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珍 作者:右舷了望(19楼原创小说2014-05-28完结)






  蘸白目如深井,传话:“爷爷要见你们。”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四)

  惊雀巷的岑宅是一所会让王槿鸢看了就皱眉的旧房子,说不上融合了欧式还是日式风格,它是古怪而大气的,陈旧却精致的。

  书房燃着沉香,岑润荩眼神冰冷如蜥蜴。

  从前,总有两个小女孩坐在檐廊下剥花生吃,雨声与风铃声化为一体,她俩伸出手去接檐外的雨线,手心被雨滴打得发痒了,便咯咯笑作一团。一夜大雨,香樟叶落了一滴,天地阒静,她们一人一双红雨鞋,牵着手踩着积水去上学。

  彼时,她们都是看着风吹落叶跑都会觉得好笑的年纪,一晃眼,她们都长大了,一个成了他心上的皱纹,另一个成长的美丽动人,却在自己的爱情里不得要领。

  慧珠偶尔在背地里冷嘲热讽,叹王槿鸢好福气,女儿被这般重视,言语中像是在替自己丈夫鸣不平,又尖酸附上善恶有报之词,恨不得黎阑的鬼魂半夜回来找老爷子算账一般。

  对这些,岑润荩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他不怕黎阑鬼魂来找既是了,他甚至还有些期待呢。只不过,黎阑连半个梦也未托给他,这真是一件叫人丧气的事情啊。

  仲寅帛跟在蘸白身后进了岑家,宝凛递来厚厚的毛巾,他接过去,转身递给身后的德珍。德珍看了很久,长舒一口气,接过毛巾别过头去。男人对这已经很满意,拿起剩下那块,迅速擦干自己的头发和面庞,身上的衣物湿得能拧出一斤水,却也顾不上了。

  进了客厅,岑慎其夫妇坐在沙发上,薰爱抱着孩子坐在另外一边。德珍叫了一声爸爸妈妈,不做停留,往爷爷书房走去。仲寅帛紧随其上。

  岑润荩的书房有教堂般高大的木棂窗户,匠人出身的他讲究采光,天气好的时候,在阳光照耀下光线穿透那一片片明亮,放射状的光束落在栗色木地板上,光里纤尘毕现。

  这样一间屋,用来喝茶看书听古典乐再适合不过,但风花雪月之外,有时也会夹带柴米油盐的现实。

  岑润荩看着眼前这对湿哒哒的青年男女,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坐等这天,他希望看到这个骄傲过分的年轻人能认识到自己的狭隘,也希望自己的孙女能意识到范畴内可以做的妥协。

  不负众望的,仲寅帛爱着德珍,但他将事情想得太过复杂,花哨的拳法套路太过迂回,远不及德珍一击重击。如今将自己弄成这般狼狈的局面,是笨,也是愚蠢,让人怜悯。

  岑润荩尚未开口,他已经率先提裤跪下了,“我错了,那天的话,我收回。”

  单刀直入,简单明了。

  岑润荩看着他潮湿的发顶,再看德珍,她的嘴唇微抖,脸色煞白,鼻子微红,长睫毛三两根并作一块,眼里水光一片。

  “德珍,你如何说?”岑润荩发问。

  “对不起,爷爷。”她垂落着脑袋,心中五味陈杂,她不应在家门口与男人纠缠闹事败坏门风,更不应将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叫长辈无限担忧。

  岑润荩已知她的觉悟,沉默片刻,转而看向地上那个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起来吧,我不值得你跪。”

  回想一年前,这年轻人有备而来,条理清楚步步为营讲述了他的目的并亮出他漂亮的底牌,他那不择手段不可一世的气概,后来想起来是会让人发笑的一种印象,或许,是他太年轻,而他却太老。

  一年前仲寅帛的十分钟,岑润荩从头到尾未有只言片语的答复,而仲寅帛也是胸有成竹的说完即离开,一把灰交换一个活人,谁都知道岑润荩会选择谁。

  “德珍,你也听好了,爷爷老了,看的事足够多,活得也足够久,你不要拗,好好的,仔仔细细看看你脚边这个人,他是什么样的。爷爷可怜他,你知道吗?”

  德珍只觉残酷,这段感情就如看一幅画的心情,置身事外的欣赏自然是一种浪漫的美好,但画者却往往代价高昂,必要的时候,自我牺牲必不可少。她以为尝到痛苦的滋味便足够了,爷爷的意思却是让她从头到尾再梳理一遍,他并不满意她现在所作的答案。

  “爷爷,我的确爱过这个人,后来逐步消耗殆尽陷入困劲,也符合自然情理。我只觉得我与他之间气数已尽,多说无益。”

  “不,孩子,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你深谙自己的坚持,却不是很了解他的偏执,我叫你可怜他,并非让你重修旧好,而是你要为今天之后的事做好打算,如若不然,他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上门来。”岑润荩目光如炬,转而对仲寅帛说:“撇开感情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误不说,你是个优秀的人。但我的德珍并不是你足够优秀就能摘取的,你不能否认你的人格上具有瑕疵,而我也不能容忍你这些瑕疵,德珍的父母与我是一致的见解,你与德珍开始,我从未阻止,拿德珍交换黎阑也是你单方面的决定,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阻止你追求德珍,只是你自己将之当成筹码与我博弈,最终谁输谁赢,我想你此刻应该深有体会。”

  “爷爷……”

  岑润荩继续说道,“卑鄙本身并不可怕,但将世间所有人都想象成卑鄙的模样那就很可怕了。不要消耗自己的尊严,也不要轻易磨损自己的热情,起来吧,年轻人,德珍不了解你,你自己也不是很了解你自己,既然如此,那就让时间来做个决断吧。”

  仲寅帛抬起头来,此时颜面扫地已成定局,但似乎再跪下去也毫无意义,他看向德珍,她微微颤抖着,目光平静如初,经了点拨之后,眼底便再也没有对他的舍不得。

  他别过头去,双拳在身侧握紧,又松开,腮帮一阵鼓动磨合之后,深感大势已去。

  正如她亲口所言,她爱过他,他已然成了一个过去时。

  “那就,叨唠了。”他将目光停留在这个女人脸上,投注最后一分不甘心,但他的求证一如丢进深渊的石子,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双腿沉重形同灌铅,再不走,他的自尊心也要悉数夭折在这儿,他命令自己赶快离开,离这个危险的女人远远的,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他的每一记脚步都像是踩在她心上,直到他彻底离开,酸麻的身体一阵过血,肌理底下是成片的刺痛,她掩住自己的面孔,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泪痕划过脸庞。

  岑慎其推门进来,见状,与父亲对视一眼,默不作声的弯腰抱起自己半湿的小女儿,“德珍,我的女儿。”

  她将双手箍住父亲的脖子,头紧紧的埋进他胸膛,“爸爸……”

  后知后觉的,终于失声痛哭。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五)

  爱情与两样东西发生关系时,会变得荡气回肠,一样是死亡,另一样是时间。

  黎阑喜欢东野圭吾,她偏爱小说里没一个痛彻心扉的杀人动机,崇拜每一场电影里为了生死而与时间举行的赛跑。德珍以为,这个妹妹比她敢爱敢恨。

  年轻的感情,一场豪赌,他们近得只隔一条隧道。他们各自走着,朝面对面方向。擦肩而过的刹那,她明白他爱着她。像一杆喑哑的猎枪,从此与她分隔万里,人海流离。

  她并不是这场游戏里的赢家,而是与那个男人一同双双输得彻底。确实,他们太过年轻,理智和盲目并存于一身。

  其实,她并不害怕与云越那样天人永隔的遥远,他们只是年少青春停留在了最美好,悲伤也唯美。相比起来,她更害怕最后远离的是她自己,这段感情让她迅速成长,学会了对人绝情,并对次深信不疑。

  巷子口的婆婆在大雨后的清晨咽气的,雨水将她饲养的花草打残了一半,送行的人浩浩荡荡,她的猫依然在离家出走的途中。真是个无情的小畜生。

  德珍没能去送行,她生病了,去年的那个雨夜,她踩中了一块玻璃,回到家之后便开始持续低烧,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回英国前夕,医生没办法,对她使用了强制退烧药,这才让她得以上飞机。

  但是,她的体温在飞行途中就爆发了,机舱里安静的没有任何声响,屏幕右下角时间跳到了当地时间零点,引擎声在窗外轰鸣,她额上的冰袋已经全化了,抵达迪拜机场时,她是被救护车接走的,两个小时后,一个白袍医生微笑着告知她:“小姐,你长了一颗智齿。”

  一颗智齿。

  五月被植入过去的回忆里,她记得的所剩不多,脑海中故事的纹路复杂斑驳,老天给她留下的唯一凭证,便是这颗智齿。

  当她回到父母身边,它悄无声息的生长在她的口腔中,不痛不痒,顽固生长。母亲担心它会顶坏她其他牙齿,她去拍X光片,阴影显示它是一颗正直的智齿,它不歪不斜。漂亮大方,与其他正常牙齿无异,仅仅只是多余的一颗,就受到莫大关注。然而她并不担心它会造反,最大限度顺其自然。

  直到,它再度将她撂倒在地。

  她本身并不讨厌下雨,但她人生中的重大事件似乎都被安排在了雨季,这次也不例外,她在夜里发起了高烧,三天后才消退,究其原因,自然是这颗牙齿在作祟。

  王槿鸢又问了一次要不要让牙医拔掉它,她捧着水杯不知道,过了许久,王槿鸢摇摇头:“德珍,你不应将‘顺其自然’常挂嘴边,你知道的,习惯是很可怕的。”

  德珍摇摇头,“妈妈,你也知道的,虽然我嘴巴上那么说,但你也没办法说服我拔掉它。”

  王槿鸢愣了一下,眸光一闪,继而“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作罢,左右都由着她去了。

  德珍这边方才尘埃落定,稚巧那却愈演愈烈。

  慧珠终于知道了稚巧遇见生父之事,有淳中在场,她自然是尴尬万分,但爷爷没有放任此事继续发展,稚巧就要开启另一段崭新的人生,他希望这孩子离开的时候,心是踏实的。

  那个曾经作恶多端的男人被请进了岑家门,王槿鸢与岑慎其避开,但蘸白夫妇与淳中礼让都在场,爷爷意图展示慧珠母女如今的生活,但那男人也十分坚定,既然慧珠已经有了新的丈夫和儿子,那么稚巧就应该由他抚养。

  爷爷说:“稚巧并不是你的财产。”

  大家从头至尾没有提稚巧即将离开的事情,爷爷深谙为人父母之道,他知晓一旦自己跑出这则消息,势必会影响这个男人的决定。他要这个男人心甘情愿的做出最妥当的那个决定,而不是妥协于为人父母望女成凤的拳拳之心。

  爷爷一向如此,招待仲寅帛如此,招待这个男人也不例外。他要他们自己去抉择,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幸不幸福都仰仗他们自觉紧要。

  稚巧在这场漫长的谈判中沉默了许久,直到最后,那个男人为了得到她开始诋毁慧珠,形容她是带着他的孩子逃跑的女人。这样一个形容,彻底激怒了稚巧,她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狠狠推了一把那个男人,幼兽般朝他嘶吼:“我不准你这么说她!你有什么资格,什么资格这样说她!你扪心自问,自己做对了什么敢在这里大放阙词!!把那句话收回去!我不准你这么说她!!这个女人,这个为了养育我,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的女人,是我的妈妈!!”

  因了这句嘶吼,那个男人终于明白,在曾经那个形同虚设的家中,他没珍惜自己的位置,如今追悔莫及,但在女儿心中,早已没有了他的位置。

  他离开的时候很狼狈,淳中送他出门,二人道别之际,淳中意识到他可能再也不回来了,看在稚巧的份上,仍掏出紧贴胸口良久的那个信封塞到他怀里,“钱不多,希望你好好生活,这样她也放心。”

  男人迟疑片刻,将信封收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德珍夜半起床喝水,在厨房撞见了独自一人的慧珠。精明与市井气全然不见,剩下的唯有历尽沧桑的疲态。德珍走近时,她正在整理冰箱,地上陈放一堆,里头也是红红绿绿满满当当。

  她看见气血苍白的德珍,苦笑了一记,“别见怪,这种时候,心和冰箱,总有一个该是满的。”

  德珍认同的点点头,取出碟子一人一块蛋糕与她吃起来。“德珍,你恨我吧?”

  德珍摇摇头。

  “怎么会,我那么对黎阑。”

  “黎阑从来没说过您的坏话,她一直希望自己有个妈妈。”

  慧珠轻笑,人靠在流理台上,银色的水龙头泛着冷冷的光,屋檐下还有水声滴答,不知是不是又下过雨了。这样寂静的夜晚,委实是畅谈人生的好气氛,哪怕对象是那样不适宜。

  叹了口气,慧珠道:“你别嫌我多管闲事,上次来的那个年轻人,还算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