲讽的笑声。

    靳珠淡淡瞥了那大汉一眼,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问道:“果真能说?”

    “说!”汉子十分爽快。

    靳珠的目光回到刀柄上,一挑眉:“这刀柄雕得真俗——”

    满满一船人面色俱黑,铁青无比。蔡申玉抱着头,沮丧地把脸埋在膝前,撞了两下。

    靳珠有个怪癖。金匠做久了,养成习惯,若见了金器银器铜器等金属器物搁在眼皮子底下,嘴上立刻便会做出评价,除非真是极好的东西,否则出口一定是个“俗”字。蔡申玉每次打点了铺中当入的首饰来给他赏玩,听得多了,并不稀奇,可那汉子听了想必难免火冒三丈。

    怎料那人呆住半晌,却赫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这人倒比你这脸蛋还有意思。”汉子的刀折了回头,轻佻地拍了拍靳珠的脸颊,目中流光。

    ***

    长生殿内奉着九百九十九盏檀瓠明灯。

    “九”乃无尽之数,灯火是以为“无尽藏”,昼夜不息,操持殿内诸事的僧侣每隔三日便要查看一遍瓠内灯油的存量,令人挨个把灯油重新斟满,以免油料耗尽而熄了这长明灯。

    求购灯油的银钱从平日寺库收来的赎金中抽取,虽然灯盏数目繁多,用油匪少,可那一笔油钱于禅觉寺所得金银之中不过沧海一粟,不值一提。只是添油的活儿颇累,须得有人来做这份苦差罢了。

    时已三更过半,山坳鸦黑,佛堂门窗死锁,里头涨满的火光蠢蠢欲动,仿佛随时皆会撕裂窗纸,一溜烟窜到寺外乌七抹黑的树丛中去。

    几位执事的僧侣此刻却无一人安眠,聚在长生殿内一张板桌前,赶算年末寺库收支的账目。

    “前两天光禄主簿大人捐施的十五箱金罂,可曾收好了?”

    “已收好了,只是贮存金罂的厢房已全满了,我新开了两间,和昨日大鸿胪寺捐来的珊瑚、犀角和螺杯暂时搁在一处。等正月开春,宫里还得打赏哩——也无须急于一时,我琢磨着到了二、三月再分开打点一遍。”

    问话的大僧侣听后徐徐点头,稍微打住话头,伸头朝内殿扯开嗓子喊道:“念善!油可都添满了?”

    念善慢吞吞注着油的手微微打了个颤,脸上的皱纹在灯火中显得极为凹陷,略一说话,嘴边的痕迹便显得格外苍老。他身体佝偻,攀在梯架上摇晃两下:“……还没,约摸还有一两百盏……”

    “这老家伙,究竟上年纪了,手脚越来越不利索。”僧侣拧回了头,不满地对其他人抱怨。

    “我看他也快动不了啦,”一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压低,努了一下嘴说,“不如,过了年就把他换了罢。这些年新进来的‘白徒’有几个也养到十二、三岁年纪了,添灯油这活儿不求力气,只需手脚灵巧,便是小孩子也能做得。”

    说到这里,一名僧侣面上微露不悦之态,咬牙道:“说起来,若是当年把他儿子也带来,如今倒恰好是样样活儿都做得的年纪,可惜便宜了他,叫那小子在外头教唆乡民,招揽了我们的生意去!”

    其他诸位僧侣也一阵愤然,非议不断。

    念善何曾不将那些话听在耳里,冷在心头。他的脚愈发哆嗦了,忍不住合掌做了个阿弥陀佛的手势,为不知此时此刻身在何地的儿子乞一个平安。

    一声佛尚未念完,便忽地听到长生殿大门“咣啷”一下被什么撞开了。

    众人唬了一跳,连忙起身看时,却见一个彪形大汉满面笑容地一脚踏着门槛,一脚跨入门内,如入无人之境。僧侣不禁骇然。殿中因存放之物贵重,往往在僧侣们殿内议事算帐之时,外头由山门到大殿四周都有数目不少的僧人看守,如今却不闻风声,一个大活人硬生生闯了进殿中,如何能不心惊?

    “何人擅闯佛门净地!”一名年轻气盛的和尚抢先喝问。

    “嘿嘿嘿嘿,和尚莫急,”那汉子便是舟上坐在靳珠一侧的人。他昂头大笑,丝毫没有冒犯后的惭愧和歉意,倒是一如既往大大咧咧,做了个双掌合十的手势,慢悠悠一拜,倒也似模似样,“既然是‘佛门净地’,本大爷自然是来听听佛法,受一回教的。”

    说罢,不等那群僧侣开口,他紧接一句:“和尚,本大爷要问问你,‘十恶’里头都有些什么?”

    “呃……”这汉子问得毫无徵兆,众僧人也不由答得毫无头绪,“‘十恶’有杀,盗,淫,妄言,两舌,恶口,绮语,嫉妒,嗔恚,邪见。”

    汉子道:“那若有人若犯了里头一宗罪,可归不归佛祖管?”

    僧侣对望一眼,不明所以,语句吞吞吐吐:“……这些,本应通告官家在先……”

    汉子不屑地啐了一口:“你们平日不是专去教人行善,给人指点迷津,免得误入歧途么?”

    “这,这话虽说得对,可……”

    “哈哈哈哈!”看他们面露难色,推三让四,大汉笑得厉害,一边自顾自摇头,一边跨进了长生殿门,一摆手,就见另外两个汉子各自架着一个人,一股脑儿全扔入殿内石板之上,恰好跌在一处。汉子像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一样把一对眼睛眯成细缝,瞅着地上那两个人,笑得极为猥琐,“这两个人在大爷乘的船里勾搭成奸,你情我愿,眉来眼去,还欲做那苟且之事——和尚,我特地把两人抓上佛寺,瞧瞧你们如何治一回这桩‘淫’罪!”

    僧侣急忙凑近去瞧,见那两人几乎叠在一块,却都是男子,心知那两人必然便是世人所说的龙阳之徒,正暗暗鄙夷,待被压在底下的人略略挺起身子来,拧过脸看他们,僧侣们才惊得跳脚。

    一人失声大嚷:“财……财神鱼?”

    念善此时正蹒跚走来,先前听几位僧侣窃窃私语,讽刺男风之事,心中还暗暗生奇,这回骤然认出蔡申玉的脸,真好似晴天霹雳劈在了头顶,竟是彻底僵住,面色一瞬间苍白了。

    蔡申玉也蓦地看见僧侣之中的念善,露出一丝始料未及的神情,一时也是哑然。然而只不过转眼的功夫,他已别开脸,沉下头去打断对视。念善一颗心在腔窝里扑腾乱跳,身子一阵热一阵冷,见僧侣们都纷纷扭头看着自己,指指点点,目光既震惊又嘲讽,他不觉浑身发抖起来。

    “我说大叔,你没看清楚的事情别乱嚷嚷,”蔡申玉瞥了一眼伏在身上的靳珠,用手无奈地捋了一把散乱的长发,“我俩何曾做了苟且之事?”

    “嘿,小子,我分明看见你俩亲上了嘴儿,扭扭捏捏到了那舱角上,摸屁股啃脖子,就差没剥干净了。”那大汉笑得别有意味,用语露骨,令众僧人脸色如同开了染铺一般,各自精彩。

    “我就说你乱嚷嚷,我只摸了他的脸。”蔡申玉懒得辩解,只把眉头皱了七八分。

    此时靳珠在他怀里没好气地推了一把,冷冷道:“呸,你还摸了我的腰眼。”

    蔡申玉一笑,当真便摸上了靳珠的腰际:“既然你都给我扣了罪名,不真摸一摸,岂不是白白损了名声?”

    念善起初只是半信半疑,见了这等场面,已是十成十坐实了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他难以置信,花白的胡须哆嗦得厉害。蔡申玉从头到尾都没再看他一眼。几位僧侣却是看不下去了,气急败坏地指住蔡申玉骂道:“财神鱼!你太放肆了——竟敢在佛祖跟前……和,和男倌做出这等不知羞耻之举!伤风败俗,天理难容!”

    “咦?”蔡申玉仿佛听去了绝好的笑话一般,冲靳珠眨眨眼,“他们说你是个男倌。”

    靳珠自然也听见了,唇角微微一抽,作势便要起身驳倒那僧人,却被蔡申玉一把拉回,双臂圈住他的身子抱在胸前。十足花柳巷里常见的嫖客姿态。他将靳珠挣开的动作按下,在拿眼瞥了一下身旁的汉子之后,低声道:“人还看着呢。你也不用解释,这事儿越抹越黑,只管随他们说去便是。横竖那些和尚不认得你。”

    “可你爹记得我。”靳珠声音略沉。他昔日曾随蔡申玉一起来过禅觉寺,见过念善一两面。只不想今夜却撞了个正着。

    蔡申玉没答言,垂了眼,笑笑。

    “要我说,那些和尚确实说得不妥,就算说你是男倌,好歹也要加上个红牌的头衔……”调侃的话刚说到这里,腰间一块肉猛地剧痛,他咧牙“呲”了一声,果然闭了嘴。

    他俩窃窃而语,不免耳鬓相接,肢体贴绕,偶尔还有打闹动作,他人看来,竟全然是一副打情骂俏的景致。那汉子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与旁边几个大汉一同摸着下巴哼笑。禅觉寺的僧人们却遭了莫大的屈辱,一边瞪着面色如纸的念善,一边禁不住跳脚,恨不得立刻将蔡申玉撵出门外。

    岂知蔡申玉反而更加放肆,两人额头相靠,他的双手便缓缓从靳珠背后抚摩而上,而靳珠则十分大方地坐上他的腿,侧过身子,一对手臂搭住他的肩膀,眼看就是要亲个嘴儿的架势。

    一名僧侣看得发愣,惊醒之时无名业火顿生,面红耳赤地吼道:“你……你们这对奸夫淫……夫!”

    霎时满堂俱寂,鸦雀无声。连那汉子也愣了一下。

    “奸夫淫夫?”蔡申玉睁大眼睛,很是无辜地瞧着靳珠的脸,嘴上却是在笑,“我俩谁是奸夫,谁是淫夫啊?”

    靳珠眼眉虽是凉凉的,却也似笑非笑:“有你在,我怎么当得起那第二个字呢?”

    “噢,”蔡申玉恍然大悟,逐微笑地朝他作了个揖:“那么,奸夫——淫夫我有礼了。”
十二
    既非花好月圆,也无良辰美景。两人却是揖也作了,礼也拜了,一对手搭着肩,没有放下之意,全然一副喜筵上新婚燕尔的作态,形神俱到,也不害臊。仿佛当真入了洞房花烛夜一般。

    那汉子虽给他俩定了一桩淫罪,可看见这等光景,他也顿时乐了,拍掌大笑。恰有一人从身后凑上,提了一捆麻绳,作势便要将这小俩口手脚绑死,以免碍事。大汉却一把推开:“嗳,不必捆!绑死了岂无情趣?——那些个和尚想来平日难得沾一沾荤腥,不知肉味,怕要憋出病来。爷爷我行个善事,积点阴德,叫他们趁现在多看几眼,也好解馋,若不然半夜偷偷摸摸钻进师兄师弟的被窝里便不好了,哈哈哈!”

    他这话尚不算十分露骨,可几个年轻和尚却是登时把脸涨红了。上了年纪的僧人则是被一抷泥泼上脸似的,面若土色,喉咙里一口气没提稳,险些活活憋死。

    蔡申玉眼尖,瞅到一个小沙弥面色潮红,几乎透尽耳根,便悄悄用手肘撞了靳珠一下,低声道:“喂,你瞧脸上发烧的那个,定是夜里钻过别人的被窝。”

    “……蔡申玉,恕我直言,”靳珠瞥他一眼,不留情地揭了短,“这事儿你也没少干罢。”

    蔡申玉笑了,双手殷勤地收了一圈,毫无羞愧之态:“奸夫,你忘了,我可是个‘淫夫’,这怎么能一样呢?”

    靳珠动手便撕他的嘴。两人正私底下打闹,却不觉汉子与诸僧之间已如箭在弦上,只需一个丢手,便要射破僵局,射入死局,届时势必要有一场血光之灾。

    偏偏那些佛门子弟也不傻。见那大汉问了罪,押了人,如今却无半分离去之意,僧侣们渐渐察觉不妥,其中也有心眼伶俐的,趋步上前,款款对那些汉子做了个合十掌,言行举止样样不离毕恭毕敬这四个字:“施主既是说拿住了‘淫罪’,特地将人交与佛寺处置……却不是难事。只是现已三更,早该熄灯安寝,施主不妨明日再来,细细地听一整日佛法,也不算迟。”

    那大汉听到此处,沉沉一笑,口吻虽仍是调侃,神态却蓦地多了一分锋芒在内,直逼诸僧:“和尚倒挺会耍嘴皮子。我既特地带了荤味上山给你们解闷,不讨点赏钱,又怎好空手而归?”

    “赏钱?”僧侣乍是一惊,后是一惑。

    “也快到过年的时候了,寺里的质钱帖子该是签了不少出去罢。”汉子摸了一把络腮胡,口内啧啧有声,“我听说……你们这‘长生殿’里多得是达官贵人捐施的香火钱,放钱的时候也犯不着担心本金不足,只管等着朝中大官再捐一笔银子就好。果真是以财生财,得以长生——名副其实,名副其实啊。”

    起初打量那群汉子的体魄,已是有几分生疑,再听他讲起寺院生财的门路来,一语道破天机,怎不叫人心惶惶、有如怀中掖着一尾硕鼠,东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