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囊徊闫ぁ?br />
樟树的枝桠被火吞没,烧焦,下坠。他注视着那些火慢慢落尽,表情迷茫而安详。
——你要死了么。
樟树沉默地烧着,没有答话。
——可我还不能去陪你。对不起。他歉意地露出一丝微笑。
那株老树依然闷声不吭地烧着。
我在等人。他望着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黑色树桠,用一种安慰似的语调道出了原委。声音温柔。他还没有回来,所以我不能死。
那一刻,树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枝桠上的火忽然慢慢褪去,直至熄灭。火光消失的时候,天空的颜色回到了干净的漆黑。这时的他居然冷得打了个哆嗦,这才发觉身子底下有股潮湿的冻气,侧目一看,满地茫茫大雪,四面院墙已然不在,只剩怀颖坊空无一人的大街。夜半三更天,风雪大作,天寒地冻。夹道院落皆是黑灯瞎火,短筒灯笼熄了一截油芯,好生孤单,只得闷闷地拴住一枚铁钩打着转儿。
一片雪花飘在他鼻尖上,他下意识掸走,却望见坊道深处依稀走出一个人影。
那个人裹着一件浅色的裘衣,挡风的帽檐罩过头,怀里攒着个四四方方的食盒,踏雪而行,正走间,不慎绊了一下脚,那方匣食盒打了个趔趄,往那人怀中歪了一下。那个人好容易将它扶正,却顿了顿动作,低头在衣襟前嗅了一遍,眉头皱了。然而他只不过粗略地拍了两三下,便继续前行。
他心跳得剧烈。
哥。他张口喊住那个人,可是喉咙一片干涩,不能发声。
那个人虽然没有听到他的呼唤,脚步却一直朝着他这个方向迈进,居然就在他身侧停住了。他满心惊喜,急忙挣扎着向上痴看,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正对着一扇嵌着铜环的黑漆大门。仔细一瞧,可不就是他家的典铺。
裘衣下空出一边手,叩了两下门环。
风雪愈来愈急,那人在门前等候良久,却没有半点回音从门内传出。他继而又拍了十几下。
哥,我不在里头,我在这里。他眼睁睁望着那人的身子立在这冰天雪地中苦等,欲要起身,却动弹不得,十分焦急,奈何怎样张嘴都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偏偏那人充耳不闻,还在继续拍打那扇黑漆大门。忽然,他看见那个人的背上有东西渗出了裘衣,慢慢摊开。在昏黑的雪幕中,光线竭尽消亡,那点颜色越长越浓,逐渐连成一大片。他一瞬间心跳骤停,屏息而视。
血。
门还在继续响,雪下得愈发凶狠,鞭子似地抽在那个人身上。裘衣上那块污血越张越大,浓得像要滴了下来。
哥!我在这里!没有他的声音,只有风声呼啸。
突然“啪”的一下,那个方匣食盒扎入了雪地,盒盖滚了出去,泼出一碗打翻的鱼汤。
那个人慢慢在他眼前倒了下去。
“哥——”他失声大喊,眼前昏黑突然被一阵大晃撕个粉碎,扑过去的手被什么人死命扣住,压在身体两侧,他倏地一震,双眼睁开,冷汗如雨落下。仿佛魂儿不在壳中。
“当家的,别魇着了!”二柜焦急如焚的脸赫然出现,正下了狠劲儿压住他的手脚。
他呆呆地看了眼前的人半晌,忽然撤开眼,目光散乱,只管不停地喘气。自己躺的居然是铺里头一间更房的床,不仅二柜在侧,三柜四柜也围了过来,连最不管事的铜板儿和小辔子都双眼发红,守候床前。见他清醒,众人简直高兴坏了,手忙脚乱便要替他祛汗压惊。
“……我怎么在这?”蔡申玉找回了一丝神智,愕然发问。
“哎唷!现在外边闹得可大了,说你遇上劫匪,几乎丢了性命,幸亏打昏过去的时候就被送了回来。”二柜一面将他扶起,一面用眼色使唤铜板儿去烧一壶滚水,给他用棉巾烫烫身子,“方才四位夫人还差人过来瞧呢。”
他乍一听见说起靳家四位夫人,急忙追问:“我姨娘?我姨娘她们可都安好?”
“当家,你糊涂了?几位夫人一直留在府上没出过门,能有什么事儿啊?”二柜显然不明所以,递了个困惑的眼神。
“那……”接下来的这一句,他声音止不住发抖,“那我哥呢!我哥在哪!”
屋内的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他们欲言又止,似有窘态,互相不知所措地瞥了几眼。他呆呆等了片刻,突然间一把揪过二柜的衣襟,近乎粗暴地喝问:“我问我哥在哪!你们怎么不说话!”
铜板儿年纪轻,不明事故,见众人都不答口,他嘴快,先抢了腔:“没人知道。”
旁边的四柜气得跳脚,恶狠狠地给了铜板儿一下,数落他多嘴。蔡申玉却急得就要下床去拿铜板儿:“什么叫没人知道!”
“当家的!”二柜迫不得已吼了一声。蔡申玉果真被他喝住,一瞬间神色迷惘,不动不应。二柜乘机夺了他的手腕,硬生生把人推回被褥之中,憋了半天的叹息这才干涩地出了口,“哎,这会儿当真没人知道——你们哥俩遭了横祸,在衍嘉山被人打劫,可后来送回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听说那伙贼人不仅劫了寺,还放了火,后来官府把整座山都给封了,不许闲杂人等出入。现在过了一夜,官兵还没撤清,也不见丝毫风声露出。三少爷身在何处……真的没人知道。”
蔡申玉一动不动。
“不过,”二柜怕他胡思乱想,忙携了他的手,宽慰道,“当家,你还没醒的时候,官府里来了人说……说是要叫你留在这铺子里头,不许外出走动,也别回家。说是要等他们回来问话。到时你向他们打听一下,定会有你三哥的下落。”
蔡申玉一对眼睛空洞无物,盯着一片虚无,始终沉默,也不知听去了还是没听去。正当二柜犯难之时,他忽然丢出一句:“让我一个人先待一会儿。”
二柜不敢久留,回头催促众人出门,自己也匆匆离开,不忘把门带好。
铺中冷墙皆是三隅砖石所砌,隔去了街面喧嚣。屋内寂静。
窗纸薄薄透光,想是已经破晓,离天明已有些时候了。他的目光凌乱,浑浑噩噩在案几上四处寻找,终于在药碗旁边看到了那支鲤鱼簪子。他像捡回了自己丢掉的性命一般,极为激切,一把便抓了过来,攥住它的拳头在胸前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簪子很旧,样式很老,那尾鲤鱼笨笨的有些好笑。
“俗得很。”他学着那个人的口气说。自己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泪流满面。
***
门外的众人不敢走远,唯恐里头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只是这样一想,整个人便心烦意乱,各自都在廊下踱来踱去,停不下脚。岂料屋门居然冷不丁地开了,不等大伙诧异,已见蔡申玉穿戴整齐,全然是平日开门迎客的行头,大步迈出,面色如昔,一面拐向前堂,一面发话:“收拾收拾铺面,可别迟了开门营生。”
“当,当家?”二柜愣是没能跟上他的话,还呆在原处不动。
“你说那个官府的人吩咐我不得外出,可总没说过不能开门做买卖罢?年关等着用钱的人最多,若是人家有燃眉之急,我们怎么能耽搁。”那个人语气平静,走了几步,居然还自我打趣地笑了出来,“……再说,要是他回来的时候知道我闭门谢客,毁了他家典铺,还不知道要罚几天不许进门呢。”
话毕,笑得更加开心。二柜等人见了他这般模样,竟是一时语塞,不仅没有放下心头担子,反倒愈发觉得有几分难过。然而蔡申玉似乎句句当真,他们哪敢轻慢,只得前去准备。
聿京。腊月二十九,小除夕。
典铺开门,请幌子,挂云檐,兑满号牌,清桌入柜。
蔡申玉身子尚虚,二柜在案台后挪了一张高椅,让他坐着,只叫他在旁过眼即可,自己顶了头柜之位,三柜四柜依次入席,这最后一个外缺的位置居然是学徒铜板儿占了。蔡申玉看着那孩子笔挺着腰杆站好,神色严肃,微微笑着调侃一句:“瞧瞧,这‘小柜’倒是有模有样。今儿可要担大梁了。”
若是平日,铜板儿听了这番夸赞,定是飘飘然,一脸得意失了本态。可那孩子听见蔡申玉这样一说,居然不声响,两只眼圈还挂着几分彤红,伸手大力抹了一把。竟是有些长大了。
他看在眼里,暖在心头,低头一笑,不再说话。
年末生意往来繁忙冗杂,入门之客络绎不绝,不少人都听说了他上山遭劫之事,纷纷寒暄问暖,他一一回礼,恭谨地应答众人,神态身姿与往常无异。来客见他安好,颇为告慰,皆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知道,如果手里头没有握着那支鲤鱼发簪,也许他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撑不下去。
过了晌午,一直乌压压的天色居然拨去了几层云,辟出一方青天,露了半个日头来。微白的光虽然捎不来多少暖意,可聿京城内却是亮堂了几分,见了日光,京人无一不喜,尤其叫在外置办年货的人精神起来,坊间生意比早些时候更加红火,几乎没有偷闲的空档。
二柜入行年数匪浅,铜板儿居然也做得颇为上手,蔡申玉见他们应付自如,落了清闲,不知不觉便低下眼,恍恍惚惚走了神。他正麻木地靠在椅背上发呆,忽地听见二柜诧异的一嚷:“没有帖子,怎么赎物?”
声音听上去像是十分惊讶。他不免暗自纳闷。无帖赎物,倒也蹊跷了。
尚未见人,先闻其声。一个清浅的笑声响起,用地道的京畿口音接过话头。彬彬有礼,意味深长:“我不是说过了,这个就是我签下的帖子。”
口口声声说是帖子,不知他所拿何物。蔡申玉这时才抬眼看去,却见一位年轻男子朝他狡黠地笑了,手中一柄折扇应声大开,露出扇骨上几道猫儿的抓痕。他赫然一惊,竟是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尾声
蔡申玉步子很轻。夹道的麻石罩着一层半灰白的雪渣,也只是细细响了两声。
年轻男人随后而至,见他步步谨慎,踏雪无声,不觉垂眼微微一笑,也将自己的脚步放轻了。不多时已入廊道深处。抹开昏黑,但见一道四方门板,墙上悬着一面刻事木牌。想必是谒见持有大宗买卖的顾主的上房。
蔡申玉推开门,默不做声,让出了一丈地来。便是这样的客客气气也免不了透着几分警惕。
男子仍是浅笑,并不恼火。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在一面玄漆棠木桌的两侧各自坐下。蔡申玉刚要抬手,那人手中的折扇已是快了一拍,正叩在茶壶盖上。男子淡淡一笑:“何苦浪费一盅好茶。我赎回东西便走。”
蔡申玉一动不动盯着他,神情如严冬封山,滴水成冰,放不出一丝活气:“公子要赎何物?”
“以扇赎扇。”初见时月色晦涩,看不真切。此刻对面而坐,那男子笑起来的时候,一对盼顾流光的眼睛更添了几许生动。
蔡申玉缄默不答。男子手中所持正是他一直随身左右的折扇。此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取来他描下的那张扁簪图,再拿他一柄扇子也是易如反掌。如今几位姨娘平安无恙,必然少不了这男子暗中相助,只是他心中仍有一方大石未落,无法不留底线。
他慢慢解下腰间那柄画有长生殿布局图的仿扇,推过桌去。
只见那男子略略点了点头,却不急于去接,反倒抬眼对他一笑:“这是其中一件。不知另一件现在何处?”
蔡申玉闻言不由诧异。男子昨日交给他的只有这一把扇子,何来的另一把?
那人却是拊掌而笑:“蔡当家这样伶俐的一个人,岂会不给自己多留一把扇子。难道我猜得不对?”
听出弦外之音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他很快明白了对方所指。
大悟之余,蔡申玉盯住男子的眼中情绪数变,亦不声响,只一边手探入夹衫,摸出一枚扇贝模样的金块来。
男子凝神望向他手中之物,笑容渐渐敛起,眉目肃静。接过那枚金币,但见扇贝内侧刻了一行昳疏文字,笔刀犀利,一清二楚。那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只将金块端在掌心注视良久。突然,那手陡地收紧,冷不防“砰”地一拳砸上桌面!茶碗几乎要震烈一般,猛地哆嗦几下,缩在托盘中一个个叩首在地。金块锋利的棱角险些扎破木头,被那人死死扣住,纹丝不能动弹。
蔡申玉微微一惊,不知该如何动作。
那人却是先沉沉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时,眼中却又换回了风平浪静,适才那一瞬间的震怒早已销声匿迹。
“……失态,叫蔡当家见笑了。”年轻男人温和地向他道歉,覆手一按,将金币无声无息扣在案台之上。男子这才把话接了下去,“不必紧张。我向你讨这一个‘扇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