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
也没法坐得稳当。”我见他仍是一脸困惑,不禁叹气道,“你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自负,太自信了,难道你以为你父皇真看不懂那木牍上写的话是什么意思,需要你来指点?你又怎能如此鲁莽的断定皇太子便一定看不懂那句话?”
他浑身一震,端盌的手遽然一抖,盌中的水尽数泼出,溅湿床席。
我垂下眼睑,有气无力的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那滩水渍:“没关系,输了,认输便是。怕的是输了还不知道输在哪里。”
“娘……是孩儿无能……”他轻轻啜泣,哽咽声透着浓浓的屈辱、不甘、伤心。
“不要哭!娘教你拳脚时不是说过么,从哪跌倒要再从哪爬起来!从这一刻起,你就留在娘身边,我们母子远离朝堂,远离度田……撇清这些是是非非……”
“可是……”
“相信你的父皇,相信他有能力应付所有的变故。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先保护好自己,不要成为他的负累。”
少年稚气的脸庞透着苍白,脸上犹挂着泪痕,嘴角却已倔强的紧抿。须臾,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长长的舒了口气,如果这一次能令他学到些东西,引以为戒,那也不失为是件好事。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这一次,郭圣通又教会了我一样东西。
“陈敏。”
“诺。”
“你挑两个身手和反应都不差的人安置到东海公宫里,以后东海公无论去哪儿,干什么事,都要贴身跟随。”
刘阳一凛,飞快的朝我身后瞥了一眼。
陈敏轻轻应了一声。
胸口火烧似的疼,无法让我安下心来,陈敏服侍我躺下,我却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喘着粗气说:“你……你也去,以后你跟着他,我要你保证……”
底下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了了,我睁大眼,死死的瞪着陈敏。陈敏略一顿,便马上磕下头去:“奴婢誓死守护东海公!”
我虚弱的笑了起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缓缓的闭上眼。
得赶紧好起来啊!为了刘秀,为了儿女,我都得养好身体,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被人有机可乘。
我要保护他们!守护住他们……
抑扬
因陈留吏牍事件使得度田令升级,建武帝派遣谒者大规模彻查各郡二千石官吏贪赃枉法的行为。这一查下去的结果委实骇人,十一月初一,第一位浮出水面的高层人物赫然是大司徒欧阳歙。
欧阳歙出身士族,家族世代传授《尚书》,八世为博士,代代出名儒,为世人所敬重。他在汝南任太守九年,仅他亲自教授的学生便有数百人。谒者查出欧阳歙在任期间丈量田亩作弊,贪污受贿的钱数高达千余万,这事被曝光后,欧阳歙锒铛下狱。
其实也许欧阳歙并非枉法第一人,也绝对不是贪吏第一人,之所以首当其冲将矛盾冲突的目标锁定在他身上,无非是因为他拥有位于三公之一的高爵。刘秀要的,正是拿这样的典型人物开刀,以儆效尤。
然而,要想将欧阳歙问罪,也并非是容易的事。朝政上的官吏抱着兔死狐悲的心态,默默抵抗着皇命,欧阳歙门下学徒一千余人集结在皇宫外,请求皇帝饶恕欧阳歙,甚至有人自罚髡剔之刑,把自己从头到脚剃光光,以示决心。
此等场面僵持数日,满朝上下人心惶惶。我虽在病中,深居掖庭,亦能感受到这种暴风雨来临前的紧张气氛。
“贵人请过目!”纱南不苟言笑的将手中的一封简函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陈敏去刘阳身边服侍后没多久,纱南便以采女的身份入了宫,拨到西宫当值。采女的年限是十三岁到二十岁,然而纱南的年纪显然已经超出招收范畴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有着常人无法形容的冷静,就连说话都是一板一眼,绝不拖泥带水。
当然,我会将她调拨到近身,不是因为她的行事作风,而是因为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纱南,全名尉迟纱南,乃尉迟峻的长女。
她是一名影士,更是一名死士六年前,她的夫君在阴家的那场血腥大劫中丧生,那一年,她才十七岁。从那以后,她苦练武艺,潜心求学,短短数载便跃身成为阴家影士中极少数的精英份子。
原本要隐瞒身世,谎报年龄,以采女身份入宫的几率十分渺小,不过她入选之时,恰逢郭圣通胎气不稳,需要卧床保胎,而我这边也病着,于是临了挑选采女的事竟落到了许美人的头上。
“平原郡一个名叫礼震的少年,年方十七,不远千里赶赴京城,想要上疏朝廷,替欧阳歙开释罪名。”
“哦?”接过木函,函上木槽内封泥完好如新,我轻轻摇了摇,函内哗啦作响,“里头写了什么?”
纱南并不回答,径直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铜钗。木函重新回到她手上,我目不转睛的盯住了她,却仍是没能瞧清她的手法。不过两三秒的工夫,木函散成三四爿,一片木牍露了出来。
我又惊又喜:“你怎么弄的?”印泥完好无损,她居然能将木函拆解开而不动封泥。
“奴婢学了一年。”她讲话总是简明扼要。
我接过木牍,上面的隶书字迹十分工整:“伏见臣师大司徒欧阳歙,学为儒宗,八世博士,而以臧咎当伏重辜。歙门单子幼,未能传学,身死之后,永为废绝,上令陛下获杀贤之讥,下使学者丧师资之益。乞杀臣身以代歙命……”
“居然想以身代命,他倒真是个有义气的。”我将木牍扔开,冷笑,“这个叫礼震的人现在何处?”
“行将河内郡获嘉县。”
“找人绊住他,拖延他上京的脚程。”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这份奏疏迟些时日再递到欧阳歙的同党手里去。”
纱南一愣,但转瞬恢复常态,应声:“诺,贵人还有什么吩咐?”
我眯起眼,轻笑:“这段时间我仍会卧床养病,外人一概不见,包括皇后那边的使者你也想法子替我挡住了。”
“诺。”
“长秋宫那边怎么样了?”
“都安置好了,恰好皇后临盆在即,宫内征募乳母看妇,这些人都是和奴婢一块进宫的。”
我冷笑道:“这回倒真是欠了许美人一份大人情了。”
纱南面无表情的回答:“胭脂本是阴家奴仆,虽然做了美人,根底仍在新野。她父亲已亡,如今寡母和弟弟都被接入阴家,侄儿许昌更是做了公子阴躬的入幕舍人。”
我满意的颔首,果然不愧是阴家的掌门人,阴识办事滴水不漏,远比我想的要周密。
室内安静,竹片摩擦声哗哗作响。我一边翻开一卷竹简,一边问道:“欧阳歙的掾吏是不是叫陈元?”
“是。”
“他原先可是在固始侯的府上执事?”
“诺,李通为大司空时……”
“嗯,没什么事了。”
四周重新回复宁静,我埋首继续翻看各类情报,许久,抬头,纱南已不在跟前。我合上书简,支颐微笑。
礼震抵达河内郡获嘉县后,自缚上京,希望能够代替欧阳歙一死,可是没等他的奏疏递到皇帝手中,欧阳歙已死于狱中。
一年之内,先有韩歆,后有欧阳歙,两名大司徒先后身亡,震撼朝野的同时,也让天下士人对建武帝刮目相看。
刘秀,绝对不是仅仅只会温柔而已!如果没有认清到这一点,那么作为他的对手,无论是谁,都将一败涂地。
欧阳歙死于狱中的当日,由我亲笔所书的一份密函经纱南的手递出宫墙,再由尉迟峻面呈到了陈元手中。
翌日,陈元上疏替欧阳歙鸣冤追讼,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刘秀虽未赦免欧阳歙罪责,却也法外开恩,下赐棺木、印绶,赙缣三千匹。这样的结果虽未尽如人意,却到底让欧阳门下学徒忿忿的心也收敛了不少。
“这套先抑后扬的计策真是不错。”阴兴面上淡淡的,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即使我做得再好,也休想换来他一声赞叹。
“只是陛下与我,各取所需罢了。”
“贵人精神虽然不错,面色却还不是很好,平时还是多注意休息,不要太操劳为好。”
我一顿,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么句体贴人的话来,再打量他的神色,却仍是冷冷淡淡,这副性子倒和纱南如出一辙。
我收了竹卷,在床角寻了个义王练习女红时缝制的靠枕垫着臂膀,懒洋洋的歪着半边身子,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阴兴见我目不转睛的直视于他,居然羞赧的撇开头去,闷声:“舞阴长公主与梁统世子来往颇多,你也得注意些。”
“嗯?”
“若是可以,不妨让陛下许了这门亲事。梁统在河西那帮臣僚士大夫中颇有声望,若能与梁家结为姻亲……”
我打断他:“义王年纪尚小,这事先顺其自然吧。等她及笄成人,爱不爱下嫁梁松,都随了她。”
“儿女婚姻,事关重大,如何能随了孩子的意?”阴兴不满的提高音量。
我不咸不淡的说:“当年大哥如何待我的亲事,如今我也不过是依样画葫罢了,难道我画得不像么?”
阴兴面色大变,无语凝咽,默默的垂下头去。
我干笑两声,缓和气氛的打起了圆场:“说到亲事,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君陵,你可见过那个礼震?”
“没有。”阴兴不解的看我一眼,又马上将目光投向纱南。
纱南随即答道:“奴婢不曾见过,但父亲曾向奴婢描述过,称此人相貌俊朗,颇有正气。”
“哦?能得子山如此赞许,应该不会相差太大。”
阴兴见我笑得怪异,不由狐疑道:“可是又有了什么主意?”
“此人有情有义,若为夫婿,想必婚姻当谐。”我垂目轻语,“陈敏年岁不小了……”
赵憙
继欧阳歙之后,扯出来的第二位权贵人物乃是宗室刘隆。更始元年,刘秀持节北上,刘隆毅然弃官追到射犬投奔,他的妻子儿女当时都安置在洛阳。两年后,刘隆随冯异攻打洛阳,共拒朱鲔、李轶,李轶却因此将他的妻儿尽数杀害。
平心而论,刘隆对汉室江山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是不容忽视与抹杀的,他是功臣的代表,建武十三年的增邑,被封为竟陵侯。刘秀作为建武帝,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能够舍得弃掉这只卒子,我作为东海公的母亲阴贵人,却不能不出面保他。
是时,十二月初,皇后郭圣通临产,诞下嫡皇女。我借此授意朱祜等一班老臣上疏求情,最终这次因度田不实,舞弊贪污者十余人诛死,唯独刘隆以功臣之名,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贬为庶民。
建武十五年十二月廿七,关内侯戴涉继欧阳歙之后被任命为大司徒。同年,安平侯盖延薨。
建武十六年九月,河南尹张伋,以及其他各郡太守十余人,被指控丈量田亩舞弊,逮捕下狱,全部处死。
为了将度田令有效的实施下去,刘秀使用了前所未有的强硬手段,打击目标相当明确,先从位高权重的三公之一的欧阳歙下手,再是宗室代表刘隆,最后是相当于现代省长级别的太守以及相当于首都市市长的河南尹。各个级别的政客,尽数囊括其中,一时间,建武帝凌厉且坚决的手段让朝廷内外臣僚皆是惊惧莫名。
刘秀采用这等严刑酷法,杀了一批最典型的官吏代表,虽然有利于君主专制,却无法解决度田的根本问题,反而加剧激化了矛盾。各郡国不断有百姓受不了因为度田造成的盘剥而奋起造反,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外,一些中小富豪地主也纷纷叛乱,抵抗中央的度田令。青州、徐州、幽州,冀州四处,尤为严重。
刘秀肩上的压力空前巨大,一面要推行度田,严打贪官污吏,一面又要派兵到各郡国征剿叛军乱民。
我虽然隐匿内宫,深居简出,然而无论宫内还是宫外所发生的动向,却是了若指掌。刘秀其实对自己杀了那么多官吏一直耿耿于怀,他本不是个心狠毒辣之辈,虽然处在他这样一国之君的地位,厉刑已是无法避免的一种手段。
他在我面前有时候长吁短叹,黯然神伤,我审度着满朝如今能称得上两袖清风,与度田无利益之妨,置身事外之人除马援外,再无第二位合适人选,便让马援伺机开导,但似乎收效甚微,刘秀在短短的半年内遽然苍老。
十二月初六,才刚满四十五周岁的刘秀,双鬓如雪,除了笑起时还保持着一份永恒不变的纯真外,他看上去已宛若一位垂暮老者。
瘦削,清癯,苍白,憔悴……
我心疼他,疼得一宿宿的难以入眠,却只能看着那长燃不熄的宫灯一遍遍的垂泪,恨自己没能力能够帮到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将一个国家的重担如此残酷的压在他瘦骨棱棱的肩膀上!如果当初没有刘縯南阳起兵,他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些?他是不是能够快快乐乐的在乡下稼穑为乐?
作为农夫,他的责任仅仅是养活他的家人;可现在成了皇帝,责任却是要养活全天下的人!这样的责任太重,太重了……
大雪漫漫,新的一年来临,元旦的喜气没能化开严寒的冰冻。建武十七年正月,上天送给刘秀第一份残酷的新年礼物赵公刘良病逝!
刘秀九岁丧父,之后他便被母亲送到了萧县,由叔父刘良抚养。可以说他的启蒙导师正是刘良。刘良对他的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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