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娘娘





  “重视一个人,无需理由。”他转过身,神色坦然。
  展洛鹰莞尔一笑,笑容中颇带感同身受之意。但他又深感歉疚地收敛唇角:“……我为了复仇险些葬送小九的性命,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又亲手将她推入险境,相比之下,我确实没资格再强留她。”
  贺千斩凝望展洛鹰许久,看出他的确在自责,心绪平和了少许。他之所以讨厌展洛鹰,并非为了毒针之恨,只因看不惯他利用小九复仇的行为,无论仇怨有多深,但,既然敢把“爱”字挂在嘴上,便不可再轻视这个字的意义。
  展洛鹰轻咳一声,挥去眉间愁云:“世间买不到后悔药,即便可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选择孤注一掷,改不了的并非命运,而是取舍。”
  他这番话本是说给贺千斩听,倘若心中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便会搭上一生的幸福。
  然而此时此刻,展洛鹰却从自己的言辞中悟出些道理。父皇当年宁可选择独自逃亡,也不肯利用天鹰国驸马的地位出兵反击,或许父皇是不愿将妻儿卷入血雨腥风之中,父皇所希望看到的,只是家人的平安快乐。而自己呢,却赌上爱情,青春,乃至生命,无所不尽其极也要破坏父皇毕生的夙愿。
  如今,大仇已报,他却仅剩下一副只会呼吸、失去快乐的躯壳。
  贺千斩见他消极沉默,好似被某种情绪压抑得透不过气,他不由返回展洛鹰身旁,重力拍他了肩头一下:“实现承诺之根本,是活着。”
  展洛鹰被他一掌打得贴靠岩壁,他悠悠抬起眸,曾经他将贺千斩视如情敌,而贺千斩也对自己敌意颇深,但最荒谬的是,贺千斩竟然看穿他的心情。
  他用笑容掩饰低落的情绪:“我独自待会儿。”
  贺千斩面无多余表情,低沉地应了声。随后点头示意,起身离去,男人之间无需太多安慰,烦闷忧愁最终还要靠自身去调解,守在一旁劝慰反而碍眼。
  待贺千斩走远,展洛鹰仰望湛蓝的天空,那些飘渺的云朵,好似勾勒出父母悲伤的脸孔。但他还是那句话,即便再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他依然会选择报仇雪恨,同样,甘愿为所爱之人舍弃一切,正因为亲情与爱情之间无法伯仲,矛盾由心生。
  人啊,尤其是男人,想活得简单,却绝无可能。
  ※※
  马车内
  “师父跟你说什么了?”俞晓玖迷迷糊糊醒来,见贺千斩刚巧走入。
  “没说什么。”贺千斩平声道。
  俞晓玖懒洋洋地爬起身,睡得腰酸背痛,马车里能舒服才怪……“得了吧你,想笑就笑嘛,我知道师父找你说感谢话去了。”
  “无聊。”贺千斩顺口一说。
  “咦?你开始嫌弃我了,居然说我无聊?”俞晓玖抖了抖嘴唇故作委屈。
  “我说这话题无聊。”贺千斩立刻补充道。
  “那你还是说我无聊啊,呜呜……”
  “停,我最无聊。”贺千斩索性终止此话题。
  俞晓玖仰头笑眯眯,胜利。
  不过她发现一问题,贫来贫去,没说一件正经事。
  “那你究竟与师父和好没吖?”
  贺千斩敷衍地应了声,免得她无休无止追问。
  俞晓玖双掌一击:“那就太好了,反正没事做,不如咱们四个人打马吊吧?输了喝凉水。”(马吊是麻将的前身,玩法大同小异,全副牌四十张,四人打。)
  “……”贺千斩意兴阑珊道:“不会。”
  “我教你啊,你记性这么好,一学就会。”
  贺千斩非常想一口拒绝,但看她又眨眼又扮可怜的……“展洛鹰未必有兴趣。”
  “顾风好像在磨草药,等他们回来就开始……”俞晓玖没空听他找借口。
  “小九。”贺千斩忽然严肃地唤了她一声。
  “怎么了?”俞晓玖放慢洗牌的动作,笑容也跟着敛起。
  贺千斩却紧抿唇,专注地凝望她。
  俞晓玖不明所以,拿起镜子照了照,没发现脸上有异物。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贺千斩缓摇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信守承诺之根本,是活着。这句话他正是说给自己听。他确实一度轻视过生命,但如今真不想死,一旦他死了,小九该由谁来照顾。顾风可以给小九带来快乐,却没法保护她。倘若她遭人欺辱,谁又来替她出头。
  然而,想归想,恰逢展洛鹰及时出现,他已决定今晚动身。踏入寒齐国重兵把守的圣地,强行摘取百姓们世代守护的冰魄雪莲。
  “近日天气异常,倘若发生雪崩,万不可向山上跑,避难地越空旷越好,记住。”贺千斩发出不容反驳的命令。
  俞晓玖点点头,又询问道:“寒齐国经常发生雪崩么?那百姓们怎么避难?”
  贺千斩不予回应,摘取冰魄雪莲已令他深感矛盾,所以他绝不允许任何一位百姓遇难。
  “我需离开几日。”贺千斩指向她的领口:“一旦遇到天灾,记得鸣哨。否则我没法判断你的准确位置。”
  俞晓玖下意识抓住银哨,眉头拧起,贺千斩熟悉这里的环境,就像岛屿国家常年发生地震一样吧?他应该只是在嘱咐逃难事项,可她为什么感到四周空气沉重压抑呢?
  贺千斩发现她又在胡思乱想,从小碟子中拾起一颗花生米,轻砍在她的额头正中,随后似笑非笑地扬起唇。
  “……”俞晓玖猛地抽回神智,揉了揉脑门,不悦道:“你当我标靶是吧?……乖乖把左脸侧过来。”她气鼓鼓地捡起花生米,眯起半只眼,瞄准贺千斩的左脸颊,贺千斩并未闪躲,但捂住左眼,他还不想瞎……俞晓玖贼兮兮坏笑,投球!……别看不到半米的距离,竟然大跑偏,打到他的右胳膊。
  贺千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此时无声胜有声,小九是斜眼,无限循环。
  “?!”…… 俞晓玖干笑两声:“……咳咳,你以为我真要打你左脸么?这叫做指东打西。学着点,日后肯定用得上。”
  贺千斩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倘若活着,他坚信还能发掘到小九更多的缺点。
  俞晓玖没精打采地躺回枕边,银哨顺着身躯的转动滑到锁骨,她随手把玩着,自从在顾风那听来关于哨子的爱情故事后,她总会有意无意地想起,憋在心里好几天,终于忍不住询问:“你知道这对哨子叫什么吗?……”
  “千里传音。”贺千斩不以为然地回。
  “谁送你的?”
  “出生时便有。”
  “哦……你知道关于‘千里传音’的传说么?”
  贺千斩微怔,视线不自然地移开,不耐烦道:“管那些作甚,好用便可。”
  俞晓玖垂下眸,有些情绪无法控制,那就是心底泛起的失落感。
  “你要走几天?”
  “十五日,尽可能在原地等我。”
  俞晓玖即刻坐起身:“这么久?你不会又去杀人吧?”
  “私事。”贺千斩一边擦拭匕首一边回话,始终不肯正视她。
  俞晓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太多了点。但心里不舒服,相当差劲的感觉,要说也相处这么久了,生死关头都曾交汇过,难道他们还不能成为无所不谈的朋友吗?
  贺千斩见她愤怒的转身朝里,走下马车前给出一句解释:“救人。”
  俞晓玖故意装聋作哑,却偷偷吐了口气。
  哼,这还差不多,看在你老实回答的份上,我在原地等你回来。
  ※※
  展洛鹰返回营地时,贺千斩正在道旁等他。
  “照顾好小九,我去取除疤药。”
  虽然贺千斩的态度风轻云淡,但展洛鹰何其精明,他提起精神,顺手在马鞍旁取来攀岩绳索:“倘若没危险,你便不会在这里等我。一起去。”
  “不必。小九的安危交给你,带你去更麻烦。”贺千斩横起剑鞘阻拦。
  展洛鹰不明所以:“且慢贺千斩!多一人多份力……”
  贺千斩则径直前行,背朝展洛鹰扬手道别,嘴角挂起难得一见的笑意。
  “此战,我要与天斗。”
  展洛鹰未再多问,如此荒谬的理由却又令他无从反驳,他驻足望去,只见贺千斩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之中。
  祝你好运,贺千斩。
  七窍生烟 。。。
  夜深人静之时,贺千斩踏入寒齐国主城镇,独自游走于空旷的街道间,靴底踩踏在厚重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此地没有高耸的护城围墙,更没有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只有源源不断的雪花在月光中曼妙起舞,随之轻盈洒落,停泊在各家各户的屋檐上休憩,星星点点泛起晶莹的白光。
  贺千斩返回阔别已久的出生地,不由深呼一口气,将清爽的气流灌入心肺,四周万籁俱寂,静谧得好似一座空城,一切都不曾改变,依旧令他感到舒适。
  然而,他清楚为何事而来,雪还是那片雪,百姓善良纯朴,而他却变了,不顾养育之恩,即将成为寒齐国的叛徒。
  他摊开手掌,托起六边形的雪花,雪花并未在他手中融化,当面对一张张熟悉的笑脸时,他会强迫自己保持这种温度。
  于是,他吹散冰雕的花瓣,将宝剑扛于肩头,义无反顾地向王宫走去。
  ……
  “国王,您快看是谁回来了!——”
  仆人嘹亮的喊声贯穿在冰冷的宫殿之中,不禁洋溢起喜悦的暖流。
  老国王正窝在被褥里阅卷,眯起昏花的老眼,当他看清是何人深夜造访时,再次揉了揉眼皮,倏地跳下床榻,着急忙慌走到贺千斩身前,虽然贺千斩就伫立在他面前,他却不敢相信似地……“小斩,是小斩回来了吗?!”
  “贺千斩见过义父。”贺千斩俯首行礼,国王已是将近百岁的老者,但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贺千斩不由安心地笑起。
  国王眼中泛着泪光,拍了拍他手臂,又捶了捶他胸口,连连点头,激动得无法言语。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义父唯恐有生之年无缘再与你相见。想你,日日夜夜都想你……”国王握紧着贺千斩的手腕,生怕他再次不告而别。
  老国王笑盈盈地推开窗沿,不在意冷冽的寒风灌进陋室,卯足一口气,兴奋地高喊:“百姓们别睡了,快起床啊,把各家储备的好酒好菜都拿出来,咱们的小斩回来了!——”
  浑厚有力的召唤声回荡在皑皑白雪之间,高亢又洪亮。
  百姓闻得大喜讯,纷纷走出家门,无不仰视王宫窗沿前的俊朗男子,待确定真是贺千斩重返家园时,一个个瞬间困意全无,笑脸相迎,跳脚挥手,欢天喜地奔走相告。
  贺千斩退后一大步,背对百姓站立,逃避着一双双炙热的目光,下意识攥起指骨抵在唇边,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久违的亲情注入血脉,在流淌中沸腾,他岂能不动容,而心中那道高铸的防线顷刻瓦解。
  老国王扯了扯他衣袖,指向不远处一位身材丰腴的妇人:“小斩快看啊,你李大娘一听你回来,伤寒病都好了,哈哈哈——”
  李大娘正是当年用狼奶哺育贺千斩的恩人之一,他缓缓转身,倏然单膝跪地。
  老国王扭头望去,见贺千斩神色凝重,他的笑容渐渐僵在嘴角。
  “怎了小斩,出何事了?快起来说话。”国王欲搀扶贺千斩起身,贺千斩却一动不动。
  老国王了解贺千斩的个性,倘若并非出了大状况,他绝不会表现得如此困扰。
  他悠悠坐下,长嘘一口气:“小斩,当年确实是寒齐国百姓救了你的命,但你才是寒齐国百姓的大贵人,当义父收到一笔笔数额庞大的银两及日常所需物品时,欣喜之余更为你牵肠挂肚,这些年来,你究竟在忙碌何事?又从何处赚到这多银子?……那些黄金白银,义父可不敢乱用,即便花一文钱都会记账,其余银两都帮你存着呢,倘若需要,随时可以……”
  “义父,贺千斩此行为取冰魄雪莲而来。”
  贺千斩必须打断温情的话语,否则唯有空手而归。
  老国王愣怔,似乎未听明白,自己在嘴里嚼了几遍,顿时愤然站起,心中不啻一声炸雷。
  “你,你你你这孩子!……”老国王气得嗫嚅,不禁来回踱步。
  他确定贺千斩并非说笑,因为这孩子自小就不爱笑:“你生在寒齐国,长在寒齐国,难道不知晓寒齐国千百年亦是为守护冰魄雪莲在延续香火吗?!倘若你是想用银子换冰魄雪莲,那老夫即便是砸锅卖铁也要连本带息如数奉还!——”
  贺千斩沉默不语,不想多做解释,无论他曾经为寒齐国百姓付出过多少,当他决定索取冰魄雪莲的那一刻,就是寒齐国的罪人。
  匆匆赶来的百姓们,闻得国王的咆哮声,原本一幅幅笑逐颜开的脸孔,顿然凝滞。
  百姓们面面相觑,沉重的氛围中,唯有呼吸声静静环绕。
  “小斩啊……莫,莫拿这种事说笑,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