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 作者:宁檬(晋江vip2012-06-23完结)
江哲麟闭了闭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卧在医生手里的那个胚胎,他脑袋上甚至已经有了疏朗的头发,带着一点儿点儿的胎泥,眼皮静静的盖着眼睛,娇嫩的皮肤在灯光下薄得近乎透明。
他那副模样乖得就像在冬眠,仿佛在他额上轻轻一吻,他就会吮着大拇指,咯咯笑着醒来。
江哲麟确实这么做了,在白衣天使们诧异又悲悯的眼神里,他吻了吻那个小小的脑袋瓜,冷得让人心悸的触觉提醒他,这样一团暖融融的生命,已经永远死在了冬天里,不复醒来。
他从没像那一刻般,无能为力过。
江哲麟曲着手指,嘴角一抖,才慢慢划出了一个笑弧:“我听说,第一个孩子通常比较聪明。”
正因为这样,他才擅作主张的替他买了一匹纯血种的阿柏露莎,枣红色的毛发,额间炫耀着一簇白,性子很烈,但江哲麟相信他能驾驭,没有其它原因,只因为他是他江哲麟的儿子。
他是最好的,也值得最好的。
那匹小驹如今还安稳的躺在马厩里,而他已经被自己亲手杀死。
心底竟隐隐有种扭曲的快意。
江哲麟故作轻松的说:“不过我觉着,咱们的孩子还是得笨一点儿,有我这么好的老爸,不当二世祖简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钟意埋在被褥里,露出一双眼睛,静静的打量着斜签着身子的江哲麟。
无论何时,江哲麟都是英俊的,即使是眼窝深陷,也只是让他那双桃花眼显得更深邃了一些,反而冲淡了往日里轻佻多情的感觉。
尽管他说话的声音哑得有些变调,依旧和梦里冷血无情的吐出那三个字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钟意看向江哲麟的眼神有些复杂,他杀伐决断的时候,从来都不爱过问她的意见,不是么?
他不会知道,一粒小小的种子在她子宫里着床,慢慢长大,有了浅浅的骚动时,她心里快要满溢的感动。
如果让她选,她一定会留下宝宝。她已经被自己的生母抛弃过一次,绝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但最终,命运依旧强大到无可避免。
心头火烧火燎,有种蓬勃的怒极夹杂着哀伤层层喷涌出来。
钟意冷笑着不置一词,直到听到江哲麟说:“就拿你来说吧,不就是家里的老二么?钟琴再聪明,还不如你傻人有傻福。”
看看你自己,不就是家里的老二。钟琴再聪明,还不如你傻人有傻福。”
钟意被那个“傻”字刺得浑身发痛。
被江哲麟这么耍得团团转,她不就是个傻瓜么?
钟意丢开被子坐了起来,动作太猛,连脑袋都忍不住晕眩,钟意按着太阳穴声音不由拔高:“傻人有傻福?!江哲麟,在你眼里,我就是彻头彻尾的傻瓜对吧?!”
江哲麟面色一滞,接着他张开怀抱搂住钟意:“我知道你很难过。”
他身上有她熟悉的白麝味道,在这个充满暖意的房间里晕开,带着一丝哀凉的滋味,在他紧紧拥住她的那刻,钟意甚至错觉,江哲麟的伤痛绝不会比她少。
钟意记得自己曾经翻看过江哲麟少年时的照片。
那样的年纪,适合一袭清爽的白衣,骑着单车咧着嘴没心没肺的大小。江哲麟那段时期的照片少得可怜,即使有,他无一例外的黑衫罩身,眼珠黑而沉,看不见任何笑影子。
她追着他问:“好好的穿这么老气干嘛?”
江哲麟抚着照片的卷角笑:“不干嘛。穿黑的流血都看不出来,多好。”
钟意有点儿轻微晕血,一想到大片大片的红色就有点儿发憷,她强自镇定的开玩笑:“切,你当染衣服呢。”
“还真是。”江哲麟讲起吓唬人的事儿来一点儿都不含糊,“我记得有一次吧,梁姨替我洗衣服,过了三道水,脸盆里还是红的。”
钟意本来胆子就不大,这会儿是彻底晕菜了,她难以置信的拉着江哲麟上下检查:“真的假的?太恐怖了!”
江哲麟绕着钟意的头发,笑得得意:“当然是假的。骗你的你都信。”
钟意难得的没有发飙,潜意识里她已经认定这件事儿的真实性。江哲麟后背上有条长长的疤,从右肩一直贯穿到腰间,日积月累,伤口早就好了,只是颜色依旧显得有些突兀,突兀的立在那里,让她觉得心惊胆战。
钟意歪靠在江哲麟怀里:“你骗我的,我都信。”
江哲麟随手刮了刮她的鼻梁:“真是个傻妞。”
现在他骗她,她还会信么?
钟意在江哲麟怀里一挣,“哦,我怎么可能不难过?我不难过,难道指望你?”
江哲麟箍在钟意肩膀上的手指渐渐收紧:“小乙,你什么意思?”
“别叫我小乙!”钟意仰起头倔强的看着江哲麟,还没来得及说任何刻薄话,声音已经开始哽咽,她难堪的把头转向一边:“不准叫。”
江哲麟的眼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森冷神色,他的手颓然的滑了下去,交围起来,抱臂冷冷的看着钟意:“那你准谁叫?”江哲麟似笑非笑的眯起眼睛,“谢天?”
“江哲麟,你够了!”钟意呲牙,“麻烦你不要总拿谢天来说事!钟家的二女儿?”
钟意自嘲的笑了笑:“我出事之前,见了石伟方。”
闻言,江哲麟的脸色渐渐沉下去,平静如同大海,内里却波涛翻滚。
大概是为了配合她,江哲麟撇着嘴唇笑了笑:“所以呢?”
“所以,我根本不是什么钟家的二女儿,我根本……”钟意青筋凸起的手用力的揪着床单,两种雪白的颜色仿佛要混做一体,钟意的声音低了下去,她不相信快三年江哲麟对她只有利用,他至少有那么一点点儿,就一点点儿爱她吧?
她无力的发现,时至今日,只要江哲麟肯骗她,她都信,她都愿意信。
“江哲麟,我只问你两个问题。”钟意看着江哲麟,眼里的光芒脉脉如诉,“你娶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王心姚的女儿?”
江哲麟狭长的眼眸闪了闪,他依旧在笑,嘴唇勾起的那抹弧度完美得让人窒息,他抬手按了按鼻梁,没有任何停顿和犹豫的吐出两个字:“没错。”
丝滑的被子从钟意指缝间滑了出去,她瞪大眼睛看着江哲麟:“那么,当初让龙帮向石伟方逼债的人,也是你?”
江哲麟愈发简洁:“是。”
钟意只觉得脑袋轰然一炸,江哲麟那抹残忍的笑容把她的眼睛灼烧得生疼。她不记得从哪里看过这样一句话,女人憎恶的不是谎言,而是谎言后血淋淋的真相。
说得真是太好了。
钟意埋下脸,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江哲麟的手张了张,最终还是落回了原来的位置。
盘亘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冷凝了。
可惜即使是这样的平静,都夭折得无比迅速,门口传来锅碗瓢盆撞击在一起的声音,钟意讷讷抬头,看见自己的妈妈,不对,应该是她的阿姨,丢开保温桶,披散着头发冲了进来:“你、你、你……我妹妹当年就是被你害死的?!她居然、居然是亲家公的……”
江哲麟皱眉看着钟母挥舞的双手,不闪不避的冷冷接道:“情妇。”
钟意瞬间面如土色。
情妇?
她笑了笑,那她们这对母女,和他们这对父子,真是有缘。
钟母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眼睛往上一翻,急得钟意连声叫道:“妈,妈——”
江哲麟不着痕迹的扶了钟母一把,直到她安然倒入钟父怀里才轻轻撤开。
钟母犹自沉浸在惊怒里不能自拔,心里涌上了浓浓的愧疚,都怪她,没看好钟意,居然让她嫁给了……
钟母虽然一脸虚弱,但犹自保持着家中颐指气使的架势:“钟意,我命令你,马上跟他离婚!”
钟意抱着被子不停发抖,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江哲麟的眉毛挑了挑:“凭什么?”
江哲麟咄咄逼人:“你根本不是她的母亲,又凭什么命令钟意?”
钟母被戳到痛处,急喘了几声:“就凭你设计害死我妹妹!”
“唔。”江哲麟淡淡一笑,“倘若她不伤害我的母亲,她根本不会来到A城,也不会有这个能力替石伟方还赌债,更不会碰到这档子事儿。为什么我觉得,是你们家欠我比较多一点儿?”
“江哲麟,你到底图什么?!”
江哲麟敛眸;“妈,我既然这么叫您,您觉得我图什么?”
江哲麟扬声一叫:“连熬个粥都要夫人亲自动手,工资不想要了么?”
江哲麟话音刚落,就从门口闪出一排人,江哲麟微笑着转向钟父钟母:“这几天爸妈这么折腾,肯定也累了。我让几个小的带你们吃好喝好,休整休整吧。”
不等钟母拒绝,一群小厮已经七手八脚的把两个老的抬了出去。
江哲麟转身,用力抱住钟意,喃喃低语:“你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钟意在江哲麟怀里,直直打了个寒噤。
步步紧逼只会让钟意反水的厉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降敌良策。
关于江哲麟对钟意的若即若离,齐喧在心里默默点评道。
今天江哲麟又丢下钟意自己跑了出来,非揪着他来这种地方沾阴气。
他们身处一间墓园,汉白玉的墓碑在一片青山中依旧非常显眼,墓碑上载着一根茁壮的杨梅树。
杨梅在北方的A城原是活不了的,但江哲麟想让它活,它便能活着。
大不了这个月死了,下个月再空运一棵新的。
没什么大不了。
齐喧不避讳的掏出口袋里的烟,点着一支幽幽的抽着,要是他没记错,杨梅是钟意家乡的特长吧。
他咬着烟尾笑了笑,冲空气里吐出个烟圈:“江哲麟你杀性也太重了,那么贵的马居然被你一子弹打死了。”
江哲麟依靠着墓碑,晃了晃手中的水壶,烈性的酒精从里面挥发出来,江哲麟眯了眯眼睛,眼里嗜血的光芒一闪而过:“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齐喧啧了两声:“那倒是。”
齐喧吐出烟屁股,蹲下来和江哲麟平视:“还记得被你始乱终弃的那些妞们儿么?她们说什么来着,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看样子时候真是到了,江哲麟你够痴情的啊,这墓里躺着你家宝贝,这树下埋着你送他的马,顺便又栽了棵杨梅树,你是在象征什么?全家福?”
男人的友谊通常很奇怪。齐喧极尽可能的刻薄,只希望在江哲麟脸上看出一点儿除了平静之外的反应;而江哲麟偏偏不能让他如愿,除了无动于衷就是无动于衷,江哲麟微微阖着眼睛,曲手敲了敲墓碑:“来,儿子,天快黑了,别怕,老爸给你唱首摇篮曲。”
江哲麟笑了一下:“这还是陪你妈上孕妇班学的。她那德行,一天到晚就知道在那儿打瞌睡,还是老爸够意思吧。”
四周寂静无声,回答江哲麟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他苦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男人荒腔走板的歌声在青山间回荡起来: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一轮夕阳的余晖洒下,江哲麟的声音很快消融在一片暮色里面,歌声却循环往复,直至声嘶力竭。
39。
钟意觉得自己似乎被江哲麟软禁了,过足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原本江哲麟还放任她住在医院里,后来不管钟意怎么反抗,也要把她往家里挪。
这种坚持的起因发展都不明晰,只有结果霸道的摆在那里。钟意也懒得去打听,像只牵线木偶般提一提,动一动,只是偶尔听护工提起,江哲麟那次大发脾气之前,正好撞见自己在育婴室外面徘徊。
“育婴室”三字一出,钟意的脸上又浮现出恍惚的神色,吓得护工一哆嗦,连端在手里的盘子都打翻在地:“少奶奶,少奶奶我……都怪我这张嘴,说什么不好……”
钟意眯起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育婴室里,一群小家伙们隔着玻璃踢蹬小腿的画面。她勾着手指敲了敲玻璃,保温箱里的孩子们就争先恐后的皱起鼻子,软绵绵的小手在玻璃上轻轻的挠啊挠,眼睛乌黑发亮,好奇的盯着她的眼神,让钟意忍不住想掉泪。
这又触怒了江哲麟哪根神经?
大概在江哲麟的所有经验里,他都无法容忍任何人或任何事儿逃离他的掌控。他志在必得的孩子这么不明不白的消失了,哪怕和这件事儿有一点点关联的情景都会让他觉得冒犯?
钟意微笑着对护工摇了摇头,垂头把毛衣的针棒绕在手里缓缓编织着,毛线穿梭,雪白软茸的羊毛如同汇入大海的叶子般攒聚在一起,变成衣服的一小截一小截。
钟意伪装得足够平静,双手却在不停颤抖着,长长的针棒猛的戳进细嫩的皮肉里,带出细而长的血丝。
鲜红色落下,被拉成出极细的一线,最后渗入毛衣略显粗糙的纹理里,在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