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红尘by 清灵
“……我到死……也不敢……希冀……你的……原谅……”俊逸的眼中闪动出点点泪光。“……一辈子……遗憾……死也……不能瞑目……”
云华听着这一番话,肝胆俱碎。他抓住季震鸣的手,用力按在自己脸上,任泪水纵横。
“……我原谅你……我不怪你……不恨你……”云华一时哽咽难言。
忽然一个黑漆漆的东西递到云华眼前,是那只被季震鸣踢飞的枪,此时正安静的躺在季震鸣满是血污的手中。
这是何意?云华抬起泪眼,诧异的看着季震鸣。
“……还剩下……四颗子弹……”季震鸣忽然笑着把枪塞到云华手中。“……我……这条命……要结束在……你的手里……我才能……安心……”
“……不……不……不……”云华哭着拼命的摇头,他到死也想不明白季震鸣到底意欲何为。
“……你……既原谅我……就给我一个……痛快……还是……你情愿……看着我……落在……日本人手里……受尽羞辱……折磨……”季震鸣一急,又一口鲜血冲口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云华低下头,怔怔的看着手里的这把枪,黑亮的枪身沾染了猩红的血,粘滑胶腻。
终于,咬着牙,颤抖着,握住枪身,然而,眼前却是越发的模糊,已完全看不清爱人的面目,只有一片一片刺目的鲜红色,在泪水中蕴化作娇艳的绽放。
食指扣住扳机那揪心的弧度,只需要一点点力,就可一了百了,但云华却迟迟不能扣下去,他连哭泣都没有了力气,整个人虚脱了似的,瘫软在地上。
季震鸣眼前开始模糊不清,他仍努力的凝神看着云华布满泪痕的脸,一如三年前那般,凄楚动人,我见犹怜,恨不得永远刻在脑子里,融进心里,化作自己的一部分。
想到今晚本来是准备好要撤离北平,却因为眼前的人而错失唯一的机会,但他……不后悔……永不后悔……
就算是祸水,也是自己心甘情愿,到死也不会放手的心尖上的人儿……祸水……索命无常……都是……心甘情愿……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宿命……所谓的孽缘……
用尽最后的力气,缓缓抬起手臂,死死握住云华冰冷的手,还有手中的那支枪,猛一用力……
“砰……!”
第 36 章
一霎那,天地归于寂静,原始的,死一般的寂静。
御井猛地转回头,却看到……
海一般的血红之中,云华无力的伏倒在一个人的身上,空洞的双眸早已无泪可流。
结束了吗?一切都结束了吗?
紧紧搂住那个人的身体,拼尽全力也挽不回,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自己怀里,慢慢失去热度,慢慢的变冷,冷得痛彻心肺,冷得肝胆俱碎……
真的一切都结束了吗?
还没有……
至少那只枪里面……还有三颗子弹……要一一找到归宿……
云华缓缓抬起头,一丝笑意浮现眼畔,许久,他颤巍巍的伸出手,一下,一下,试图抹掉那张俊逸的脸上残留的血迹,但血干了,轻易擦不掉,费力地,锲而不舍……
苍白纤细的手指向下游移,定格在轮廓挺毅的唇角,那美好的坚毅的,有时还会带些邪气的唇角,此时,正微微翘起,挑起一个饱满的弧度,一如三年前……深宅大院的游廊上……
“唤我的名字……震鸣……唤我的名字……震鸣……震鸣……震鸣……”
“震鸣……啊……啊……啊……”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催心断肠的哭喊,拼命的尖声嘶吼,直到喉咙完全嘶哑,仍旧还是张着嘴,只是再无半点声音出来。
痛到极致,就不会再痛,只有整个人被生生撕裂的声音,清晰的在耳畔回荡。
…………
……好温暖……
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手掌,覆盖在自己的额头上,轻柔的摩挲着,充满了爱恋之情。
云华没有出声,翻了个身便接着睡沉下去。
御井无奈的苦笑,收回自己的手,再次陷入沉思,他回头望着外廊上飘落的片片残叶,已经是深秋了吗?只觉得秋风瑟瑟,越发透彻心骨的凉意直往衣领口里钻,挡也挡不住。
御井重又低头望着仍在昏睡的人儿,伸手将他的被角仔细的掖了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女人似的,确切的说,更像个母亲,悉心呵护着眼前这受了伤的孩子。
自季震鸣死的那天,御井把云华接回自己的住所,就发现他整个人变得有些痴痴傻傻的,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刚才还好好的,一转眼又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垂泪,御井想要劝解劝解,他却像什么都听不到似的,两眼发直,丝毫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偶尔又一个人直着眼睛看着满园的花草痴痴的笑,任谁喊他都不搭理。
困了就睡,饿了就吃,但若是存心不给他吃食,也不知道索要,只饿着肚子睡觉,不分白天黑夜的,只是睡。
而且令御井更为恐慌的是,云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再发出来过。
御井急得到处找医生,中西医乃至日本军医都被请来诊治,起初医生说是喉咙被喊破,要恢复起来很麻烦。御井不惜一掷千金,用上最好的药,治疗了一段时间,喉咙的伤似乎痊愈,但云华仍旧一声不吭,经诊治,便说可能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以致迷了心窍,精神恍惚。
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是这心药,却无处寻觅。c
难道就这样一辈子痴痴呆呆的过下去吗?御井每每想到此,心头都会揪紧了似的隐隐作痛。
自此云华再没有踏出过御井的公馆,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的,时间就这样流逝,就像手心里的水,顺着指缝溜走,想留也留不住。
云华仍旧时好时坏,御井的称谓也从少佐变为大佐。
终日呆在公馆之中,如同养在深宫的金丝雀,对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都一无所知。
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进入大反攻阶段……
日本在长期的战争中渐渐耗尽国力无以为继……
美国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分别投放了两颗原子弹……
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长达八年时间的抗日战争终于结束……
外面已是一片狂歌欢庆的场面,人们在满目疮痍的家园里庆祝着胜利,尽管这胜利的代价太巨大,人们在欢欣雀跃的同时,内心深处却仍旧惶恐不已,就算咬死了猎物,一头受了重创的雄狮也再难重振雄风。
御井环视了一下房间四周,轻轻叹口气。士兵军官撤的撤,逃的逃。
大势已去……
其实自己早几年便想到这场战争的结局,果然不出所料……
有些艰难的挪动步子来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外廊上,一个背影,瘦削,孤寂,长身玉立于花海之中。
御井望着那个背影,又轻轻叹口气,自己若是撒手去了,留下他一个人该如何是好,他早已脱离了原本属于他的舞台,走出去,他将无处立足。
但是自己身为一个军人,有他自己的宿命,是永远无法躲避的天赋的宿命。
御井轻步走上前,望着院中如雪花般飘落的或白色或粉红的花瓣,眼神渐渐飘远。
“云华,我告诉你一件事……仗……打完了……”御井慢慢说道:“终于……都结束了……”
身旁的人安安静静的坐着,一语不发,眼中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御井苦笑着,重又开口道:“樱花又开了……你每年都陪我看樱花……开了又落……今年是最后一次了……”
身边仍旧毫无动静,他坐在那儿犹如一尊雕塑。
御井已经抑制不住的开始有些发抖。“多想再听你为我唱的《游园惊梦》啊!可惜……再也听不到了……”
说着御井下了外廊,走到院中,整个人沐浴在樱花雨之中,他转回身望着云华,爱怜不舍之情溢于眼中。
“我走了以后,你该怎么办呢?但是……我……我也已经身不由己了……”御井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手颤抖的更加厉害:“身为一个武士,本来应该剖腹自尽的……但是……我知道你最怕血,我不想在临死前看到的是你痛苦恐惧的表情……云华……”
御井深深吸了口气,又浅笑着说道:“在我停止呼吸之前……请对我笑一笑……好吗?”
说着御井慢慢拧开药瓶,颤抖着从里面倒出两颗白色的药片,看着它们静静的躺在手心里,那么小巧可爱,然而却有着极其剧烈的毒性,喝下去,还没来得及承受毒发的惨烈痛苦,人的命就已经没了,因此可以说,死亡基本上是痛快的。
御井低头看了看,一咬牙,闭紧眼睛,正要吞下肚去……
忽然异样的声音传入耳畔,御井骤然停了下来,缓缓睁开眼……
是哪里来的清灵声音天籁合鸣,像一股清甜的山泉瞬间沁润了几近枯死的心扉,恍如重生转世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眼前的人只身穿着单薄的白衣,不知何时已经边唱边舞的来到身旁,舞姿依然曼妙,歌喉依然清丽,眼波之中那百般柔美风情,他还是他,那个风华绝代的人儿,在樱花树下,翩翩芊芊,身影轻轻舞动,搅起花瓣团团围着他,如众星捧月一般。
“云华……云华……”御井如痴如醉的听着他唱完,禁不住泪盈于眶,他踉跄的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云华。
他的嗓子早就好了,他偏偏等到这个时候才为他唱,他是不愿他死的,御井坚定地相信这点。
云华在御井的臂弯里,眼中刚刚还闪现着的光芒慢慢黯淡。
“回去吧……回日本去……回家……这场战争……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你不值得……”这样说着,心中忽然想到那个人,他的离去又是谁的错呢?说不清楚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半世虐情……
御井愣了一下,旋即更紧地搂住云华。
“那你……你跟我走吧,跟我回日本去!我照顾你……”
云华微微一笑,轻轻推开御井,他凝神望着御井的眼睛:“你能留在中国吗?”
御井又是一愣,本能的低声回答道:“不能……”
云华嫣然:“我也同样不能去日本啊!”
御井流露出担忧的神情:“可是……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外面的人会把你当作是汉奸,你会被杀的!”
云华闻言,不惊不慌,仍旧浅笑道:“我留在这儿,自有我一番道理……”说着云华又意味深长的看着御井,良久。
“保重……”
“保重……”
御井离开了,云华在同一座公馆门前,第二次送别。
第 37 章
云华选择留在北平,自有他一番道理,对于人们对他的态度,他也做足了准备。
来到阔别数年的家门前,竟有些迟疑的不敢敲门,都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变的是自己,是自己的心。
走近再看,原来门是虚掩的,迟疑的伸手出去,轻轻推开了门,“吱呀”一声。
掩不住的满院萧瑟,落叶遍地。
陈伯正在扫院子,佝偻着腰,几年下来,竟显得老了许多。
听到动静,陈伯忙回头,眨么着昏花老眼仔细看去,待看清楚之后,竟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陈伯……”云华轻轻呼唤道。
陈伯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把丢掉了扫帚,踉踉跄跄的跑上前,激动得语无伦次。
“秋先生……秋先生……您……您……这么些年……您在哪儿啊?我们大家伙都以为……都以为您……”陈伯颤抖着说不下去。
“都以为我死了是吗?”云华浅笑道。
陈伯用力的摇头,抹了抹眼角,一把拉住云华的手:“先进屋再说……我……我给您张罗饭去!”
云华随着陈伯走进自己的屋,还是原来的样子,丝毫没变,只是物是人非,心中不免又涌起阵阵苦涩。
吃着简单的饭菜,云华与陈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来这几年的境况。自云华失踪之后,戏班的日子举步维艰,很多人已经离开了戏班到别处讨生活,剩下的一些人勉强维持,近些日子以来就更加困难。而云华的这所宅子也是陈伯费尽心力留了下来,一直看护至今。
云华放下碗筷,轻轻叹口气道:“陈伯,这些年真是多亏了你!不然的话我已经流落街头了,如今该想想怎么过活吧,我除了唱戏,别的什么也不会……”话没说完,云华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陈伯吓坏了,忙问道:“您怎么了?”
云华乏力的摇摇头:“没事儿,许是累了!歇会儿就好了。”
商量了一下,云华决定重新召集人马,登台唱戏。
仗打完了,老百姓的日子安定下来,就该听听戏了,云华只是想着先把眼前的关口度过去再说。
戏院经理和班主一见云华回来,也是惊讶非常,只是云华对谁都没有说这几年自己的去向,别人也就不便多问。准备了些日子,便开始贴海报卖票,票房还算可以,卖了八九成,云华先前还担心自己多年没有现身,只怕北平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舞台,没成想时隔数年再次粉墨登台,仍有不少戏迷票友前来捧场,戏院门前的水牌上斗大的秋云华三个字,围着一圈彩灯,光芒四射。
头些日子的戏还算叫座,人们看戏的同时,心中也存了一丝好奇,秋云华这几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