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
消息。
如此过了一个月,刘秀在朝上任命了陈留郡玉况为大司徒,又对我说,阴兴的病情大有起色,他准备将大司空一职留给阴兴担任。
听到这么说,我悬了一个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十月初二一大早,我才起床梳洗,大长秋便进门禀报:“侍中阴兴媵妾柯氏在宫外求见!”
我先是一愣,还没开始生出什么想法头皮上便是猛地一阵剧痛,纱南慌得丢开梳篦,道了声:“奴婢失手……”
我更感到莫名其妙,狐疑的瞥了眼面色发白的纱南,答复大长秋:“领柯氏进来!”
大长秋立即着人安排西宫配殿作为接见室,小半个时辰后,琥珀跄跄踉踉的走了进来,进门时她脚步虚浮,我注意到她的一双眼又红又肿,像是才哭过的,走到我跟前果然结结巴巴的却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夫君命贱妾……请皇后娘娘凤驾……”
我不禁失笑道:“怎么就被君陵识破了呢?不过你也算不简单了,能瞒他一个月……”
琥珀期期艾艾,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继续笑道:“他骂完了你,难不成还要把我找去再说一通么?可没这么便宜的事,我不去,你让他想秋后算账只管自己进宫来见我。”
琥珀脸刷地白了,就连唇上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站在室中央,无助的望着我。
纱南插嘴,很小声的喊了声:“娘娘!”喊完却又欲言又止,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正觉得奇怪,廊上黄门高喊:“皇帝驾到”唬得琥珀腿一软,竟扑通跪倒在地。
我愈发觉得琥珀今天的表现异常怪异,思忖间刘秀已从外面走进来,素来温柔的脸上却有了一丝沉静的神色,见到琥珀的一瞬间,他面上闪过一丝了然。
“丽华,你且去!朕令门侯替你守着中东门,你不用急着按时回来……”
刘秀的话渐渐让我收了笑意,我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了琥珀身上,又从琥珀移到了纱南,每个人的神情都带着一种淡淡的哀伤。事到如今,我即使再木钝也能觉察到一二分不对劲出来。
“君陵他……”
“他想见见你……”刘秀长叹一口气,“赶紧去吧!他,在等你!”
话音刚落,我已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仓惶的从室内奔了出去,全然不顾纱南在身后频频呼唤。
軿车停在了门口,不等黄门通禀,我已急匆匆的下车步行。开门的下人明显带着困惑的表情,我没时间跟他多解释,直闯而入。
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地上,虽然我已奋力疾行,无奈深衣束缚住腿脚,无论走多快也迈不开大步。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烧,火旺到一定的燃点,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中黄门开道,一路上被呵斥的宾客仆人吓得纷纷避让行礼,我无暇顾及,直接登堂入室。
正室的房门外也挤满了人,许多人在廊下徘徊,有些人面熟,有些人却面生得很,我秀目一扫,顿时许多人矮下身去。
第一重门被打开了,我迈了进去,昏暗不明的室内跪坐着大大小小的阴氏族人,包括阴兴的妻妾子女,在我进门之前,他们这群人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及至我进门,声音倏地停了,然后所有人一齐转过头来看向我。
“皇后娘娘”场面有些混乱,显然这些人也没料到我会出现得如此突兀。
我站在门口很努力的平息着紊乱的呼吸,目光穿过这些族人,直接落到紧闭的二重门上。
“都静一静!”很平淡的声音,音量不高,却出奇的有力度,将嘈杂的人声顷刻间压了下去。
我循声望去,却见面东的上首席位上,端坐着一脸沉静的阴识。
他约束住族人后,冲我微微颔首,然后视线转向二重门,跪坐在门边的小丫鬟立即卷起了竹帘子。我缓步向里走去,帘内浓郁的药味扑面袭来,幔帐虚掩,床前跪坐着一女,正端着药盌,一勺勺的将汤药喂到阴兴嘴里。
阴兴半倚在床上,精神委顿,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身子嬴弱的撑在偌大的床上。我忽然怯步,不敢再往前走,小腿肚的肌肉抖个不停。
药喂了一半,只听“呕”的一声,阴兴身子一颤,竟是将才喂下去的汤药尽数吐了出来。呕吐物溅了满床,床头的少女也不能幸免。阴兴吐得精疲力竭,仰头躺在床上呼呼喘气,少女咬着唇,默默的用自己的袖子抹去床上的污秽。
我看得热泪盈眶,心里又酸又痛。
阴兴长长吸了口气,忽然哑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阴就,同样是弟弟,为什么偏对我爱理不理?”
我浑身一僵,才要迈出去的步子顿时有停在了原地。那少女显然早已习惯,柔声说:“没有的事,爹爹你快别这么想……”
阴兴呼吸如同拉风箱,进出气息甚为急促。他面朝上躺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他的语气像是突然回到了孩童时代,少年心性甚重。
“爹爹早亡,我们一母所出,为什么现在你待就儿比待我亲厚?”他忽然强挣着撑起上身,然后枯瘦的右手如鹰爪似的一把攥住素荷的手腕,素荷吃痛,手中的药盌骨碌碌的滚到地上。
阴兴吃力的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分外复杂,许久之后,他才软声说:“好吧,我错了,不该骂你是个无用的人!对不起……我不是真的要骂你,只是生气你为了刘秀不懂自爱,总是糟蹋自己……你别再爱理不理的跟我怄气了,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你以前待我……待我……”
一口气接不上来,换来的却是一通撕心裂肺的大咳。
素荷慌乱的站起身来,手足无措的看着浑身颤抖的父亲。
我急忙跑上前,只见阴兴两眼翻白,手脚僵硬的抽搐着。素荷见到我慌得跪下,我一把抱住阴兴,小心翼翼的拍着他的胸口,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对素荷吼:“还不去叫太医来!”
素荷被我吼得一颤,哆哆嗦嗦的解释:“爹爹……爹爹他……”
说话间阴兴呻吟一声,顺了那口气,悠悠转醒。
我扶着他,他慢慢转过头来,眼眶深凹,眼袋瘀黑。他看了素荷两分钟,然后又继续转过来看我,浑浊的眼神一点点的回复清晰。
“皇后娘娘!”他艰涩的吞咽唾沫,颈部突起的喉结滑动分外明显。
素荷听到后,双眸一亮,姣好的面庞上闪现出一丝期盼:“爹爹!是皇后……是皇后来瞧你了……爹爹你可算清醒了,我这就去叫太医”
阴兴伸手想拉她,却没拉住,素荷像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阴兴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我小心翼翼的将那副瘦骨嶙峋的身躯放倒,阴兴倚靠在被褥和软枕上,也不说话,鼻端的呼吸时而缓慢,时而急促。
“君陵……”我舔着唇,试探性的喊他的字。
阴兴又是一声呻吟,然后闭上双目:“有劳皇后特意来探望臣,臣感激不尽,不过皇后出宫多有不便,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他似乎非常疲惫,勉强说完这句话便不再有任何动静,偌大的室内静谧得只有他细微的呼吸声存在。
我守着阴兴过了半个多时辰,直到确定他当真熟睡后,踮着脚尖无声的走出寝室。
帘子重新被人卷起,外间的情形与我来时别无分别,有妇人在掩袖啜泣,也有子女伏地默不作声。等我从里面走出来,一屋子的妇孺顿时用一种不可名状的依赖眼神紧紧锁住我。
我被这些期冀的眼神狠狠刺伤,那一刻其实我和他们的心境是一样的,完全无助。因为就目前的情形观测,阴兴的病情看来无法保持乐观。
我深吸口气,径自绕过人群,走到阴识面前。阴识刚想要行礼,立刻被我使劲摁住了肩膀,他象征性的挣扎了两下,也就不再坚持。
“君陵到底得的什么病?”我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可话说出口才发觉原来声音早已发颤。
阴识让出席位,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强按住激动,摆出一个皇后应有的优雅姿态,端坐于席子中央。阴识选了下首的另一张席坐定,这才面无表情的开口:“能拖到现在已属不易,太医云,左右不过是拖时间罢了。陛下垂恩,这一个月来也曾来过数趟,君陵的意思,陛下亦是明白的……今日皇后能来这一趟……我想君陵也该知足了。”
我只觉得脑子嗡的声响,思维在那一刻停顿了:“你们……你们居然一起欺瞒我……”言语哽咽,心痛到极处,底下的话已再也说不下去。
虽然从早上看到刘秀、琥珀等人异常的反应起,我已隐隐觉察不祥之感,到了这里见过阴兴病得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情形,心里愈发凉了半截,但我不到最后总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才三十九岁!正当人的一生中最鼎盛的壮年啊!
想到此,我从席上腾身站起,慌得那些才刚刚落坐的晚辈又急忙起身。
“皇后可是要回宫?”阴识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了起来。
我脚步不停,没有向门外走,却反而又走向内室。门口的小丫鬟没料到我有这样的举动,一时间连帘子都没来得及卷,我也不做理会,自己掀了帘子走了进去。
这回床前换了个人服侍,不是丫鬟,也不是素荷,而是阴兴的正妻曹氏。我进去的时候,阴兴正低声对曹氏嘱咐什么,曹氏只是哭泣,伤心欲绝。
等我走到床前时,阴兴忽然精神一振,对曹氏说:“就这样吧,你先出去,照顾好孩子……我还有话要对皇后说!”
曹氏虽然伤心,却也不敢拂逆夫君的意思,于是颤抖着走了出去,刚走到门口,她的两条腿一软,整个人瘫软的倒了下去,幸而门口的丫鬟眼明手快,及时抱住了她,这才免于摔倒。
“瞧她那笨手笨脚的样啊,二十年来未有长进……”阴兴看着妻子的背影,忽然半嘲半讽的笑了起来。
我无语凝咽,胸口像是塞满了棉絮,实在堵得慌。阴兴表现的越轻松,我的心情便越沉重。
“我想……这个东西是时候还你了。”阴兴试着抬手,可胳膊一直在抖,却始终无力抬手,最后他只得用眼睛不停的瞄着床头。
我随即会意,伸手在他枕下摸索,很快便摸到一件冰冷的长条形器物。抽出一看,果然是只白玉雕琢的玉匣。看着分量很重,入手却远没有表面那么笨拙,我当着他的面打开玉匣,毫不意外的看到了那块辟邪玉坠吊牌。
“以后还请皇后娘娘自己妥善保管为好!”
我想他正试图笑得云淡风轻的,可病中的他早已身不由己,勉强挤出来的笑容竟比哭还难看。
“君陵……”我也想笑,最终嘴角抽搐着,也只能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他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就在我错觉的以为他昏睡过去时,他忽然哑声开口:“姐姐,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记挂我?”
我浑身一颤,眼泪刷的落了下来。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那么毫无顾忌的喊我姐姐,我一阵激动,喉咙里呜咽着点了点头,然后又马上摇了摇头:“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姐姐不会让你死,你别胡思乱想……”
他笑着摇了摇头:“何必自欺……”
“你不会死的!陛下还要拜你做三公,太子还需要你的辅佐……”
他继续摇头,重重的喘了口气:“太子已经成人,自然会自己拿主意了……你今后地位将更尊崇,但有件事一定要牢记,切莫让阴家人卷入朝政的漩涡……”
他越说越低声,说到最后,像是睡着了一般,消音匿声。
我捂着嘴,眼泪流得更凶,不知过了多久,阴识踱步来到我的身侧,用一种空洞的声音说:“让他好好去吧!”
我一跤跌坐在地上,放声号啕大哭,顷刻间,室外起了一阵骚动,然后整座宅院像是醒悟过来,哭声骤响,我被淹没在了一片伤心欲绝的哭泣声中,犹如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海洋,海水冷得彻骨,透着无止尽的绝望。
阴识走上前,伸手在阴兴额头摸了下,然后托着他的背,把他身下的软枕抽走,将那具已没了生息的瘦弱身躯摆放平整。做完这一切后,他坐在床头,默默无声的看着这个弟弟。
没多久,阴兴的嫡长子阴庆扶着母亲哭喊着走了进来,身后紧随阴庆的弟弟阴博、阴员、阴丹等人,最后是一大群其他族侄亲戚。
阴识这才颤抖着双腿站了起来,一手扶起哭泣的我,一手向门外一挥:“入殓发丧”
眼泪,顺着他黯淡的面庞,缓缓滑落……
弄孙
阴兴的大半生皆跟随刘秀鞍前马后,鞠躬尽瘁,默默无闻,得到的最高爵位不过是关内侯,此等封号空有其号,却没有国邑。
事后我才得知病中刘秀去探望阴兴,曾问及政事以及三公朝臣各色人等,阴兴自知难以痊愈,向刘秀举荐见议郎席广、谒者阴嵩。阴兴殁后,刘秀果然依从他生前之荐,擢升席广为光禄勋,阴嵩为中郎将、监羽林军。
阴氏一族因我之故,本应荣耀到极致,然而上至兄长阴识,下至胞弟阴就,为人处世皆是低调到不能再低调,明明身为皇亲国戚,但是阴氏一族的荣耀威望,却还不及废后郭氏金穴的十分之一。
我铭记阴兴临终遗言,尊重阴识、阴就等人的意愿,未曾大加赐封,只是念及阴兴一脉寡幼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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