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
“给我……给我玩玩……”
“不给!不给!”
我伏案,将脸深深埋于双臂间,任由眼泪汹涌流淌。
身怀六甲的我,虽然遭到群臣非议,却终究因为这个孩子而被保全了下来。只是从今往后,被勒令禁足于西宫,再不许跟随皇帝东奔西走,将战场当妇人嬉戏之所。
那一句“你在哪,我在哪”的誓言,终成一场空谈。
阴贵人恃宠而骄,阴贵人无才失德,阴贵人性情暴烈,阴贵人不适教子……种种非议铺天盖地的向我泼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终日蜷缩在西宫,仰仗着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苟延残喘。
背负了种种指责的阴贵人,如果不是这个因为有孕在身,统御掖庭的皇后在此情况之下,完全可以按照宫规将我贬谪。我的生死,我的荣辱,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渺小,使得我空有一身武力,却连自己的子女都留守不住。
刘阳、刘义王,甚至才一岁多的刘中礼,统统被带到长秋宫抚养听训,每日接受皇后的关照和教诲。
“哇”义王抢不到鸡舌香,耍赖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两只小手使劲揉着眼睛,哭得似模似样。
刘阳有些着慌,足尖踢了踢妹妹:“喂……”
“呜”
“别……别哭了,给你玩还不成么?”
义王放下小手,眼睫上仍挂着泪水,小脸却是笑开了花:“真的?”
“给你。”他吸着鼻子,一副壮士断腕的割舍痛惜之情,“你果然是个王,娘给你娶的名儿一点不错,你是个最霸道的大王!”
手蒙住双眼,我吞咽下潸然不止的眼泪,扣紧牙关,双肩却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阴贵人!”殿门外,长秋宫总管大长秋带着一群仆妇黄门,恭恭敬敬的垂手站着,一脸为难。
深吸口气,我用袖子擦去泪水,勉强挤出一丝欢颜:“知道了,请稍待片刻。”
将忘我嬉戏追逐的两个孩子召唤到身边,刘阳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的望着我。
“娘,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我拉过他,强颜欢笑,声音却哽咽起来,“以后记得别老是欺负妹妹,在母后跟前别太淘气,别和太子和二殿下争吵打架……”
“娘,这个你说过很多遍了。”
“娘。”柔软的小手抚上我的眼睛,义王依偎进我的怀里,撒娇着说,“我想听娘讲故事。”
我吸气,再吸气,极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滴落。手掌抚摸着义王柔软的头发,我怜惜的亲了亲她红彤彤的小脸:“今天来不及讲了,等……下个月你们回来……娘再讲给你们听……”
“娘!”义王的小手紧紧的握住我的食指,脑袋蹭着我的胸口,“不去母后那里好不好呀?我想听娘讲故事……”
“义王乖……”我柔声哄她,撑着她的腋下,将她抱起来,“来,义王给娘唱首歌好么?还记得娘教的歌吗?”
“记得。”她奶声奶气的回答。
“阳儿和妹妹一起唱,好么?”
刘阳点点头,两个孩子互望一眼,然后一起拍着小手,奶声奶气的一起唱了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我捂着嘴,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从乳母手中接过熟睡的刘中礼,亲了亲她的额头,却在不经意间将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
她在睡梦中不舒服的扁了扁小嘴,我狠狠心将她塞回乳母的怀里,然后转过身子,挥了挥手。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娘”歌声中断,义王在中黄门的怀中拼力挣扎,尖锐的迸发出一声嘶喊,“我要娘我要娘我不要你”
我仓促回头,却见义王哭得小脸通红,嘶哑着喉咙,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
刘阳被强行拖到宫门口,却在门口死死的抱住柱子,不肯再挪一步。一大群人围住了他,先是又哄又骗,然后再用手掰。
手指被一根根的掰开,当最后完全被剥离开柱子时,他颤抖着,终于哇的声嚎啕起来。
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响成一片,在瞬间将我的心绞碎,变成一堆齑粉。我无力的瘫倒在席上,蜷缩着身子跪伏痛哭,双手紧紧握拳,却只能徒然悔恨的捶打着地面,一下又一下。
手,已经麻木了,完全感受不到痛意。
只因为,心,已经碎了。
观戏
十月廿二,刘秀去了怀县。这期间安丘侯张步带着妻子儿女从雒阳潜逃回临淮,联合他的两个弟弟张弘、张蓝,企图召集旧部,然后乘船入海。结果在逃亡中被琅邪太守陈俊追击生擒,最终得了个斩首的下场。
十一月十二,按例又差不多该到了孩子们回西宫请安的日子,却没想到大长秋特来通传,让我过去探视。
仅有的一月一次亲子日最终也被缩减成探视权,我空有满腔悲愤却不能当场发作,还得强颜欢笑的打赏了来人,然后换上行头去长秋宫向郭后请安、报备。
我只带了随身两名侍女和两名小黄门,却都在长秋宫宫阶下便被拦了下来。大长秋带我进了椒房殿,这是长秋宫正殿,乃是郭圣通的寝宫,满室的馨香,暖人的同时也让我心生异样。
“皇后娘娘在何处?”
“奴婢不知。”小宫女跪着笑答,稚嫩的脸上一团谦恭和气,“请阴贵人在此等候,皇后娘娘一会儿便来。”说着,取来重席垫在毡席上,请我坐了。
心头的不安愈加强烈,我如坐针毡,小宫女给我磕了头,然后悄没声息的退了出去。
等静下心来撕下环顾,我才发现现在所处的位置竟然是在椒房殿的更衣间。虽说是更衣间,却布置得雅洁端正,四角焚着熏香,袅袅清烟飘散,使得室内闻不到一点异味。更衣间的空间极大,室内除了洁具外,还另外搁置着屏风榻、书案,案旁竖着两盏鎏金朱雀灯,案上零散的堆放着三四卷竹简。
我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屏息凝神,耳朵竖得老长,接受着椒房殿内的一切窸窣动静。
等了小半个时辰,跪得两腿都快麻了,也不见半点动静。辰时末,那个小宫女才匆匆回转,带着歉意的小声回禀:“请贵人再稍候,陛下这会儿莅临长秋宫,正和皇后说话呢。”
我猛然一震,慢慢的终于有了种拨开云雾的明朗。
“陛下还朝了?”
“是,好像才回宫。”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挺了挺发酸的脊背,我强撑笑意,“我会在这等着的……”
接下来的剧本,我已经能够完全想象得出来。把我安置在椒房殿的更衣间,是希望我这双眼睛看到些什么,这对耳朵听到些什么,然后我被打击到什么,而郭圣通又向我炫耀些什么。
这什么的什么,看似荒唐可笑,却是最犀利且直接的一种手段。
我是该选择抗命回宫,还是留下来观看一场导演好的精彩剧目?
手掌抚摸着僵硬的膝盖,十指在微微打颤,我吸气,抽咽,眼泪滴落在重席上,洇染出一圈淡淡泪痕。
腹中的胎儿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踢腾起来,我猛地一震,双手下意识的抚上肚子。
眼泪无声滴落,我哑声,掌心轻抚:“宝宝是在提醒妈妈要坚强吗?知道……我都明白……”
扶着墙,趔趄的从重席上爬了起来,我揉着僵硬的膝盖,伸展四肢,一手扶着腰,一手搁在隆起的肚腹上:“给宝宝唱首歌好么?就唱哥哥姐姐们最喜欢的……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压低着声,我一边踱步一边低吟浅唱,腹中焦躁的胎儿安静下来,胎动不再激烈,仿佛已经在歌声中继续沉入香甜的酣梦。
我擦干眼泪,从更衣间转出来。似乎早有安排,椒房殿内空无一人,竟是连个下人的影子也瞧不见,空荡荡的屋子,飘散着浓郁的香气,红绡软帐在微风中张扬的摇曳着。
我深吸口气,从椒房殿出来,绕过回廊,往正殿方向挪。
也许此刻,我的背后,无数双眼睛正在火辣辣的盯着,等着欣赏接下来的那场好戏。
我是否该配合的入这场戏?
脚步沉重,脑袋有些发晕,走到正殿门口的时候,感觉像是跨过了漫长的千年,终于再也迈不动了。
扶着门框,瞪大了眼睛,殿内光线够亮,即使不够亮,上千盏的烛火映照下,也能将整个大堂照得仿如置身金乌之下。
喁喁之声从殿内传来,因为隔得远并不能听得太真切,我抓着心口,感觉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压抑感几乎要将我的精神击溃。
殿内人影晃动,一人向门口行来,一人随即尾随而追。
“陛下!”
“皇后还有事么?”风尘仆仆难掩其英姿,他侧首回眸,脸上一如往日般的报以温柔的微笑。
“陛下……陛下难道不留下用膳么?”郭圣通面若胭脂,下颌微仰,纤长白皙的脖颈勾勒出完全的曲线。少妇独有的妩媚外加少女般清纯的气质,想不心动都难。
“皇后留朕吃饭?”
“陛下……”她娇羞的挽住他的胳膊,声若莺啼,“陛下,难道不想圣通么?”
纤纤玉手抚上甲胄,修长的食指在他的胸口调皮的划着小小的圆圈。我几欲目裂,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仍是比当胸一刀还要疼。郭圣通的手停留的地方不只是刘秀的胸膛,也正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生生喘不过气来。
刘秀没有伸手拥抱她,却也没有推开她,任由她顺势倒在怀中,巧笑依偎。
“陛下……留下来陪陪我好么?”
“皇后。”他轻笑,醇厚的嗓音中带着好脾气的笑音,似宠溺,似愉悦。
“陛下……”她仰着头,眼神迷离,双靥绯红,目不转睛的凝望着他,似乎动了真情,忘却了本该继续下去的柔情戏码。像个痴恋中的少女,娇羞却柔情蜜意,楚楚动人,“圣通好想……好想替陛下生个小公主,她长着一双陛下一样的眼睛。我爱着她,每天看着她,如同看到了陛下……”
“皇后啊。”他笑脸相迎,语气温柔,如春风拂面,倾洒暖暖阳光,“朕刚从怀县回来,不及沐浴更衣,发染虮,胄生虱,还是容朕……”
“呀”他话还没说完,郭圣通已花容失色的从他怀里跳了出去。
他静静的瞅着她,好半天她才哆嗦着,尴尬一笑:“那……妾身让人给陛下准备汤沐。”
笑意一点点的从他脸上敛去,他目光平静的凝视着她,直到她慌张的垂下螓首。
“朕……半生戎马征伐,光复汉室社稷,战场上雨里来,火里去,刀光剑影,戟戈箭弩,无一不经。朕的江山便是靠这满身虮虱换来,朕……本也只是个侍弄稼穑的农夫而已。”
“陛下……”泪光点点,她颤栗着,缓缓跪下,“陛下息怒,妾身并无他意,妾身……”
“原也怪不得你,你出身士族,王公侯门,自然没有吃过这些苦的。你且起来,朕并没有怪责你的意思。”
刘秀弯腰相扶,郭圣通垂泪起身。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他喟叹着,笑容沉甸甸的,“卿本佳人……”
慢慢迈开步子,他往殿外走。
身后,郭圣通忽然掩面失声啜泣。
我闪身避退数步,等那双鞋子从门内跨出时,适时提裾跪下:“贱妾叩见陛下。”
脚步停顿,我看着那鞋面,只觉得眼睛渐渐湿了。
“你怎么在这?”带着一丝惊讶,他搀我起来。
“贱妾来向皇后问安,顺道……过来看看皇儿。”
“嗯,你自个顾惜着自个的身子吧。朕看阳儿他们几个就先留在长秋宫,让皇后多照拂。等你生了,养好了身子,再让他们回西宫也不迟。”
托在胳膊下的五指用力的掐着我的肉,我如何领会不得,内心一阵激动,赶紧又跪下磕头:“贱妾叩谢陛下!叩谢皇后娘娘!”
郭圣通表情呆滞的站在门边,眉尖若蹙,强撑的笑容下难颜哀怨之色。
“嗯,掖庭琐事,便有劳皇后了。”他向郭圣通点了点头,再不看我一眼,大步离去。
“恭送陛下。”我跪伏在地,久久不曾抬起头来。
刺客
建武八年,在大水成灾中寂寂滑过。
建武九年正月,征虏将军、颍阳侯祭遵薨于军中,刘秀下诏命征西大将军冯异接收其军队。
祭遵的棺木运抵雒阳时,建武帝刘秀穿戴起素服,亲临吊唁,哀恸痛哭。回宫经过城门时,看到运输棺柩的车子从城门口经过,竟而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跟他做夫妻这么多年,不可谓不了解他的为人。刘秀喜笑,也并非不会流泪,但像这样的哭法,竟比当年小长安一役亲人丧失时还要露骨夸张,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丧礼吊唁完毕,建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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