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红尘by 清灵





妆化好之后,云华望着镜中的自己,痴痴的看了半晌,方叹口气,回头吩咐陈伯将行头拿来。
陈伯去拿行头的时候,云华低头将妆盒最底下的一层打开,取出其中的首饰头面,食指轻轻地扳开盒内的暗扣,一个夹层便被打开来,里面静静的躺着一只乌黑发亮的手枪,是季震鸣临死前交给云华手中的那支枪,它已经在这里面躲藏了整整八年,此时终于重见天日。
云华看着它,眼前仿佛又浮现他的音容笑貌,云华便不自觉地,也微微翘起唇角,凄然的笑着。


第 40 章

云华细细的摆弄着这只枪,忽然发觉枪的后座有些异样,放在手心里用力一磕,竟掉出来一个黑色的圆筒,仔细看去,圆筒里似乎还有东西,待掏出来一看,是一张不过方寸的纸片,正面写着“雪豹”两个字,而背面则写着一串数字。
心中猛然一惊,难道……难道……这就是……那个密码……
脑子里如闪电般重现了那一天,天地惨淡,巨大的血泊中,震鸣临死之时,死死的抓着自己的手,忽然他好像是用尽力气似的,猛地一把将自己搂在胸前,在耳边低声的说道:“这枪……到死……也不准……离身……”
云华似乎明白了什么。
然而转念一想,即便这是密码又怎么样,如今还能有什么用处?这天大的秘密只怕要跟着自己进棺材了。
云华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复又睁开,又仔细看了一遍纸上的数字,随即便将纸片放到一旁的红烛上方,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苗吞噬,化作一捻灰烬,悄无生息的隐没无痕。
恰逢此时,陈伯也将行头拿了进来,今晚的戏是《贵妃醉酒》,是云华的拿手戏。
陈伯侍候云华穿戴起来,凤冠霞帔,霓裳婀娜。
就连那风华绝代的杨贵妃也不过如此吧。b
云华在镜前照了一番,忽然他扭回身,怔怔的望着陈伯,半晌,云华自袖口里拿出来两根金条和一根翡翠簪子,递到了陈伯面前。
陈伯愕然:“您……您这是……”
云华浅笑道:“您跟了我这么些年,非但没什么好处,反而我还要连累您,这是我仅剩的一点值钱东西,您拿去吧!”
“不行……我不能要……您拿回去……”陈伯忙往回推。
“陈伯!”云华突然喊了一声,竟“扑通”跪在地上:“求您拿着吧!我既穿着这行头,便是杨贵妃,怎能与人下跪!我已经破了梨园行的规矩了!这金条和簪子都是我一点点省下来的,没有不干净啊!”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秋先生……”陈伯一急,便也双膝着地,主仆二人相对垂泪。
“我说您是我的佣人,但是……我一早就把您当成父亲一样看待。待会儿演完了戏,您赶紧趁乱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到乡下种点薄田,或是做些小本买卖……只是千万……不要让儿孙……入唱戏这行……”云华说完,便决绝的站起身,扭回头再也不看陈伯,任凭陈伯怎么呼唤,云华也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独自径直的走向后台。
锣鼓喧天,戏,就要开场了!
踩着家伙点,倾城绝色的杨贵妃翩翩登场,抬头亮相,秋波流转扫视四周。台下座无虚席,看到云华登场,不少人在低下发出感叹的嘘声,一个男人,竟可以这样美,当真是天意弄人,倘若他是个女子,或许也会成为杨玉环这样的人物吧。
云华微微低垂眼帘,稍作身段,开腔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他真的如同嫦娥飞离了月宫,来到凡间。
低头看台下,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体态发福的男人,因营养过剩而显得昏黄的眼睛,此时却是烁烁放光,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的云华,云华甚至可以看到他因食指大动而时不时地吞咽着口水,想必这就是那个曹专员,他似乎正在盘算着今晚要怎样享用云华那令人销魂的身体。
而他的身旁就坐着蒋天龙和赵师槐,这两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尤其是蒋天龙,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拉皮条成瘾了。
云华虽恨的五内翻腾,但他仍旧一板一眼的唱好他的戏,只要是在台上,这戏就要做足做好。衔杯,下腰,卧鱼儿……没有一丁点的偷奸耍滑。
高力士端着酒案念白道:“娘娘,奴婢高力士敬酒!”
云华眯凄着眼睛,娇声问道:“高力士……哀家在哪里啊?”
是啊,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一朝酒醒,身在何处!回想自己一生身世飘零,浮浮沉沉二十余年,到如今仍旧是被命运拨来弄去,无法自主。
一切的一切,今晚就要做个了结!
苦等万岁无果,贵妃只得由宫娥搀扶转回后宫去。
戏本该是如此演的。
但,云华却在最后一刻,推开两旁的宫娥,径直走下戏台,径直来到曹专员面前,直愣愣的瞪着他。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瞠目结舌,竟没有人反应过来,仍全部呆呆的坐在那儿。
看着曹专员的肥脸,云华嘴角浮起一抹狠毒的笑意,开口问道:“你很喜欢我这张脸是吗?”
对方张口结舌,无话可答。
云华又笑着问道:“倘若……我变了模样,你还会想要我吗?”
旁人还未反应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云华突然高高扬起手,人们只看到他的手心处寒光一闪,一霎那……
鲜血……一滴……两滴……落在雪白的水袖上……晕染出世上最绝艳的红梅……
周围人齐齐的发出惊呼,云华用手中藏着的刀片,那是洋人用的极其锋利的刀片,狠狠的划在自己的脸颊上,第一刀从右眼角直到下颌,第二刀从鼻翼直到耳根处,十字形的刀痕狰狞骇人,鲜血顿时汹涌的淌下,冲掉了脂粉,染红了衣襟。
那个曹专员吓得瘫软成一堆,云华凄绝的笑着,就是这张脸,才令自己命运多悖,蒋天龙说得对,这怨不得谁,只怪自己生得太好,美丽,竟也是一种毒药,吞噬了旁人,最终也会吞噬了自己。
毁了这张脸,一了百了。
但是,还没完,好戏还没上演呢!
云华忽然目露凶光,瞪着一旁目瞪口呆的赵师槐蒋天龙两人,迅捷的速度令人几乎无法察觉,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云华已经站在面前,手中紧紧握着那把手枪。
手臂一阵温暖,仿佛有人站在他身后,与他一起握着枪,并肩作战,同生死,共进退,耳边若隐若现的又响起他充满磁力的声音。
“……握紧枪身……稳住……手臂伸直……看前面……别慌……”
震鸣……你的心从未离开过我……
云华眼前一阵模糊,但是他却果断地扣下了扳机,丝毫不差的命中目标。
“砰……砰……”
两枪,一颗子弹一个人,都是正中额头,当场毙命,救都没得救。
已然手刃仇人,便了无牵挂。云华凄然地笑着,望着刚刚才反应过来的众人正在朝着自己跑来,但是自己的耳边已经听不到任何嘈杂喧嚷,一霎那周遭寂静如天地开蒙。
缓缓举起枪,里面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了。
震鸣……等我……
“卡塔……卡塔……卡塔……”
云华在那一瞬间感觉仿佛是掉入了冰雪之中,全身冻结无法动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最后一颗子弹竟是空弹,想死,却仍旧活着!
再没其它的办法了。
云华呆呆的站着,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冲进来的警察将他带走,他也再没有任何表情,任何语言。
人群中,一个身穿军装的高大男人目睹了这一切,乌黑坚挺的眉峰紧紧纠结在一起,震惊,彻彻底底的震惊。
冯青杨,南北征战的数年后,他没忘记自己对云华许下的诺言,回到了北平,本想在今晚散戏后突然现身给云华一个惊喜,却不成想,云华倒先给了他,一个惊,却没有喜,只有一片血肉模糊。


第 41 章

清水般的月光温柔挥洒在人间,毫无偏颇。也同样透过铁窗温柔的抚慰着一个孤寂的身影。
脸颊上的伤口此时才开始火辣辣的疼起来,并没有上药,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贴了块纱布而已。
云华痴痴的望着窗外,思绪万千。
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一颗子弹竟是空的,此时回想起来,莫不是当初季震鸣已经预料到今日的事情,偏偏将云华打算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颗子弹换成了空壳。
为什么要让自己活着,是舍不得他死?还是……要让他活受罪?
直至今日,云华仍是不明白,季震鸣,对自己,到底是爱?还是恨?
狱警在外面高声呼喝道:“秋云华!出来!有人来看你!”
云华费力的站起来,步子迟缓的走出牢房,身后的狱警不耐烦地推搡着他。
“快点!还他妈的拽!”
打开了铁门,接见室内只有一张长桌,两只凳子。
桌子对面端坐着一个人,剑眉星目,双眼炯炯有神的看着云华。
云华抬头一看,微微征了一下,迟疑片刻还是坐了下来。
冯青杨,时隔数年,仍是身形魁伟,气宇轩昂,征战的经历使他愈显沧桑老练。此时他望着坐在他对面的云华,心痛不已。
数年未见,当初玉琢水雕般的一个人儿,如今竟憔悴得没了人形,头发凌乱,衣襟上还残留着点点血迹,半边脸肿得老高,那片薄薄的纱布已然渗出了鲜血,根本起不到任何止血治疗的作用。
“云华……你……”
冯青杨惊讶的发现眼前的云华就连眼神也不复当初的神采,空洞,茫然,无尽的茫然。
“你受苦了!外面的人都说你是汉奸,我不信,我已经给你找了个最好的律师,到时候上法庭你一定要说出你的冤屈!”
云华没有任何反应,良久,他低垂着头,只是回答道:“不必费心了,尽早让我解脱吧!”
说完云华便起身往回走,冯青杨一时竟无话可说,眼看着云华就要走了出去,他突然喊出一句话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你跟我说过的!”
云华的背影征了一下,他低头默然,随即他缓缓回头看着冯青杨,凄然说道:“青山已然不在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说罢云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接见室。
牢狱中的日子说慢也慢得难熬,说快也快得转瞬,云华终于等到了开庭审判的日子。
脸上的伤好歹算是收口,还有些隐隐的痛,但是不必再糊纱布。只是这样一来那令人触目惊心的十字刀疤便避无可避的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新鲜的疤痕泛着紫红色,在白皙的皮肤上凸了出来,像两条狰狞的毒虫蜇咬在脸上一般。
去法庭的这天一早,云华便向狱警讨要了点水,稍稍的梳洗了一下,自那次冯青杨来探视过云华之后,狱警对云华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因此要洗脸水这类的小事情他们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身上虽穿着半旧长袍,脸色略显苍白憔悴,但仍不能遮掩他天生的清丽脱俗,即便破了相,也仍旧是美。
被从囚车中带下来之后,云华微微的眯起了眼睛,数日来头一回见到太阳,虽温暖,但也刺目。
在狱警的押解下,缓步进入法庭,云华的现身一时激起不小的骚动,旁听席上由高到低各色人等俱全,纷纷侧目看着云华,各种眼神中,有怜悯,有不屑,有好奇,也有鄙夷……但无一不在为云华那仍旧依稀可辩的美貌而唏嘘。
云华看到有戏班的朋友们坐在其中,他们看到云华的样子,纷纷露出不忍的神情,其中一个人的嘴唇哆嗦着,情不自禁的小声呼唤道:“秋老板……”
云华虽面无表情,但心头还是暖了许多,然而传进耳朵里的更多的却是长舌妇的恶言恶语。
“快看!这就是那个秋云华!就是他!”
“啧啧,长得真是俊俏,看他脸上那么长的疤,可惜破相了。”
“听说他的罪名是汉奸,据说他和日本人搅在一起,还跟一个日本人一起住了好几年呢!”
“哎呀呀,他不是唱旦角的吗?难不成他给那个日本人当了……”
“还不止呢!听我家老爷说,当年那个威风八面的季震鸣,他们两个的关系也很不一般的哦!”
“季震鸣?你说的是那个大汉奸吗?啧啧!真是……”
云华起初对于针对自己的流言蜚语并不在意,随他们说去,可是当他听到季震鸣仍然被说成是汉奸的时候,一时气得脸色都变得发青,人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还要被无聊之人挖出来当作是茶余饭后的牙慧,肆意践踏侮辱。
云华猛地一转身,直直的瞪着方才那个饶舌的女人,目光如烈火一般的炙热毒辣,那个珠光宝气的俗艳妇人被吓得张口结舌,再也不敢鼓噪。
法官敲着木槌:“肃静!肃静!”审判开始。
检察官的疾言厉色,辩护律师的和颜悦色,云华只觉得可笑又无奈,对于大多数问题,云华只是回答不知道,或是不记得,丝毫不理会之前冯青杨对自己的提醒。
辩护律师无奈的放下了卷宗,叹了口气,坐回到座位上,他扭头看了看坐在旁听席上第一排的冯青杨,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冯青杨更是皱紧眉头,神情肃穆。
休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